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明眸皓齒, 笑起來盈盈如玉,瀲灩的紅唇比櫻桃還要旖旎生光。

宋也川想抱抱她,卻又有?些赧然不敢上前。

在二人的相處之間, 總是溫昭明更為主動些。他?想好好將她抱在懷裏,又怕自己突兀惹她不快。就這般糾結了許久,馬車已經開到了府門外,宋也川也沒?能下定決心。

*

三月初七, 卯時?一刻。宋也川、裴泓和謝庸三人由內侍引著向翰林院走去。

依照慣例,宋也川被授予從六品翰林院修纂, 餘下二人授官正七品翰林院編修。

三人進入翰林院後,有?專門的人對他?們?講授翰林院的一些規矩。今日?是他?們?三人頭一日?來, 倒也沒?有?什麽要事,待到內侍離去,宋也川溫和對謝庸說:“謝兄, 前兩日?宴上太過倉促,也沒?有?來得及和謝兄敘話, 還請謝兄勿怪。”

裴泓心想那天明明是謝庸不想理你, 你這不是上趕著找罵呢。

果然見謝庸冷淡道:“我對公主家?奴沒?有?興趣。”

正在一旁支著耳朵偷聽?的裴泓驟然一愣:“公主家?奴?”

謝庸看他?:“你不曾聽?過他?的名字麽?宋也川在京中實?屬如雷貫耳。他?不單單是罪臣, 更是宜陽公主麵首。”

裴泓楞楞地看向宋也川:“他?說得都是真?的?”

宋也川平靜地摘下自己的巾帽露出額上黥痕:“是。”

裴泓有?些惱怒:“多虧我如此信你, 向你**心扉, 沒?想到你本就是公主的人!”

謝庸有?些疑惑:“什麽心扉?”

裴泓自覺丟人:“不提也罷。”

三人在翰林院中各找了一張桌子,不再說話。

一直待到午後,大家?都結隊去吃飯,裴泓本想和謝庸一同去, 卻見宋也川一個?人坐在桌後默默抄寫著什麽, 姿態無端透露出一絲伶仃,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罷了, 我本也不是不坦**的人,此事作罷,往後我也不會再提。去吃飯吧。”

宋也川緩緩停筆,和氣?道:“是我有?錯在先,隻?是實?乃難以啟齒,多謝裴兄不怪罪。”

他?把筆放在筆架上,與裴泓一道走出門,裴泓不是個?心思重的人,看著外頭紅牆黃瓦,隻?覺得心情愉快舒暢:“果真?是我做夢都想不到的地方。也川,相信我們?勵精圖治,早晚有?一天會出人頭地。若是能在我告老?還鄉之前熬到五品,或是能去六部任職,也算是功德圓滿了。”他?看向宋也川:“我相信你也可以的。雖然旁人說你依附公主,但?我認為宋兄斷然不是這樣靠公主上位的人。”

二人正說著,從不遠處走來一個?穿紅色官服的陌生臉孔,他?先是上下將宋也川打量了一通:“你是宋也川?”

宋也川作揖:“是。”

那人哦了一聲:“收拾收拾東西,戶部侍郎點了你的名字,說如今戶部缺一位算師兼文書,把你暫時?借用過去,你往後便去戶部應卯,不必來翰林院了。”

裴泓看著宋也川的背影憂傷的想,原來真?的有?人的起點便是他?夢寐以求的終點。

他?看錯了宋也川,這人分明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宋也川的東西並不多,除了幾隻?筆和兩本書外別無他?物。他?將東西放入書奩裏,翰林院裏便有?人陰陽:“要我說,自己再怎麽努力都沒?用,還得是學會跟對了人,哪怕是跪著做裙下臣,也比咱們?這麽苦熬著強上千百倍。”

宋也川收拾東西的手微微一頓,隨後神色如常地將書奩抱在懷中。

走出翰林院的門,天光正盛,池濯穿著官服在門口等他?:“我送你。”

宋也川笑著搖頭:“你若是與我關係太好,隻?怕會被人孤立。”

池濯冷笑:“這群人酸得很,就算你不在,我也不喜歡和他?們?來往。”

於是宋也川沒?有?再勸,二人沿著長街一路向南走去。暮春的風溫軟柔和,池濯突然問:“你後悔麽?這樣的事今日?不會是第?一回,也不會是最後一回。你這一輩子,身上都會打著這樣的烙印。原本你同裴泓謝庸一起在翰林院熬上幾年,大家?對你的印象也會有?所改觀。如今你這般點眼,我知道必然是楚王的意思,可他?們?都隻?會把這些算在公主身上,你不怕大家?誤會麽?”

