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昭明的臉有些蒼白?, 神情卻一如既往的安靜端和。拋開她身為公主?,骨子裏天生所帶的傲慢與?清冷之外,溫昭明身上帶有尋常女子所沒有的淡定與?從?容。宋也川不曾見?她臉上過多的表情, 不管喜怒,溫昭明都顯得分外平靜。
但她對?著他的笑,卻總是如此的真心實意。
而?他,也每每會因為她臉上的笑容觸動情腸。
無人發覺宋也川藏在袖中的手有些抖。
他其實並非是懦弱的人, 隻是於今時今日?的境遇裏,他不敢再向前一步碰觸鏡花水月, 也不舍得退後?一步,顧影自惜。所以, 溫昭明每每向他靠近,他心中總會方?寸大亂,卻又不知該如何報償。
馬車停於府門之外, 宋也川緩緩扶住了溫昭明的手臂:“殿下,當心。”
隔著衣料, 宋也川清瘦指尖的溫度傳遞於她的手臂上。
借著宋也川的力, 溫昭明走下了馬車。而?他的手隨即收回。
溫昭明的眼珠微微轉動, 緊接著腳步也有了幾分踉蹌, 秋綏想要去?扶, 卻被冬禧一把拉住。
宋也川輕垂眼簾,再一次扶住了溫昭明的手臂。
二人離得很近,溫昭明可以聞到宋也川身上淺淡的香氣,宛若雨後?春竹, 又似冷月霜雪。
地麵上還?有昨夜蕭疏春雨未幹的濕痕, 宋也川的聲音很輕地飄來:“殿下日?後?,可不可以不要以身犯險?”
知道溫昭明口不能言, 宋也川繼續說:“我害怕殿下會死。”
他語氣蒼涼,隱帶一絲淒惶。他的每一句話聲音都很輕,隻有他們兩個人能聽清。溫昭明抬起手想寫什麽,卻發覺宋也川的手用了幾分力氣,他鉗住她的右手,不讓她寫字。
“我不知道殿下要說什麽,但我害怕殿下將要說出口的話。”他的聲音很安靜,卻又不敢看溫昭明的眼睛,“殿下若拒絕我,那於我便是萬劫不複。可若殿下答允我,我會覺得自己在要恃弱要挾殿下。所以這些心裏話,也川想說給殿下聽,卻不想讓殿下回答。”
走到溫昭明的寢房外,宋也川鬆開了她的手,他緩緩躬身,一揖及地。
“殿下,”宋也川輕輕抬起頭,“這樣的事,請一定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
司禮監。
六角的風燈左搖右晃,賀虞邁入司禮監東廡房裏的時候,立刻有一群人迎上來。賀虞今年三十五歲,周身一襲流金曳撒趁著他冷淡的眉目,氣度高?華。
屋裏的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幹爹的聲音。
他領緣處的金線映襯著他白?皙無暇的臉,他在銅盆裏淨了手,拿過架子上的巾櫛擦幹了手上的水珠子。
一屋子人都在安靜的等他發話,他環顧每個人:“都瞧著我做什麽?”
“今天的事兒,還?得等掌印明白?示下。”說話的是司禮監的一個秉筆,名叫陸望。
“還?有什麽可說的,你們又不是頭一天在宮裏。”賀虞神色自若,涼薄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莊王那邊已經和我通過氣了,就按陛下聖躬違和去?辦,你們從?沒有聽說過什麽聯名奏疏,記得了麽?”
