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倆就?這?樣僵持了良久, 溫昭明才問?:“所以,你想怎麽做?”

一個淺淺的笑容浮現在宋也川的臉上,他說:“我會把我記下來的書默寫出?來, 還請殿下方便時替我帶進宮裏去,交給孟大人。”

“你就?篤定孟宴禮會收?”

“是的殿下。”他溫和地?看向溫昭明,“他曾是我的老師。”

溫昭明輕輕哼了一下:“知道了。”

認識溫昭明良久,早知道她向來是嘴硬心軟的人。宋也川溫和笑著對著溫昭明一揖:“多謝殿下。”

*

回到西溪館時, 太?陽最後的一抹光輝也已經徹底消失於天?際,宋也川攤開一卷紙, 研墨之後,落下了第一行字:遐地?說。

西溪館的燈從日暮時分?一直亮到了翌日清晨, 直到溫昭明帶著幾分?怒氣?推開了他的房門。恰見宋也川紅著眼?睛從黃卷中抬起頭。

他下巴上冒著一層胡茬,神色中也帶有幾分?倦怠,可?他眼?中卻湧動著溫昭明從來沒?有看見過的欣喜。

她突然沒?有那麽生?氣?了。

倒是宋也川有些赧然地?把筆放下, 用衣服擦了擦手,有些局促地?說:“殿下怎麽來了。”

“我若不來, 你便熬上三天?三夜, 把這?本書寫完?”

“不是的……”宋也川垂眸, “夜裏的思路比較好, 印象也更清晰些, 我便沒?有停筆。”

他有些不安,顯然是怕她生?氣?,可?偏偏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所以神情便顯得有幾分?窘迫。

溫昭明走到桌前, 翻過他寫的紙張。宋也川的字寫得和昔年間的筆體並不相似, 可?風骨卻是一般無?二的。清瘦而雋永,哪怕已經寫了整整一夜, 依然看不出?潦草。

一夜的功夫,宋也川寫完了這?本書的前四章。這?本書溫昭明也讀過,她用眼?睛掃了一遍便知道,和記憶中的並無?差別?。

桌上的雲紋筆架上放著宋也川慣用的毛筆,看得出?材質並不好,筆尖的狼毫已經有些不齊,筆杆也有些開裂。

她把書放在桌上,對著宋也川伸出?手:“讓我看看你的手。”

宋也川不解其意?,緩緩伸出?了兩隻手來。

他的姿勢很像是等著被?上鎖枷,看著有些喜感,卻又?顯得有幾分?心酸。

宋也川的左手生?的很美,像是一塊玉石上透露出?一絲青色的紋理,不論是手腕處的關節還是手背上的血管脈絡,都像是一件極美的藝術品,指尖染著幾分?墨跡,看得出?執筆的痕跡來。

但他的右手卻顯得有些黯淡,是一種了無?生?機的枯萎之感。外觀上的端倪其實並不明顯,唯有細致去看,才能體會出?不同。

溫昭明的手握住了宋也川的手,他輕輕抖了一下,卻沒?有掙脫。

“以後給你的宣紙,我每日都會有定數,你不能這?樣不眠不休地?寫下去。”她鬆開了手指,宋也川的目光終於落在了自己空****的指尖。

“是,殿下。”

溫昭明將他桌上的紙張盡數收起,而後纖纖玉指指向床榻:“我剛好要進宮一趟,你現在去睡。”

於是在溫昭明炯炯的目光下,宋也川終於走到了床邊,慢吞吞的坐下來。

溫昭明的眼?風掃過,宋也川默默脫去鞋履,躺在了**,又?將被?子拉到下頜處。

溫昭明這?才滿意?離去。

*

途徑文華殿時,溫昭明去看了看聽?講的溫珩,等他散學之後,才把手中的書冊交給了孟宴禮。

隻一眼?,孟宴禮的眼?睛就?泛起了一絲紅色:“這?是……也川寫的。”

溫昭明有些意?外:“他如今的筆體和過去早已不同,孟大人為何如此篤定是他的手書?”

