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安下值之?後, 沿著東華門出?了?紫禁城,待他來到自己?租住的一進院外,他看到了?宋也川。上一次見他還是數月之?前, 顧安發現宋也川比過去看著還要更瘦削單薄,九月下旬的日?子,他已?經披上了?厚厚的氅衣。

原來書中寫的弱不?勝衣是這?個意思,玄色的氅衣披在宋也川的肩頭, 隻會讓人覺得是這?件衣服壓彎了?他的脊背。

“宋先生不?是離京了?麽?”顧安有些遲疑,還是拉開了?自己?的房門, “先生請進。”

宋也川擺了?擺手,顧安這?才看見他手上纏著厚厚的白紗, 宋也川取出?一封信遞到顧安的手上:“我便?不?進去了?。你如今是按察使司僉事,我要你提審一個人,他的姓名籍貫我都寫進了?信中, 你不?要問別?的,隻管問他兵部的賬冊是否有疏漏。但凡他吐口, 你便?把這?封信交給?戶部, 讓他們重新查兵部的賬。”

顧安點頭:“如今快到年?底了?, 又?到了?六部在陛下麵前撕扯的時候了?。到時候司禮監要不?要批紅, 要不?要在票擬上簽字又?是一樁繁複的工序。”

“所?以此事宜早。”宋也川對著顧安拱手, “如此便?麻煩你了?。”

顧安忙說:“這?本也是分內事。隻是宋先生如今,為何還滯留在京中?”

宋也川笑了?笑:“這?倒是說來話長。若歸根結底麽,你隻當是京中有我貪慕的事物吧。”

顧安亦笑:“可在我心中,先生不?是貪戀權勢的人。能讓先生留戀的, 不?會是宜陽公主吧。”

秋風蕭瑟, 百花凋敝,宋也川苦笑著搖頭:“這?麽明顯?”

顧安故作高深地點頭:“昭然若揭。”

二人卻又?忍俊不?禁地笑起來。

比起率性而為的池濯, 顧安反倒是更能理解宋也川的人,二人沿著巷子往外走,顧安輕聲說:“殿下心中應該也是有你的。你入獄之?後,她在三希堂外跪了?很久。陛下應該也是真有幾?分生氣,冷著她不?願意見她。宜陽公主是何其尊貴的人,為了?你幾?次三番頂撞陛下,我看著都害怕。”

宋也川輕輕垂下眼?:“這?些我都不?知道。”

“宋先生你的心思太重。有些事其實不?知道也好。”顧安笑笑,年?輕的臉上比起那?時的衝動,如今已?經添了?許多平和,“你想留在京城也好,有你在,沒人能拿公主怎樣。”

一片旋轉飄落的銀杏葉落在宋也川鞋尖,他呼出?一口氣:“你太高看我了?。”

二人站在巷口話別?,宋也川臨走前輕輕說:“你就這?樣信任我?”

顧安笑起來:“宋先生,我心裏早就認定您了?。”

宋也川走了?很遠,顧安依然站在巷口目送。

曾幾?何時,宋也川覺得自己?是被命運拋棄的人。飄零日?久,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可如今,他卻又?遇到了?這?樣好的人。善良明麗的溫昭明,狂放不?羈的池濯,謹慎細膩的顧安。除此之?外,還有孟宴禮,甚至是溫珩。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本該如同露水般短暫,朝生暮死。這?這?些為數不?多的善意總是這?樣輕而易舉地感動到宋也川,攪揉他本已?冷卻的心髒,讓他重新感受到生命中不?可多得的溫情。

*

十月初二,早朝時戶部尚書與兵部尚書在朝堂上爭執了?起來。

因?著兵部的賬簿不?清楚,戶部尚書不?願意簽字,司禮監便?不?能批紅,明帝聽著他們各自搶白,隻覺得頭痛:“你們好歹也是內閣大臣,一個一個爭得臉紅脖子粗,實在不?像樣子。都別?吵了?,回去寫一份折子各自送進宮來。”

散朝之?後,兵部尚書史承風不?敢耽擱,連轎子都不?坐,親自騎馬去了?楚王府。

“老臣算是王爺親自提拔上來的人,按理說應該替王爺分憂,這?些個小事不?該讓王爺費心。隻是沒料到半路殺出?一個叫顧安的,非要提審許平江。這?許平江是因?為飲酒誤事才被抓進大牢的,本說好了?今天就把他提出?去,那?顧安非要親審他。”史承風長籲短歎,“兵部的賬本來都是很好的,不?過是今年?年?初對戎狄用了?兵,糧餉還短缺著,橫豎今年?陛下也不?急著修水師,索性就把水師的錢拿來當了?軍餉……”