眾人都答記得了。
陸望是賀虞的親信,他上前來給賀虞捶腿:“幹爹,不單單是莊王的事,兒子怕的是宋也川的事。先前沒把他放在心上,殊不知他竟翻動起這麽大的浪花。楚王這般素來桀驁的人,都在眾人麵前起了招安之心,他若是真攀附起了哪門權貴,咱們的日?子怕是難過。”
“早和你們說了要沉得住氣,這才到哪。”賀虞喝了一口茶,慢條斯理,“任他宋也川像是孫猴子一樣一個筋鬥十萬八千裏,還?不是被如來摁得翻不了身。不論他攀附誰,哪怕他投於莊王座下都沒有什麽可怕的。咱們是司禮監,握的多少迎來送往、軍機要聞。區區一個罪人,孰重孰輕,莊王和楚王都明白?。”
大奸似忠,大偽似真。官海沉浮幾十年的人,早已將這八字箴言寫進了骨頭裏。
他眼眸帶著幾分寒意:“莊王辦事幹淨,陛下查不到咱們身上。你們老實當差比什麽都強。別因為兩個黃口小兒,便亂了方?寸,才是丟了司禮監的臉。”
“是。”
“再者說,陛下現在睡著,對?咱們也是好事。各地送來的折子,你們挑著瞧瞧,不該遞上去?的就壓一壓。至於宋也川麽,”賀虞漫不經心,“我回頭和鄭兼提上一嘴,讓他跟陛下進言一二。”
出了司禮監東廡房的門,一個新入宮的小內監忍不住問陸望:“陸秉筆,不知當年宋家犯了什麽大錯,怎麽這麽多年,皇上還?沒消氣兒。”
陸望平日?裏在賀虞麵前裝孫子,在底下人前頭卻又裝起了爺。今日?有逞威風的機會,他索性找了個僻靜無人處對?他說:“李燃,你入宮晚這些事本不該多打?聽,但你今天遇到了我,我就索性說給你聽。隻是出了這個門,你就當是忘了。”
“是。”
“咱們皇上原本還?做親王的時候,有一個兄弟是豫王。司禮監上一任掌印是皇上的人,可朝中不少大臣是豫王的人。二人拮抗數年,後?來朝中出了一位閣臣名叫林驚風,公開彈劾咱們皇上,鬧得很大,差點動了先帝建儲的念頭。皇上登基之後?才查明白?,這個林驚風是萬州書院出來的人,萬州書院裏的賊子們大半都擁護豫王。於是皇上清查了一遍萬州餘孽及黨同。沒料到,幾年之後?,從?藏山精舍中搜到了當年早該焚毀的雕板,刻的正是林驚風的策論。”
“所以,藏山精舍也是其黨羽?”李燃忍不住問。
“至少宋家人有包庇之心。”陸望擺了擺手,“和你說這些是為了提醒你,當差得小心著些,知道主?子們的逆鱗在哪,不然掉腦袋的時候可別哭。”
“省得了,多謝秉筆指教?。”
“依我看啊,這個宋也川留著也是個禍害,早晚除掉才可以高?枕無憂。幹爹不料理他是幹爹的慈悲心,可咱們底下人要替他把不喜歡的人除掉。”陸望眯起眼,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殺意。
二人正說這話,突然有人高?聲喊著跑了過來:“陛下醒了!”
*
整個皇宮像是活了起來,流動的燈燭從?乾清宮次第亮起。司禮監的人趕到乾清宮的時候,秦皇後?正在給明帝喂水,其餘後?妃和幾位皇子公主?都立在屋子裏,除了溫昭明。
明帝整個人才醒來,意識並不算清晰,他的目光越過在場眾人,低聲問:“宜陽呢?”
秦皇後?拿帕子替他擦試了一下嘴角,輕聲說:“夜深露重,許是她沒得到消息,又或許是睡下了吧。”
明帝眼中有一閃而?過的失望。
“父皇!”一個少女從?眾人之中向前走了一步,“這事兒我要替阿姊申辯兩句,她將才受了傷,一直昏睡著,隻怕現在還?病著呢。”
說話的人是其陽公主?溫清影,她年後?才剛及笈,一雙靈眸中透露出一股別樣的倔強與?英嫵,溫清影的生母的位份不高?,早年間在宮中頗受排擠,故而?溫清影的性子處處都帶有淩厲的機鋒。因著這個女兒的緣故,她的生母去?年年末時才擢升為了熙嬪。
“哦?”明帝淡淡的覷了一眼秦氏,秦皇後?再次伸來的湯匙,明帝沒有再喝。
“昨日?夜間,兒臣突見?德勤殿的方?向起了大火,眾人救火之際,阿珩衣衫襤褸地從?德勤殿中跑出,痛哭說宜陽公主?聽聞父皇病重,希望自己的心意感召上蒼,用她的性命來換父皇的性命。”
溫清影陳述的是實情,在場眾人無人敢反駁,隻有楚王突然說:“你是說德勤殿?那不是……”
那是召幸後?妃之後?,送她們離開乾清宮休息的圍房。
明帝把眾人的表情盡收眼底,眼中緩緩流露出一絲疲憊:“你們都下去?吧。賀虞留下。”
等到眾人都走了,賀虞徐徐上前,為明帝行叩禮。
“主?子終於大安了,主?子病的這兩日?奴才當真是嚇壞了。”他膝行上前,姿態極卑伏,賀虞把手送送的握成?拳,輕輕替明帝捶腿,“奴才替主?子活泛活泛筋骨,躺久了小心腿疼。”
明帝看著眼前的賀虞,摁住了他的手:“你已經是司禮監掌印了,這樣的活於情於理都不該你做,若是讓底下的人瞧見?,你這督主?豈不是難做?”