孟宴禮的手指指著其中的一個字說:“他寫字時有自己的癖好,有些字喜歡減筆畫。旁人可?能不知道,但是熟悉的人一眼?便能瞧出?來。”他頓了頓,又?苦笑著說,“再者,除了他,還有誰會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

手中厚厚的一疊紙,是那個倔強孩子的一腔子熱血,沉甸甸的,讓人心中感慨萬千。

溫昭明點了點頭:“他寫好了還會再拿來的。”

說罷欲走,孟宴禮突然叫住了她:“殿下。”

溫昭明回身,孟宴禮猶豫了一下,才低聲說:“這?孩子是個死腦筋,倔得像一頭驢,幹起活來不要命似的,麻煩殿下多規勸他,別?讓他熬壞了身子。”

一絲笑浮現在公主的眼?睛裏,她說:“這?我知道。”

孟宴禮見溫昭明並不反感,忍不住又?說:“臣不知殿下對也川是什麽樣的心意?,是利用也好,真心也罷。我這?小徒弟心思單純,認準的人和事一定不會回頭,他受的苦也太?多了些,懇請您……別?讓他傷心。”

鬢發已斑的孟大人絮絮地?說著,他對宋也川的那份心意?可?見一斑。

“他救過我的命。”溫昭明平靜地?看著孟宴禮,“我會善待他,也會尊重他的心意?。我會讓他清清白白地?站在世人麵前。而孟大人要做的,是不要辜負他的這?份心。”

溫昭明已經走了很久,孟宴禮卻依然站在原地?。

他有點想哭,也有點想笑。

想笑是因為這?個一根筋的佞徒終於遇到了一個對他好的人,想哭是因為這?個人是尊貴的公主。

他們二人的雲泥之別?,哪裏會讓宋也川獲得真的安寧與幸福呢?

*

宋也川投身於無?邊書海之中,一轉眼?便是兩個月。這?段日子裏,溫昭明赴宴、交友、入宮,和他寡淡的生?活並無?交集。除了偶爾於府中相見,才會說上幾句話。

溫昭明給宋也川的紙是有定數的,他為了能多寫幾個字,總會刻意?把字寫得很小,溫昭明心中暗想,反正看得費力的人是孟宴禮。

宋也川總是會在清晨時等在溫昭明的寢房外,將書稿交給她,他的身上披著露水,連發絲上都微微泛出?一絲潮濕,唯獨眼?睛很亮,像是九天?之上的星星。

時間已經來到了七月底,天?氣?越發熱起來,溫昭明派人給宋也川送了些冰,然後百無?聊賴地?聽?霍逐風為她報公主府的各項開支。

她接過霍逐風手中奴才們的身契,隨手翻開,竟看到了宋也川的名字。

他的生?辰:宣平十九年,八月初六。

溫昭明漫不經心地?想著,宋也川的十九歲生?辰好像馬上要到了。

八月初六這?天?早上,宋也川慣例來溫昭明的寢房外取紙。

暮夏時節的風徐徐地?吹過樹梢,溫昭明立於樹下,正在仰頭看向頭頂的紫薇樹。簇簇粉色的花苞宛若片片流雲。聽?到腳步聲,溫昭明側過身來。

宋也川行禮:“殿下要出?門嗎?”

“嗯。”

“殿下路上小心。”

溫昭明掀起眼?皮漫不經心地?說:“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宋也川臉上輕淺的笑意?滯住了,他垂下眼?說:“八月初六。”

“既然知道是自己的生?辰,就?該猜到,我是在等你。”溫昭明笑盈盈地?說,“這?是我送你的賀禮。”

她從冬禧手上拿過一個托盤,上麵是一整套上好的筆墨紙硯。

第30節

毛筆是用楠木做的筆杆,拿在手裏暗香隱隱,宋也川接過之後說:“多謝殿下。”

他的神情平靜,看不出?什麽喜意?,溫昭明挑起眉毛:“怎麽,我送你的東西你不喜歡?”

