他語氣幽幽, 溫昭明有幾分不自在地咳了一聲,正色道:“多少雙眼睛盯著?我?的府邸。我?府上那幾個美貌郎君,我?若是?發落了他們, 隻怕前腳找人牙子發賣,後腳就會有人買走探聽我?府內虛實?,我?隻好找個新地方把他們養起來。這就是?請神容易送神難。”溫昭明將茶盞托起,歎息著?搖頭?, “保不齊中?間就有父皇和皇兄的眼線。”
“殿下就這麽信任我??”宋也川的目光幽微,緩緩落在溫昭明柔婉的側臉上。
溫昭明對著?宋也川一笑:“信任你不好麽?你自己都說自己是?木頭?了。我?知道他們幾人平日裏對你頗為苛刻, 我?這麽做也是?為了你好,你不謝我?麽?”
上回溫昭明讓他致謝, 隨後便讓他親手剝葡萄。她眸光盈盈若水,這次又不知道會不會想些別的壞主意。
第21節
見他猶豫,溫昭明嗤笑:“難不成怕我?吃了你?這一回你的確是?幫了我?, 我?也不是?知恩圖報的人,你安心住在我?府上, 我?會按照門客的標準禮遇你。”
宋也川輕聲說:“能?為殿下做事是?應該的, 也川不敢居功, 若說門客, 也川一個罪人, 如何能?做殿下的門客。”
似乎早想到他會這麽說,溫昭明並不生氣,她傾身上前,離宋也川的距離隻餘三寸遠。她身上的甜香幽幽飄來, 溫昭明嬌柔的嗓音在宋也川耳邊響起:“那看起來, 宋先生更喜歡做本宮的麵首。”
她的呼吸拂在他耳邊,宋也川隻覺得半邊身子微微一僵。
他的耳尖泛起了一絲紅, 他慶幸幸好是?在馬車中?,不會被溫昭明看出端倪。
見他又不說話,溫昭明有些意興闌珊地摸了摸鼻子:“你這人也忒無趣了些。”
宋也川又為她的茶盞之中?注入茶水:“殿下可知,顧安如何了?”
“這件事已經傳到了父皇的耳朵裏。顧安的命應該保住了,司禮監那群人應該是?不敢動他了。隻是?往後的日子,就得看我?父皇的心思了。”聽溫昭明說完,宋也川輕輕鬆了口氣:“多謝殿下。”
*
翌日清早,眾人還是?早朝時才聽說這樣一樁事。
河道監管太監曹爽死了。
死在了幽州城外的一條小河溝裏。
此人就是?先前顧安指認的那一位曹大人。
很?顯然,司禮監的人希望,所有的事情都了結在曹爽的身上。
果不其然,從私吞民田再到貪汙賑災之款,林林總總的罪名都加諸在了一個小小的河道監管名下。
司禮監掌印太監賀虞親自上的奏表,痛陳曹爽之罪十數條,懇請明帝下旨,將其挫骨揚灰,曝屍於野。
明帝準了。
但除此之外,明帝還給顧安封了一個按察使?司僉事的小官。這個官職從七品下,不算什?麽要?職,但其位於按察使?司主管刑獄,顧安又才剛彈劾過司禮監,明帝的態度讓司禮監上下都惴惴不安起來。
顧安從大理?寺被放出之後,專門來到公?主府拜別溫昭明。
他身上穿著?簇新的官服,身上還有未痊愈的傷痕,年輕的臉上卻帶著?幾分歡欣。他恭恭敬敬地給溫昭明磕了三個頭?:“多謝殿下的提攜之恩。”
溫昭明親自將他扶起:“不是?本宮幫你,是?宋也川的功勞。”
顧安的目光緩緩轉向那個立在溫昭明身後的青年,對著?他拱手:“多謝宋先生。”
宋也川亦回禮:“也川不過是?提出一些想法,還是?顧兄自己的兼濟天下之心,讓陛下為之動容。”
“殿下,顧安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請說。”
顧安垂下眼低聲說:“舍妹阿照,還想拜托殿下關照。”
“你如今受任於按察使?司,日後食君俸祿,也可以自己另外開府,顧照跟隨在你身邊豈不是?比待在我?這做侍女強多了。”
顧安搖頭?:“經此一事,司禮監因為而?折斷曹爽這一臂膀,隻怕更將我?視為眼中?釘。他們對我?的底細摸得不清,阿照跟在殿下身邊才是?對她好。若是?有朝一日,顧安死於匪寇之手,小妹的婚事還請殿下做主。配一個小廝侍衛亦是?無妨。”
隻有十五歲的顧安,聲音雖輕卻語氣堅定:“顧安謝過。”說罷撩起衣袍,行一叩禮。
看著?顧安的背影消失於花廳,溫昭明看向宋也川:“你後悔嗎?將他拉進這淌混水裏。”
宋也川的目光安靜的看向溫昭明:“殿下,他有無數次機會拒絕,是?他自己執意走下去的。”
“因為你知道,他會選擇這條路。”
“是?。”
溫昭明搖頭?,目光如水:“宋也川,你將人心看得太透徹,不是?一件好事。”
她停了停繼續說:“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你將人看得太清楚太明白,就會沒有朋友。”
溫昭明抬起眼睫:“帝王將相尚且大智若愚,你若不懂藏拙,隻會成為眾矢之的。”