“奴才是主?子的奴才,任誰看見?奴才都這麽說。”他認真地說,手上的功夫不停,姿態帶有幾分虔誠,“您救過奴才的命,是十輩子也還?不清的恩情,奴才願意做主?子世世代代的鷹犬。”
明帝似乎笑了一下:“得了,朕知道你會說話。說吧,宜陽是怎麽回事。”
“其陽公主?說的其實已經差不離了,隻是有幾處疑點奴才也不清楚。一是為何公主?和五殿下一同在德勤殿裏,二是陛下的病十分的古怪,太醫們都說不出個所以然。這二者是不是瓜葛著。”
“宜陽受傷了?”
“殿下是讓人給抬出來的,昏了大半天,午時才醒。胳膊上燒了好大一處傷口,隻怕是要留疤。為了避嫌,殿下午後?便回去?了,聽說現下正發熱呢。”
賀虞抬起眼,又低聲說:“今日?還?有一樁事。楚王殿下天明時分要搜查公主?府,還?請了閻憑閻大人在場作證,說是宜陽公主?與?莊王爺勾結著,有不臣之心,意圖謀反。在公主?府外頭鬧得不可開交,據說是殿下那位姓宋的麵首出麵擺平的此事。”
宋也川。
賀虞沒有點破他的名兒,明帝卻知道他說的是誰。
“連奴才都得說一句,這位宋先生當真是了不起的人物。三言兩語之間,不光讓閻大人側目,就連楚王都不得不割了兩座城池給公主?殿下做封邑。楚王賠了城池卻不生氣,還?想要宋先生做自己的幕僚,陛下您說,這種人怎麽就甘心留在公主?殿下身邊呢?”他漫不經心地說著,仿佛在開玩笑。
明帝的眼眸中陰暗如海,複雜難辨。
他初見?宋也川是在建業四年的殿試。
那個十五歲的少年立於金殿之上,出口成?章、應對?得宜。更難得的是風度翩翩、芝蘭玉樹。他和宜陽公主?同年出生,月份上大了半年。想到那個倔強高?傲的女兒,明帝曾覺得,不如將她出降給眼前的少年,或許也可以琴瑟和鳴。
不點他為狀元,是想讓他進翰林院曆練幾年,試試深淺。沒想到他竟真沒有辜負自己的期待,三年之間宵衣旰食,夜以繼日?。他看到過很多次宋也川的文章,或許他自己都不知道,每一次翰林院送來的文章,明帝總會把他的策論第一個翻出來。
宋也川沒讓他失望過,一次都沒有。
哪怕寫的是再簡單不過的章句小注,他都會用端正的正楷書寫。所有人都覺得,日?理萬機的皇帝陛下不會在意這些微末的細節。所以宋也川的行為,完全是出於他嚴謹的性格,以及認真敏銳的態度。
所以宋家落獄的那一天,明帝猶豫了很久,最後?決定給他一個機會。
但他沒料到自己還?會再次見?到他,尤其他又是在自己的女兒身邊。
事情出乎了明帝的預料,而?作為皇帝,對?於這種意料之外的事情,他采取的手段隻有一個。
殺。
做為天子,他殺任何人都可以沒有理由,全憑喜惡。
對?於宋也川,隻要明帝願意,他可以列出十幾條罪狀。
可在殺與?不殺間,明帝依然猶豫。因為他答應過溫昭明,不會殺他。
更是因為方?才眾人所說的,宜陽願意以身替之這樣的話。
曾捧於掌心中的女兒,說出口這樣的話,讓明帝心頭一暖。
他對?著賀虞揮了揮手:“你回去?吧,朕再想想。”
燈火跳動著,明帝覺得自己的餘生也像是一節不斷燃燒的蠟燭,不知道將在哪裏熄滅。
鄭兼走進來對?著他行禮道:“陛下,五殿下來了。”
明帝頷首。
踏著火燭的光影,溫珩走了進來,他瘦小的影子被燈火拉得很長。
“父皇。”他叩首行禮。
他顯然是隨眾人一同退出之後?,又在殿外等了良久,等到賀虞離開後?才重新求見?的。
露水沾衣,溫珩仰著頭看向床榻上的父皇,輕聲說:“兒臣此來,想懇求父皇,寬恕宋也川。”
又是他。
“朕並沒有說過要罰他。”
第28節
溫珩再行一禮:“父皇恕罪。兒臣知道宋也川的過失不少,他作為罪臣插手公主?兄妹間的紛爭本就是大錯,憑這一樁,父皇便是處死他也是情理之中。隻是兒臣鬥膽,想懇求父皇,留他一命。”
他漏夜在乾清宮外等了良久,怕的便是明帝會夤夜下旨,將宋也川處以極刑。
“朕記得,你似乎從?未見?過他。”明帝的神色平淡,帶了幾分倦意,他疲憊地捏了捏眉心,“你為何要替他求情,是宜陽的意思?”