溫兗越聽眉心皺得越緊,最後勃然大怒:“史承風,本王把兵部交給?你的時候你可不?是這?麽說的?挪用軍餉這?麽大的事,你竟敢和本王說是小事?還敢延誤了?為父皇建水師?本王問你,若是明日?父皇想起,找你要水師,你上哪變出?來?”

溫兗心裏很清楚,史承風如今這?般囂張,無非是認定了?自己?一定會護著兵部。六部之?中,戶部尚書是莊王的人,刑部、工部、禮部也都和莊王更為密切。溫兗手裏的兵部、吏部哪個都不?能丟。

折子明日?便?要交上去,可史承風今日?才把這?件事說給?自己?聽,溫兗頭大如鼓。

門外有小廝來報,說有人要見楚王殿下。

楚王沒好氣:“不?見,本王誰也不?見。”

那?小廝猶豫道:“那?人說自己?姓宋,可解王爺的燃眉之?急。”

宋?

宋也川。

溫兗對史承風說:“你先去花廳坐著,等我回來再收拾你。”等史承風走了?,溫兗說:“叫他進來吧。”

*

上次見宋也川,還是在公主府外,暴雨如傾,他眼?中烽火燎原。

今日?他更瘦了?些,精神卻依然很好,宋也川對著他作揖行禮,溫兗看著他的手說:“東廠的人弄的?”

宋也川抬起頭,神情安定:“是。”

溫兗是武人,所?以很喜歡有話直說的人,他找了?一把圈椅坐下:“我沒記錯的話,你現在應該在揚州,而不?是在京城。宋也川,你敢抗命,這?是死罪。”

宋也川平靜地看著他:“生與死不?過是一念之?間。回到揚州又?如何?從此歸耕田園,大隱於野?這?從來都不?是也川的誌向。”

他的眼?睛這?樣黑這?樣深,仿若可以將?人吸入其中:“既然如此,也川也想為王爺出?一出?力。”

“陛下的意思僅僅是讓我與宜陽公主再不?往來。至於也川在揚州還是在京城,其實並沒有什麽所?謂。”宋也川摘掉自己?的帽子,聲音輕且堅定,“且王爺覺得,也川這?樣的人,還能過正常人的生活嗎?”

宋也川風姿出?塵,宛若皎皎明月。但他額上的黥痕時時刻刻彰顯著他不?同於常人的身份。

“那?你選擇的人,為何不?是溫襄?”溫兗漫不?經心地端起茶盞啜飲,“他和宜陽的關?係,可是比本王親厚多了?。”

宋也川安靜反問:“王爺果真是這?樣以為的嗎?”

溫兗終於笑起來:“你這?人確實有意思,很好。你方才讓傳話的人說,你能解決本王的燃眉之?急,說來聽聽。”

“兵部困局的根本,在於一個錢字。兵部缺銀餉,所?以挪用了?水師的銀子。若是陛下提及水師,便?會發覺水師不?僅沒有建成,銀子也不?翼而飛。若是能夠湊出?一筆錢補上水師的空缺,便?解決了?大半問題。”

“你也說了?這?是錢上的問題,那?銀子又?從哪來呢?”

“賦稅。”宋也川眼?眸微暗,“這?筆錢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若是攤在人頭數上便?沒有那?麽多了?。”

第37節

“賦稅條目、因?由、數量都是定好的,哪能隨意改弦更張。宋也川,你可知你說的都是會掉腦袋的話?”溫兗不?動聲色,言語之?中卻似乎帶有幾?分惱意。

宋也川的目光不?閃不?避地看回去:“曆朝曆代,巧立名目更改稅賦的事情還少麽,也川做不?到的事,不?代表王爺做不?到。絹布、織機、米麵糧食,隻要王爺想,哪個不?能賦稅?不?過也川知道,以王爺心胸或不?願為此,所?以還有另外一策。”

“京畿之?外,乃至是王爺的封地上,豪強士族林立,爵位承襲了?一代又?一代,財富自然也代代累加。”宋也川麵無表情地微微彎起唇角,“陛下要修水師,他們能不?出?力嗎?”

