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宮裏纏綿著很濃烈的藥味。兩排侍女肅手立在滴水簷下, 雖沒有高談闊論,卻也竊竊私語著小聲?攀談。
溫昭明走進春和宮的時候,隻覺得這?裏是一個?春風都吹不進來的地方。
隨著女主人生命的流逝, 院子裏種的海棠花遲遲不開?,哪怕如今早已春深如海,兩株海棠也不過是病怏怏地打著花苞。
宮女們看見?溫昭明時,終於停了攀談, 一同給她行禮。
所有人都在等,等著屋子裏那個?女人咽下最後?一口氣, 除了年幼的溫珩。
秋綏為?溫昭明掀開?明間的簾子,一股藥味直衝鼻子。溫珩跪在榻前一聲?不吭, 瘦弱的肩膀卻止不住的顫抖。
溫昭明走到他身邊時,才發現他臉上全是淚水,他倔強地咬著嘴唇, 不肯讓自己哭出聲?來。
**的怡嬪早已神誌不清,她張著嘴仿佛跳上岸的魚, 劇烈起伏的胸口帶著求生的本能, 和日漸稀薄的生命作最後?的抵抗。溫昭明抬起左手把溫珩摟在懷裏, 拍了拍他的肩膀。
溫珩吸了吸鼻子, 艱難地抬起頭看向她:“阿姊, 我?娘是不是要?死了?”
他明顯是在克製,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關處咬出的一般。兩行眼淚掛在他兩腮上,模樣十分可憐。
“父皇一直沒有來。”溫珩每說一句都伴隨著啜泣,“阿姊, 我?好害怕。”
溫昭明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安慰他, 她握著他的手說:“那阿姊和你一起,陪陪你阿娘好不好?”
溫珩咬著嘴唇點頭, 榻上的怡嬪像是聽到了什麽,突然用?極低的嗓音問:“是公主麽?”
她已經氣若遊絲,卻又十分急切地問:“是宜陽公主嗎?”
溫昭明上前一步,坐到了她的榻邊:“怡娘娘,我?是宜陽。”
怡嬪枯木般的臉上緩緩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她的手在空中試探,最終握住了溫昭明的手:“殿下,沒等到皇上,等到殿下也好。”她的手冷得像一塊冰,“我?是早就該閉眼的人,可獨獨舍不下我?的兒子。”
她沒有焦距的眼睛轉向溫珩的方向,而後?低聲?說:“妾求殿下一件事,求殿下答應我?。”
“您說。”
“我?死後?,不要?讓珩兒過繼給皇後?。”她眼角滾落一滴淚,“皇後?膝下無子,可珩兒若過繼之後?,皇後?誕育嫡子,我?珩兒一定會成了那嫡子的墊腳石。我?寧願他籍籍無名,日後?成為?閑散親王,也絕不能讓人欺負他。”
她氣力不足,一句話說得很慢很輕,隻有坐在床邊的溫昭明和榻前的溫珩兩個?人聽清了。
溫珩再也遏製不住悲傷,他撲在母親窗前哽咽:“阿娘不要?拋下珩兒,珩兒隻想做阿娘的孩子,阿娘……”
怡嬪的手輕輕落在了溫珩的發間,她輕聲?說:“好珩兒,阿娘不能陪你了。你以後?記得孝敬父皇,認真讀書,做一個?有用?的人。”
“珩兒記得了。”溫珩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眼含熱淚,“阿娘再陪陪珩兒可好?”
怡嬪苦笑:“阿娘對不起你。”她的手無力的鬆開?,目光再一次飄向窗外,“皇上還沒來啊。”
緩緩的,她的目光失去了焦距,胸膛也停止了起伏,枯瘦的手掌垂在了床沿處。
溫珩哭得不能自已,溫昭明躬身將他抱在懷裏:“走,阿姊陪你出去。”
走出春和宮的殿門,秋綏為?溫珩披了一件外衣,七歲的孩子抱起來已經不算輕鬆了,但溫昭明拒絕了旁人,仍把他抱在懷裏。
懷中的孩子哭得滿臉通紅,溫昭明沒有說太多話,沉默地抱著他來到了乾西四所。這?裏有一排獨立的院落,大部分都是留給皇子們居住的。明帝子息不豐,六皇子尚且年幼,這?裏平日隻住了溫珩一人。
寂寞的紅牆,於高大宮牆圈囿起的方寸庭院,成了這?個?孩子童年的全部。
溫昭明抱著他走進臥房,幫他脫了外衣和鞋子讓他平躺在**。
溫珩的眼睛通紅,侍女端了一盆溫水,溫昭明用?帕子給他擦臉。又拿了一瓶勻麵用?的香膏,為?他塗在眼下。
“不要?揉眼。”溫昭明輕聲?說,把被子拉上來蓋在他身上,“我?聽乳母說你這?幾日整天待在春和宮,一直沒睡?”