金陽正亮,照得宋也川微微眯起眼睛,手裏的書奩有?些重,他?輕輕換了換手:“我不後悔,甚至有?些慶幸。如果沒?有?楚王的關係,我隻?怕還要在翰林院裏熬年歲。上一回我熬了三年,這回隻?怕還要更久。可我已經沒?有?什麽時?間再等三年了。”

“池兄,你既然熟悉我,就該知道我入宮這一切都為了什麽。”

池濯看著他?安靜的眸子,歎氣?:“我不知曉你到底是怎樣想的,隻?是你能從那樣的境遇裏再站起來已經是萬般不容易了。人嘛,活著本就辛苦,你若找到了自己的目標,總比我這樣漫無目的要好些。”

在二人的視線中已經可以看見戶部綠琉璃瓦做成?的屋頂了,池濯止了步子:“你往前去吧,估計裏頭會有?人接你。我就不過去了。”

宋也川輕聲謝過,二人就此道別。

戶部尚書名叫洛懷章,他?雖得了楚王的授意,但?並不把宋也川放在眼中,洛懷章平日?裏在戶部衙門中有?自己的值房,且平日?裏在衙門待得時?間很少,戶部大半的事務都落在侍郎陳並恪的身上。

陳並恪是個?冷淡的性子,宋也川進門後,先是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後說:“咱們?戶部,不必翰林院清閑,也不喜歡養閑人。如今你雖然名義上還是翰林院的人,可還是得按照戶部的規矩辦事。一會兒我叫人將戶部往年的舊日?手稿找出來,你重新謄寫一份。最近大梁三十五州,一百七十縣的文書剛剛與戶部對過帳,你回頭也要一一抄寫清楚。”

宋也川淡然稱是,陳並恪便指著窗邊一張空桌道:“往後你便坐在這裏。”

一下午的功夫,陳並恪為宋也川拿了三十多本賬冊,他?握著筆便再沒?停下。一直到了人定時?分,還餘下十本尚未寫完。陳並恪出門時?看了他?一眼,冷淡道:“似乎也不多了,寫完這些你便回去吧。”說罷也走了出去。

整個?戶部值房中隻?餘下了宋也川一人。

天色逐漸黯淡,他?麵前的燈燭不甚明亮,他?輕輕挑了挑燈芯,而後便繼續執筆抄錄。

待他?寫完時?,時?間已經到了戌時?。

窗外月明星稀,宋也川停下筆緩緩起身。朝中大臣一般寅時?便要候在午門外等候上朝,戶部寅時?三刻需要點卯,這個?時?辰再回去,容易耽擱明日?的應卯,宋也川活動了一下酸澀的手腕,打算在值房中將就一夜。

正當他?才?俯下身趴在桌上,便聽?到了腳步聲。這聲音很熟,走得也很快。

他?抬頭看向門口處,溫昭明從外麵猛地把門推開。

燈影如豆,微微一晃,照在年輕郎君的側臉上,他?緩緩坐直身子,眼眸安靜明亮:“殿下。”

溫昭明顯然十分不滿,切齒道:“你可知我在東華門外等了你多久?宮門都已經下鑰了,我若不來,你便要在這將就一夜麽?”

她語氣?不善,宋也川笑說:“本也不是什麽大事。先前修國史的那兩年,我宿在值房也是常有?的。我哪有?那麽嬌氣?。”

“你現在的身子可比得上當初?”溫昭明的目光在他?身上遊移,宋也川的耳緣立刻便有?些發燙:“還……還好。”

“今日?無論如何也不能許你睡在這。橫豎我今日?也來不及出宮了,你隨我去我宮中便是了。”溫昭明在東五所有?自己的殿宇,後來開府後另修了公主府,可宮裏的院子也一直為她留著,她偶爾進宮時?,也會住在這裏。

宋也川連忙說:“殿下,其實?這也沒?有?那麽差……”

他?的聲音逐漸低下來,因為溫昭明握住了他?的左手。他?許久沒?有?這般時?刻不停的寫字,左手手腕有?些僵硬。她溫熱的手輕輕落在他?的腕上,揉捏一二:“疼不疼?”

宋也川緩緩搖頭:“殿下不必……”

溫昭明找了個?椅子坐在他?旁邊,她一邊替他?揉捏著手臂,一邊說:“我在東華門那裏等了許久,一開始我很生氣?,我想你定然是被人情世故牽絆住了,後來所有?人都走光了,我才?想著,隻?怕是你被人為難了。我那時?候想著,我一定要查出來是誰難為你,然後治他?的罪,打他?的板子。可我看到你的時?候,我就沒?有?那麽生氣?了。”

“我覺得你能料理好這些,你這樣聰明有?才?學,你其實?不需要我去額外的關照你。所以我是想問問你,我提前叫人在我宮裏煮了宵夜,桂花圓子和一些點心,你要不要陪我吃一碗?”她這樣美,目光又這樣柔和,幽暗的燈影下,明豔的公主反倒多了幾分溫馴。

“過去我都是一個?人吃飯,今天我想讓你來陪我。好嗎?”聽?慣了她的命令口吻,她雙眸如水般清潤,竟讓宋也川再也說不出一句推拒的話。

分明他?的心中,也這般渴望能夠向溫昭明靠近。

宋也川輕輕點頭,溫昭明沒?有?鬆開他?的手,反而重新十指交握:“離這不遠,我們?走過去。”