年輕的公?主在帝闋之上徘徊,看到的事物比宋也川更深,宋也川輕輕搖頭?:“殿下知道,皇上為何重用司禮監麽?司禮監這些年來樹敵頗多,樹大招風。那是?因為他們無妻無子,他們隻要?今生的權勢富貴,不會想要?蔭妻蔽子。所以皇帝給他們的權力?很?好收回,他們便會一心為皇上做事。”
“而?也川,也是?如此。”他抬起眼睫,“也川隻為殿下做事,不圖名與利,甚至不惜名節。殿下用我?,無需後顧之憂。”
宋也川像是?在和溫昭明談生意,而?販賣的事物本身便是?他自己。
“那你的目的呢?”溫昭明目光清涼如水,“說來聽聽。”
宋也川垂下眼:“也川想要?殿下給寒門學子一條路。一條能?夠向上的路。科舉縱然是?一個機會,但考官大多被世家壟斷,寒門難出貴子。也川想為他們再搏一次。”
“殿下,除夕之後,小五再也沒有去過學堂。陳義說,他需要?和他的父母一起,去郊外田莊上勞作。千字文還餘下兩闕沒有教?給他,他卻再也沒有機會學了。”宋也川輕輕呼出一口氣,“我?是?命運不由自己的罪人,凡事隻能?依靠殿下成全。隻有殿下能?在朝堂上博得立錐之地,也川的心願才能?實?現。”
狹小的馬車之中?,宋也川跪於溫昭明的身前:“若能?做對殿下有用的人,也川縱九死而?不悔。”
如果今日溫昭明第一次見宋也川,她是?不會相信他說話的。
哪裏有這樣執拗的人,不圖名利,不惜己身。
但他是?宋也川。
他的前半生,都在奮不顧身為一句話——為天下立心,為生民立命。
這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路,而?是?諸多人前仆後繼的路。這條路不因宋也川而?開始,也不會因他而?結束。宋也川如此,顧安也如此,在名與利的宦海之中?,有前仆後繼的證道者。
那一刻,溫昭明很?難說不感動。
“殿下,咱們到了。”霍逐風的聲音自車外傳來。
溫昭明扶著?侍女的手緩步下了車,她沒有回頭?,隻是?清淡地說:“你說的話,我?不能?全信,也不會不信。如果你做得好,我?自然會賞你。但如果你騙我?,我?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你。”
“是?。”
*
四?月初八,宋也川如往常一般出門了。自從在琉璃廠中?被認出之後,他出府的頻率便更少了。今日是?為了去拿上回訂的幾本書。
春風拂麵,空氣裏飄著?柳絮,京城地街巷一如既往地繁華喧鬧。宋也川走到琉璃廠時,看到一個人正跪在路邊行乞,他衣裳殘破,滿麵風塵。
此人有些眼熟,等他走近時才看清是?江麓。
宋也川不知自己該不該開口時,江麓已經認出了他。他臉上帶著?悲切地神色:“也川,那日是?我?對你不住,求你轉告公?主,不要?再難為我?了。我?已經丟了莊王門客的差事,如今整個京城無人敢收留我?,隻怕不幾日,我?江麓便要?餓死於此。”
宋也川不解其意:“這和公?主有什?麽關係?”
周遭無人,江麓神情似悲似恨:“難道不是?你向公?主訴苦,她才會在莊王宴上故意點破我?的身份麽?你是?她心頭?所愛,她自然是?為你撐腰。”
聽到心頭?所愛這四?個字,宋也川心中?升起一絲赧然。但江麓如此下場,隻怕確有溫昭明在背後推波助瀾。
宋也川懷中?揣著?一吊用於買書的錢,他把銅錢取出,輕輕放在江麓麵前的土地上:“莊王府上的事我?的確不知,但此事到底與我?有關,這筆錢留給你度日所用。錢不多,我?也是?仰賴公?主鼻息過活,請你不要?介意。”
他緩緩站起身,不再理?會身後掩麵低泣的江麓,回轉過身時,發現孟宴禮正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自己。
今日應該是?孟宴禮休沐的日子,他沒有穿官服,隻穿著?尋常人家的青色斕衫。須發皆白,身量清瘦,隻是?目光炯炯,光看外表便知此人是?一位鴻儒之士。
宋也川顯然沒有料到自己會在此時遇到昔年的恩師,怔忪片刻之後,他向孟宴禮的方向走去,直到無人處才拱手:“孟大人。”
上次見到宋也川,還是?建業七年的盛夏,如今一別近一年,孟宴禮也覺得有幾分恍惚。
“孟大人。”宋也川又低低地喚了一聲,隨後輕垂眼簾,“日後若孟大人再見也川,請您隻作不識。想必大人早已聽說,也川如今是?宜陽公?主的裙下之臣。孟大人是?純臣,是?清流,若有人發覺您和公?主門徒再有來往,對您名聲不利。”
宋也川再次拱手,長?揖及地:“您隻當宋也川死在了建業七年的東廠獄裏。”
他的神情淡漠平靜,好像說得事情與他無關。
在無人發覺之處,在他低垂的眼睫下麵,是?一雙泛紅含淚的清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