“不是的殿下。”宋也川笑了笑,“我很喜歡。”

他的笑容很淺,總讓人覺得像是有心事的樣子,他再次抬頭說:“多謝殿下賞賜,也川回去了。”

盯著他的背影,溫昭明想了良久也沒?有想通其中的關鍵。

直到坐上了入宮的馬車,馬車行進至西四牌樓時,溫昭明心中有一道白光閃過。

她想起來了,八月初六這?一天?,除卻是宋也川的生?辰之外,還是宋家百餘人,伏法之日。

“停車,停車!”溫昭明猛地?掀開車簾,“霍逐風,停車!”

霍逐風不解其意?:“殿下。”

溫昭明努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回府,馬上回府。”

馬車掉轉馬頭,向公主府的方向行去。

*

西溪館內,宋也川一個人靜靜地?站在窗前。

他的目光望向棲霞山的方向,他知道溫昭明把他的父母葬在了那裏。

他緩緩抬起手,蒼白的指尖摸過額上的刺字,那一刻,他竟然覺得有些恍惚。

一年前,在刑部冰冷又?殘忍的大獄裏,匕首劃破他的皮膚,他的眼?前隻餘下猩紅的一片。他以為,自己會死在那個絕望又?寒冷的秋天?。

而此刻,他卻能站在這?裏,將那些曾深深植入他記憶的文字寫在紙上,在某一刻,他覺得這?些殘卷中寄托了他殘存的意?誌,讓他更夠再燃燒一分?自己的光與熱。

桌上放著溫昭明送他的筆墨,他清瘦的指尖拂過狼毫與徽墨之間,不忍心將他們拿起。最終依然握住了過去常用的那一支舊筆,這?支筆是他從琉璃廠隨便買的,筆尖的狼毫已經分?叉,墨汁早已滲透進了木質的筆杆裏,偶爾會把他的手指染上顏色。

他走到桌前,平靜的開始默寫他曾看過的每一卷文章。

身後的門被?人猛地?推開,穿堂而過的風翻動起他桌上的宣紙,宋也川回過頭去,頭發被?風吹起,溫昭明正站在門口,她咬著嘴唇,眼?睛有些紅。

“殿下。”宋也川扶著桌子站起身,“殿下不是入宮去了?”

“宋也川。”溫昭明叫了他一聲,她緩緩問?:“今天?,你開心嗎?”

“開心。”宋也川平視著溫昭明的眼?睛,“殿下記得我的生?日,還送了我禮物,我自然很開心。”

“你騙人。”溫昭明的眼?睛有些泛紅,不知是憤怒還是別?的什麽,“今天?除了是你生?日,還是另一個日子。你明明都記得,卻偏要為了照顧我的情緒,依然對我說你很開心!你以為這?樣,我會高興嗎?”

驕傲的宜陽公主從來不會有這?般疾言厲色的模樣,宋也川看著她咬住的嘴唇,似乎歎了一聲:“殿下。其實有些苦痛,我一個人背負就?夠了。”

他向溫昭明的方向走了幾步,和她離得近一些:“對殿下而言,記得這?些會變得不快樂。而我不希望你不快樂。”

宋也川的眼?睛像是一片寧靜的湖水,溫和而清潤:“請殿下將這?些都忘記吧。”

溫昭明沉默了片刻,輕聲說:“有時我真希望你能自私些。可?那樣,又?不是你了。”她向宋也川的走去,直到二人之間隻餘下一步遠。

夏風裹挾著二人身上的氣?息縈繞在彼此的鼻端,宋也川感受到一雙溫熱的手握住了他左右兩隻手的手腕。

右手腕間殘破的傷疤被?以一種溫柔的姿態包裹,他垂著眼?不敢看溫昭明的眼?睛。

溫熱的觸感從手腕之間一路綿延到了心底。

“殿下。”他低聲喚了一聲。

“在我麵前,請你自私一點。”溫昭明清涼的聲音徐徐傳來,“我要你告訴我,你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我要你告訴我你的喜怒哀懼,我要你和我沒?有隱瞞,你能做到嗎?”

宋也川站了張嘴,聲音卻艱澀的卡在了喉嚨裏。

“我知道這?對你很難,我可?以等。”溫昭明的手用了幾分?力氣?,“回答我。”

過了很久,宋也川稍加平複心緒,而後輕輕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