月明星稀,天朗氣?清,一輪下弦月正明亮的照亮二人身前的道路。

滿地碎銀,月色鋪陳。

清冷的夜風吹過二人的麵頰,二人就這樣沉默著走了很遠,隻?是兩個?人的手卻握在一起,誰也舍不得鬆開。

宋也川微微側頭看向溫昭明,月光之下她身上披著淡淡的銀光,像是九天之上的玄女。他?收回目光,偷偷彎起唇角。片刻後,又悄悄向溫昭明的方向看去,卻被溫昭明恰好逮了個?正著:“你看什麽?”

宋也川咳嗽一聲:“沒?看什麽。”

溫昭明哦了一聲:“可我在看你。”

宋也川麵上一燙,懷裏像是揣了個?兔子一般跳了起來,臉上裝得雲淡風輕:“小心看路。”

昭陽宮這三個?字原本還是明帝的親筆手書,宮殿不大,麵闊六間,進入其中才?能覺察出宮室的華美與精致來。昭陽宮的地龍燒得很熱,處處鋪著地衣,雖然沒?有?極盡奢華,卻足以體現明帝對這個?女兒的憐惜。

走入內宮,有?侍女送上了兩碗桂花圓子,熱氣?騰騰的,很有?煙火氣?。

溫昭明和宋也川各自端了一碗,溫昭明一邊用湯匙攪拌著桂花,一麵說:“我今天去了其陽那,她學了用鳳仙花染指甲,非要染給我看。”宋也川的目光落在公主的柔荑上,果然見上麵染了紅色的蔻丹,襯得她指尖瑩粉,格外動人。

“其陽年紀比我小,但?是比我膽子還要大,她說要求父皇同意她去邊地玩,父皇不許,她又來求我。”

她笑盈盈地說著,抬起頭卻見宋也川安靜的端著碗,眼眸中含著一泓清泉,笑著聽?她說。

“怎麽不吃?”

“我在聽?你說話。”

明明是這樣簡單的話,卻說得溫昭明內心微微一動。她舀起自己碗中的圓子,吹了吹送到宋也川的唇邊:“我命你吃。”

“是。”一絲笑漾開在他?的眼底。

他?默默吃完溫昭明舀起的圓子,卻見溫昭明含笑,好整以暇:“好了,輪到你喂我了。”

於是在公主的注視下,宋也川又默默用左手舀起一個?圓子,還沒?送到溫昭明的唇邊,她睨他?:“方才?喂給你時?,我還刻意吹了吹,生怕燙到你。你現在就不怕燙到我麽?”

“不是……”宋也川又把勺子縮回來,放在唇邊吹氣?,而後再次遞過來:“不燙了,昭昭。”

溫昭明這才?施施然吃下,想了想又道:“你看沒?看過那種畫本。”

宋也川抬眸。

“就是那種,”溫昭明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畫本上說,還可以用別的來喂。”

宋也川的臉慢慢紅起來。

“你看過!”溫昭明立刻道,“你平日?裏都在看什麽書!”

宋也川紅著臉辯駁:“我沒?看過!”

溫昭明睨他?:“那你怎麽知道我說的是什麽?”

第49節

宋也川仰頭問:“那殿下看得都是什麽書?這樣的書又是誰拿給殿下看的?”

見溫馴的小鹿生出了爪牙,溫昭明笑:“我也沒?看過,我是聽?別人說的。這種話本弄來也不大容易,我可以派人去尋。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看?”

宋也川斷然拒絕:“昭昭,你不要看這種東西。”

他?耳垂都泛出紅意,神情認真?一板一眼,甚至學著民間嚇唬孩子的語氣?:“看多了以後眼睛會瞎的。”

溫昭明笑得花枝亂顫:“那你前陣子看不見東西,是不是……”

宋也川笨嘴拙舌根本說不過她,他?惱怒著啐她:“你要是再取笑我,我就……”

“就怎麽?”

宋也川:“我就不理你了。”

溫昭明笑得快要肚子痛:“好凶啊,我好怕啊。”

宋也川抬手去捂她的嘴:“我錯了,你別笑了行不行。要是別人聽?見我當值頭一天就跑到了你宮裏,明天池濯還得笑我。”

溫昭明來了興致:“他?笑你什麽?”

宋也川張口結舌,訕訕道:“沒?什麽。”

笑他?隻?會圍著公主轉罷了。

溫昭明笑了好一會才?停下來:“偏殿收拾出來了,你去那邊睡。偏殿裏我叫人備了幾件你的衣服,一會我叫冬禧把昭陽宮的鑰匙給你,你日?後若睡在宮裏便可以到我這來。”

宋也川遲疑著搖頭:“昭昭,這不……”

溫昭明的目光掃了過來,宋也川默默把後半句話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