“不是。”溫珩低著頭說,“兒臣在文華殿聽講的這幾年,讀過許多文華殿的藏書,這些書大多是前朝典籍,由翰林院的編修們重新校對?批注的。其中當屬宋也川的批注最為詳盡豐富,若父皇親自去?看,隻怕每本書都有。宋也川是有大才的人,兒臣沒有聽過他講的一堂課,卻也當真受過他文字上的點撥。宋也川是一心為學?的人,懇請父皇,允兒臣所請。”
溫珩的年歲還?小,頭發看上去?有些細軟,絨絨的像是一隻弱小的幼獸。
這個孩子平日?裏並沒有得到太多慈父的恩澤,明帝對?待他,就像是對?待每一個既親近又疏遠的孩子。
這一陣子,在眾多要明帝殺了宋也川的人中,除了溫昭明,這孩子是第一個替他求情的。
那些想殺宋也川的人說,他別有居心、亂臣賊子。溫珩說,宋也川是一心為學?的人。這孩子還?小,沒有完全理解政治的殘酷與?詭譎。所以他的心思更為純善,這一點卻莫名的觸動了明帝。
人人爭權逐利,也隻有這七歲的孩子,想為一個有真才學?的人,盡一盡力。
明帝沒有回答他的訴求,反倒問:“你告訴朕,德勤殿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次,溫珩卻沒有回答。他看向明帝的目光充滿了閃躲與?遲疑。
“你隻需要告訴朕,是誰把你帶到德勤殿的。”明帝似在安撫,也似在引誘。
“父皇,”溫珩的眼睛緩緩濕潤了,“兒臣不能說。”
不是不敢說,不是不知道,是不能說。
這個名字一旦說出口,明帝有權決定相信,或是不信。
若是明帝不信,溫珩說過的話便是汙蔑;明帝若信,便是兄弟鬩牆之禍。
明帝看著這個隻有七歲的兒子,有些頹然地倚在了靠枕上。
“你回去?吧。”明帝低沉說。
溫珩再次行了大禮,從?乾清宮裏退了出去?。
空空****的偌大宮掖,剛過半百的明帝,卻突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滿眼春風百事非,當那些原本藏匿於水下的汙穢逐漸浮出,哪怕此刻高?坐明堂,他依然感受到了無邊的孤獨。
*
過了子夜,溫昭明有些發熱,燒傷處也紅腫了起來。
公主?府的燈徹夜燃著,來來往往的奴才腳不沾地。
宋也川坐在西溪館的窗邊,聽著外頭匆匆而?過的步履聲,緩緩推開了門。他攔住一個下人問:“出了什麽事麽?”
小廝手裏拎著一桶熱水,對?著他說:“公主?殿下的傷口有些感染,人也在發熱。”
宋也川猶豫了一會,最終還?是向她的房間走去?。
秋綏在門口站著,看見?他時眼睛微微一亮,像是看見?了救星:“殿下身子不適,心情也不大好,宋先生進去?勸慰著些,讓殿下把藥喝了吧。”說著就把托盤塞進了宋也川的手裏。
進了明間,空氣中都帶著溫昭明身上甜軟的香氣,一個人披散著頭發坐在**,身量纖瘦,似乎在發愣。
宋也川緩緩上前,低聲說:“殿下。”
溫昭明抬起頭,她的嗓子倒是好了些,能啞著說出話來了:“你怎麽來了。”
在宋也川的印象裏,宜陽公主?盼徠生光,明麗無雙。這是第一次見?她衣冠不整的樣子。素白?的中單裹著她柔弱的身子,宛若一株搖曳於風中的菡萏。
“殿下怎麽不吃藥?”宋也川的目光掠過桌上的傷藥,“藥也不塗?”
他的嗓音低沉悅耳,宛若寒泉濺落,哪怕是疑問句,也不叫人覺得厭煩。
“苦。”溫昭明偏過頭,“她們一勸再勸,可我不想吃。”
宋也川懂了。溫昭明怕苦。
難得見?她此般模樣,燈火葳蕤,倒添了幾分瑩然可愛。
“可是殿下不吃,他們還?是要反複來勸。”宋也川淺淺一笑,“我和殿下做個交易,這碗藥也川替殿下喝,殿下讓我替你塗藥,可好?”
溫昭明蹙眉看他。宋也川端起碗一飲而?盡,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他把空了的碗底亮給溫昭明看:“好了,現在不會有人逼迫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