溫珩輕輕點頭。
“阿姊陪你睡一會好不好?”溫昭明掀開?被子,和衣躺在他身邊。
簡單的一句話,卻又勾出了溫珩的眼淚,他低泣著說:“自我?四歲起,便再也不能和阿娘生活在一起,隻能一個?人孤單的住在這?裏。”
這?是天家?的涼薄之處,溫昭明摸了摸他柔軟的頭發:“我?的母親也走得很早,那時我?年齡還太小,現在都快忘了她的樣子。”
溫珩蜷縮著身子,努力地向溫昭明的方向又靠近了幾分,他低聲?說:“我?會一直記得阿娘。”
“好,一直記得。”
溫珩睡著之後?,溫昭明緩緩坐直了身子。她叫了一聲?冬禧,冬禧走進門輕聲?說:“春和宮已經開?始準備喪儀了。壽材早就備好的,隻是皇上那邊沒有發話給哀榮,隻能按著嬪位去辦。”
怡嬪臨終時,目光依然看向窗外,想再見?明帝一麵。可他早有新人在側,怎麽會想見?這?個?無寵的嬪妃,那個?女人卑微的心願到底很難實現,就連身後?事,都不會有人想要?成全。
“我?這?幾日陪著他。”溫昭明緩緩道,“讓廚房做幾道落胃的飯菜,等阿珩醒了給他吃。”
第23節
“殿下您呢?”
溫昭明抬起下頜:“我?要?去見?父皇。”
*
明帝此時正在南書房議事,溫昭明走到時,皇後?秦氏也剛剛趕到。
溫昭明對著她福了福:“母後?。”
皇後?微微一笑:“許久不見?宜陽入宮了,本宮很是想念呢。”
南書房中陸陸續續有大臣走出來,皆一一對二?人行禮,走在眾人最後?的,是大伴鄭兼。
他甩開?拂塵對皇後?欠身:“娘娘請,陛下正等著您呢。”他的目光幽幽,似有若無地從溫昭明身上掠過。
看著皇後?的背影,溫昭明心下雪亮。
在皇權的掠奪與傾軋間,皇子是最重?要?的傍身手段。秦氏無子,又是宮中最有權勢的女人,她想要?把溫珩奪於自己股掌之間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所以她的臉上才會帶著勝券在握的笑容。
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皇後?才施施然地從南書房中走出來,不知明帝和她說了什麽,她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溫昭明跟在鄭兼身後?走入暖閣,她站在地罩前行叩拜大禮。
明帝手上正在翻閱奏折,不抬頭,他淡淡問:“宜陽怎麽今日來了。”
溫昭明輕聲?說:“兒臣想入宮親自教?養溫珩。”
明帝的手微微一頓,他緩緩抬眼:“這?麽說來,你和皇後?是為?的同一件事。”
朱筆在奏折上劃過幾筆,明帝的聲?音平淡又冷漠:“怡嬪過身,皇後?是後?宮之主,撫育怡嬪之子情理之中。你是朕的女兒、溫珩的皇姐,雖然比他大了十幾歲,可於情於理,也不該是你。”
溫昭明再次將額頭貼在地上,低聲?說:“皇後?娘娘尚且年輕,正當壯年,日後?定然可以有自己的孩子,待到那時,又該讓溫珩如何自處?怡嬪過身前,兒臣恰在她身邊,她的遺願也是如此,不想讓阿珩踏足於政治深淵,寧可他平安終老。”
明帝目光幽微:“溫珩是皇子,許多事他無從躲避,責無旁貸。”
“父皇,溫珩已經七歲了。兒臣希望父皇問問他的心願,他是願意跟隨皇後?娘娘,還是跟隨兒臣,又或者一個?人可以照顧好自己,獨自生活。”溫昭明抬起臉看向明帝,“求父皇垂憐。”
明帝手邊的奏折已經摞了兩疊,他從中又抽了一本,過了不知多久,明帝說:“朕知道了,這?件事朕會考慮的,你跪安吧。”
溫昭明輕輕呼出一口氣,行禮跪安。
走出南書房的門,鄭兼送她到門口。鄭兼麵白無須的臉上,含著一絲似有若無的笑:“公主殿下何苦淌這?個?渾水呢?五殿下寄養於皇後?娘娘膝下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不單是娘娘從此有了依傍,五皇子也能母憑子貴。皇後?娘娘的身份可比怡嬪貴重?多了。”
他的語氣平平,似帶諷意。溫昭明淡然一笑:“本宮知道,你們內侍最喜歡認義?父幹爹,但本宮想告訴你們,不是所有人都願意胡亂認親。”她的語氣並?不客氣,也不再等鄭兼回話,施施然向乾西四所的方向走去。
回到溫珩的住所時,他已經醒了過來,正坐在**擁著被子發呆,既不說話也不哭鬧。唯獨見?到溫昭明時,嘴角才微微揚起:“阿姊。”
溫昭明揉了揉他的頭發:“吃點東西嗎?”
溫珩乖巧點頭,溫珩叫了一聲?秋綏,秋綏便拿著食盒走了進來。
羊蹄筍、薏仁粥、吹秀鵝、雪霞羹。
為?了適應溫珩的口味,廚房特?意在薏仁粥裏加了砂糖。溫昭明把碗遞給溫珩,他便拿著湯匙默默吃飯,吃著吃著眼淚又一顆顆掉落在碗裏。
知道他此刻難過,溫昭明並?不勉強,她把他的碗拿走,又重?新給他盛了一碗:“縱然難過,也得先吃飽,不然怡嬪娘娘會心疼的。”
溫珩吸了吸鼻子,帶著鼻音嗯了一聲?。冬禧從門外走了進來,手裏拿著一封信函:“這?是宋先生派人送來的信,說是給五皇子殿下的。”
溫昭明愣了一下:“這?信是寫給阿珩的?”
“是。”
溫昭明接過,她看向溫珩,柔聲?問:“阿珩想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