溫兗猶然記得,宋也川曾是個光風霽月的人,可在此刻,他眼?眸幽晦,眸光似海,唇邊噙著的那?一抹陰鬱的微笑,竟讓溫兗覺得脊背爬過一絲寒意。

他漫不?經心地將?宋也川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若說起來,本王倒是覺得好奇。早朝時才剛發生的事,你難不?成長了?順風耳,不?然為何這?麽快就知道了?。”

宋也川並不?慌亂,他淡淡說:“顧安,王爺可識得?”

溫兗不?置可否,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顧安和我一樣,都是公主府出?來的人。此人與我素來不?睦,所?以他的事我也多少會留意。他提審的許平江,我昔日?在朝時也有過一麵之?緣,知道他是兵部的人。建業六年?,我曾跟隨孟大人,協助戶部核算賬目,其中有一項與兵部的往來款數目對不?上,當時的還是兵部文曹的許平江對我說,若有紕漏皆清算於禦前禁軍的身上。還說曆朝曆代都是這?麽算的。”宋也川靜靜地看著溫兗,“那?些賬目,我現在還能背得出?。所?以顧安提審許平江,我便?猜出?了?始末。”

“這?個史承風,竟背著我做了?這?麽多惡事。”溫兗切齒,顯然是對他極為不?滿,“若不?是有宋先生,我隻怕要因?此被父皇冷落。”

他的稱呼從直呼其名變成了?宋先生,由此也可以看出?他態度的轉變。猶豫了?一下,溫兗繼續問:“若銀兩的事情解決了?,那?父皇找我要水師,又?當如何?”

“黃河屢屢決口,我朝水師大都興修於長江上。今年?全年?,旱情嚴重,長江多地都沿江修築水渠引水灌田,長江水位下降得厲害,很多河段都有河床**於外,這?些本就不?適宜讓水師演練。今年?又?有戎狄入京,邊境大開,大梁軍備更不?宜在此時開展,若戎狄將?大梁國力了?如指掌,豈不?是更難與其周旋。”

溫兗心中暗想,這?也不?失為應對之?法,能瞞過一時,解決眼?下的困局即可。

麵前這?個不?及冠齡的青年?,瘦削而單薄,臉上呈現出?病弱的蒼白。卻的確是有幾?分才學的人。

“宋先生在京中可有落腳點?”

宋也川沉吟:“如今我身契也無,既不?能住在館驛,也不?能另租房屋,如今客居於朋友家中。”

“這?倒也不?難辦。”溫兗的手指敲了?敲桌子,“若先生助我,回頭我替先生想辦法。”

*

走出?楚王府的大門時,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望著天邊的如血殘陽,宋也川隻覺得心中一痛。

他按著胸口,緩緩彎下了?身子。

昔年?鹿州的館驛之?外,宋也川隻因?自己?身為罪囚而不?願意與溫昭明同乘一車。

他說:貪圖安逸,規避刑罰,有違也川多年?所?學。

溫昭明說:這?裏離京千裏之?遙,無人會知。

彼時的宋也川認真告訴她:也川天上的父母會看到。

若父母泉下有知,他們看到他今日?種種劣行又?當如何?

他鼓動楚王苛捐雜稅,又?巧言令色遮掩自己?和顧安的關?係。為了?博得楚王的信任,他讓許平江無辜受審,更會讓楚王想方設法地勒索世家豪強。為了?遮掩真相,他巧立名目,親自教楚王如何瞞上欺下。

袖中放著楚王賞賜的一錠黃金,宋也川卻成了?自己?最痛恨的人。

江山猶是,昔人已?非。

深秋蕭索的風裏,宋也川身墜地獄。

他眼?含痛意,艱難地抬起頭,卻看見了?公主府的馬車自南向北行來。

他知道明帝不?許他再見溫昭明,可他其實真的想在此刻見見她。

這?裏是京中交通要道,宋也川退後半步,擠進擁擠的人群之?中,安靜的等馬車經過,他的目光一眨不?眨,緊緊追隨著那?輛馬車。

一隻柔荑掀開車簾,露出?一雙盈盈生光的眼?睛。

波光流轉,盼睞傾城。

宋也川心中升起一絲奇異的感覺。

馬車在不?遠處的巷口停了?下來,霍逐風走到宋也川身邊,裝模作樣地尋找什麽東西,隨後亮出?手裏拿著一隻耳環,對他擺出?一個請的姿勢:“我們主子丟了?東西,在你身上尋到了?,現在要帶你去問話。”

霍逐風一板一眼?,說出?的話卻十分荒唐,宋也川有些哭笑不?得。

於情於理,宋也川都不?該在此時見她,可思念一旦萌生,便?宛若附骨之?蛆,將?宋也川徹底裹挾其中,任其奮力掙紮也無濟於事。

他的冷靜被溫昭明撕開了?一個縫隙。

宋也川沉默地走到馬車旁邊,溫昭明掀開車簾笑著說:“好巧啊,宋先生。”

馬車中依然燃燒著好聞的沉水香,宋也川隻得登上馬車。他還沒有說話,溫昭明的頭便?已?經靠在了?他的肩上。她頭上滿是珠翠,一顆南珠恰好停在宋也川的頸側,圓潤光潔,帶著一絲涼意,貼在他的皮膚上,宋也川的身子下意識微微顫了?一下。

“殿下……”

溫昭明不?理,宋也川隻好又?放輕聲音:“宜陽,你不?該來見我。”

車窗外依舊是喧鬧招徠不?停的市肆,二人為了?說話清晰,挨得很近。

溫昭明施施然將?桌子上的耳墜重新戴好,而後捏起宋也川的衣袖,仔細地看他受傷的左手,依然不?做回答。

她聽到了?宋也川歎氣的聲音:“昭昭。”

這?兩個字宛若從他胸腔振出?,低低沉沉地輕響於耳邊,卻又?是如此的柔旎動聽。

宋也川宛如修竹般的左手,如今依然傷痕遍布。他的指尖裹著紗布,隔著白紗也能感受到他指尖冰冷的溫度。

“才剛十月,你就冷成這?樣?”

溫昭明微微合攏雙手,裹住宋也川的手指,她抬起頭看著他輕聲問:“你過得好嗎,有沒有認真吃飯?”

“有。”宋也川垂著眼?睛笑。

“你撒謊。”溫昭明靜靜地看著他,“你瘦了?很多。”

馬車開動著,偶爾有窗外的人聲傳入進來,宋也川又?安靜了?下來。

“宋也川,你去見了?我楚王兄?”

“嗯。”

“你要為他做事了?麽?”

宋也川沉默了?一會,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和溫昭明交疊的雙手之?上。

“我沒有替他做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自己?。”他抬起頭,看向溫昭明的目光柔軟而沉靜,“但是,我好像不?再是我自己?了?。“

他濃長的睫毛輕輕顫著,眼?中卻透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

溫昭明大概能猜到背後的因?由。

宋也川從來都不?是醉心政治的人,他更願意做一個埋首史書間的文人,讀書潑茶,消抵漫長孤單的人生。他如今做的一切,都在違背他昔年?的心願和誌向。

但這?又?是一條他自己?執意要走下去的道路。

溫昭明漫不?經心道:“你曾對我說,就算左手亦毀,宋也川依然是宋也川。那?旁的呢?長胖的宋也川便?不?是你了??在我心裏,你從來都沒有變過。”

鬱結於心頭的痛意稍微消減,溫昭明身上帶著的馨香總帶著讓人安定的力量。

宋也川輕輕地笑:“是,殿下。”

“昭昭。”宋也川透過溫昭明白皙如玉的指間看到自己?傷痕依稀的手掌,“你希望我怎麽做?”

溫昭明把自己?的手指收緊,又?控製著不?碰觸宋也川尚未愈合的傷口。

“我希望你去揚州,我會給?你很多錢,讓你過你想過的日?子。你會聽我的嗎?”

這?次宋也川卻笑起來,他說:“昭昭,我不?會聽你的。”

看著他笑著微微眯起的眼?睛,溫昭明心中有些澀痛。

因?為她知道,她成了?困住宋也川的那?個人。

她摸了?摸宋也川的左手,而後輕輕將?宋也川的手貼在自己?的臉側,她溫熱的肌膚貼在他掌上的傷口處,她輕聲說:“快些好吧,好在是冬天,若是夏天隻怕有的痛呢。”

宋也川的睫毛輕顫,隨後柔和的一笑:“有殿下在就不?痛了?。”

溫昭明笑:“這?種騙小孩的話你還要說給?我聽。”

“沒有騙你。”宋也川亦笑,“我說的都是真的。”

二人離得很近,溫昭明將?頭輕輕落在宋也川的肩頭:“你太瘦了?,肩膀硌得我有些痛。”

宋也川抬起右手,放到自己?的肩頭:“你要不?墊著我的手。”

他神情認真,溫昭明卻睨他:“你應該說好的,我下次多吃一碗飯。”

“好。”宋也川眸光似水,從善如流:“明天多吃一碗飯。”

馬車搖晃間,隔絕處一處寂靜的天地,宋也川感受著溫昭明溫柔的碰觸,心髒亦被她柔和的包裹。

他微微閉著眼?睛,隻覺得在那?一刻,內心分外平和,也覺得格外滿足。

這?裏芳馨簇簇,能夠讓他撕裂刺痛的心獲得平靜,也能讓他短暫的停下來喘一口氣。

兩個人就這?樣安靜的貼在一起,誰也沒有說話。直到馬車經過琉璃廠時,宋也川才輕聲說:“最近琉璃廠很熱鬧,你想不?想去看看?”

每一年?的會試都在二月裏,如今到了?年?底,已?經有很多提前入京的學子。哪怕隔著一條街巷,依然能夠隱隱約約聽到琉璃廠前街喧鬧鼎沸的人聲。

記憶裏,宋也川從來不?曾主動邀請她做些什麽,麵對他有些躑躅的邀請,溫昭明欣然接受:“好啊。”

她戴上幕蘺走下了?馬車,宋也川垂下眼?,看向溫昭明始終沒有鬆開的手指。他左手有傷,所?以她握住了?他的右手。

昔年?挑斷的右手筋脈讓他甚至沒有回握住溫昭明的力氣,他任由她盈盈如玉的指尖撫摸過自己?腕上的猙獰疤痕。這?是一種奇異的感覺,宋也川能夠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今日?琉璃廠人很多,許多人將?自己?寫出?的策論貼於牆上或攤開來擺在沙地上,聚眾高談闊論的人不?少,許多年?輕的臉上充滿著興奮與向往。

人頭攢動,人潮洶湧,溫昭明想要說話,宋也川便?欠身離她更近些,溫昭明柔柔的聲音吹到他耳畔:“當年?,你是不?是也像他們這?樣?”

她的呼吸聲讓宋也川的身子有些僵硬,他笑了?一下,低聲說:“那?時候我其實,很少和人說話。”

四年?前,他也曾來過琉璃廠,混跡在年?輕的學子中間,宋也川雖熱性子內斂沉默,卻也抑製不?住自己?的激動,四年?間浮雲蒼狗,他的心境有了?很多變化。

這?裏有數十年?來年?來不?變的熙熙攘攘,也從不?缺少躊躇滿誌的青年?,就像這?個王朝這?個時代從來都不?缺少年?輕的血液一般。

沒有人能一直年?輕,但總會有人年?輕。

人群中不?知誰大喊了?一句:“若我入仕,必將?為百姓立德立心!非死不?悔!”

溫昭明和宋也川一起向那?個方向看去,公主忍不?住笑起來:“看到大梁有他們這?樣的人,我才覺得有希望。”

其實宋也川有更殘忍的話想要告訴溫昭明,譬如說這?樣胸懷熱忱的年?輕人,會被屢試不?第的噩夢折磨得意誌消沉,就算成功入仕,也會被相互傾軋的政治壓彎傲骨。他們懷揣著無盡熱忱走入的並非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巍巍廟堂,而或許是深不?見底的詭譎深淵。

但透過依稀的幕蘺,他看到了?公主唇邊的笑意。

或許,年?輕的公主可以有做夢的權利,那?些壓抑的黑夜,不?該沾染她毫分。

秋陽如金,不?知誰喊了?一句:“我裴泓入仕的目標,和你們不?一樣!”那?人洋洋得意道,“聽聞宜陽公主美貌無雙,若我入仕,必勵精圖治,以求公主垂愛。”

第38節

人群有人哄笑起來:“就憑你?”

裴泓仰著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喜歡公主有什麽錯?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你們喜歡黃金屋,我偏喜歡顏如玉。你們哪個沒有聽說過宜陽公主的美名,何必故作清高?”

溫昭明美目盈盈地看向宋也川:“你當年?,有沒有這?個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