澠州的監牢比起京中更來得簡單。
宋也川被番役帶著走進來, 關進了最裏側的那一間牢房。
比起其他的牢房,這一間明顯比別的牢房更為森嚴。
宋也川對於自?己被關在這裏,並不感覺意外。
沒有?人提審他, 也沒有?人刑訊他,他像是被遺忘在大海裏的一滴水。
站在牢房的正中,宋也川靜靜地看?著麵前破敗的磚牆,緩緩想?起他建業七年曾在東廠獄中聽到?的話。
那時他還不曾受黥刑, 右手手腕上的血還沒有?幹透,他躺在冰冷潮濕的茅草上, 身子因為疼痛而微微戰栗,東廠的人肆無忌憚地在他旁邊交談, 渾然?不把他放在眼裏。
“宋家那幾個人已經被押到?澠州了,就在澠州的大牢裏關著。”
“哪天問斬啊。”
一個東廠的人用下巴示意宋也川:“等他招了就差不多了。”
兩個人放肆地大笑起來。
此時,宋也川所在的是澠州的天牢, 若是那些宋家的族人被關在澠州的話,大概也會關在這同一間牢房裏。宋也川緩緩走到?牆邊, 輕輕靠著冰冷的牆壁坐下來。
死?亡帶來的感受其實往往不在於一瞬間。
而是在麵對無數殘酷事?實之後?, 宋也川才突然?意識到?, 他們都已經不在了。
有?些死?亡可以釋懷, 而有?些注定要背負一生。
第59節
他總是試圖親身感受父母親人在死?亡到?來前的恐懼與疼痛, 哪怕這一切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年,可隻要他閉上眼睛,就會覺得這些事?發生在昨天。
他的手輕輕摩挲碰觸著粗糙的牆麵,摸到?某一處時, 宋也川突然?睜開了眼睛。他轉過身, 發現牆上被人用石子刻了兩行字。位置太靠下,刻得亦不深, 所以始終沒有?被人發現。
天牢裏的燈光太暗,宋也川的眼睛又?不似過去那般清明,他廢力地俯身,一字一字辨認出?刻在牆麵上的字跡。
是辛棄疾的詞。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於此寂靜無人處,宋也川單手撐住牆麵,無聲哽住了喉嚨。
這是父親的字。
看?樣子他早已不堪刑訊,手腕虛浮,寫出?的每一個字都不複從前的筋骨。
詩的前半闕,寫的是宋問峰作為藏山精舍主人對時局的深深的不解和遺憾。
而後?半闕,宋也川終於讀懂了父親的驕傲。
記憶中的宋問峰,從不是個喜歡情緒外露的人,縱然?當年宋也川高中榜眼,他的來往書信中,也不過是一句:尚可。
時至今日,宋也川卻明白,哪怕父親一直到?死?前,都在以這兩個兒子為傲。哪怕在那時他們二人一個死?於極刑,一個關在東廠獄裏生死?不知。
宋也川一個字又?一個字地重新?看?去,仿若要把這兩行字永遠地記在心裏。
他緩緩拔掉束發的簪子,頭?發瞬間披散了下來。他在牆麵的平整處緩緩將簪子磨尖,而後?將這兩句詩磨掉。
煙塵四起,粉末飛入宋也川的眼中。
他用手背擦去,手上越發用力。
木簪的尖頭?很快被磨平,他便把木簪重新?在石磚上磨尖。
待到?把牆麵上的詩句全部磨掉之後?,宋也川手裏的簪子也短了半截,再也不能用來綰發。
他重新?貼著牆坐下,披散著頭?發,看?向頭?頂那扇隻能伸出?胳膊的小窗。
那時被囚禁在這裏的那些人,又?會在想?什?麽??
*
河道監管衙門裏,空氣十分凝重。
江源禕的臉色不大好?看?。
下人通傳說何巡官到?了,江源禕便親自?起身相迎。
已近子時,外頭?除了打更的聲音,什?麽?都聽不見。
“這個宋也川實在是個禍患。”江源禕率先說,“我本想?派人提審他,那大牢那邊說,太子要保他。”
何藜冷笑:“隻怕是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他那太子之身,還是沾了宜陽公主的光,如今竟然?對著河道衙門發號施令起來。宋也川犯的錯,人證物證咱們都有?,便是即刻行殺伐也挑不出?錯去。”
江源禕緩緩說:“就算是名不正言不順,可你也得看?陛下心裏是怎麽?想?的。就算是再有?不滿,麵子還是要給的。姑且先把他仍在牢裏,橫豎也翻不了天去。”
何藜是溫兗的人,溫兗其實並沒有?想?讓宋也川死?,他隻想?讓何藜把宋也川留在澠州,不再回京。是何藜自?己想?要吞下賑災款,再嫁禍給宋也川罷了。
江源禕不一樣,比起宋也川的命,他更在乎自?己的命。從河道衙門再到?澠州州府,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宋也川的身份低微,還撼動不了他。就算他回到?京城,江源禕也不怕宋也川說出?什?麽?去。
“宋也川此人極為狡詐,雖官身不高,卻遊走於達官顯貴之中。你今日不除他,必有?後?患。”何藜的眼睛露出?一絲殺意,“哪裏需要咱們判他死?罪,他在牢裏,總是要喝水吃飯,下點東西?進去,無聲無息的死?了才是正理。屍首發配到?義莊去,一把火燒了什?麽?證據都留不下。他人已經在咱們手裏,捏圓捏扁還不是咱們說了算?”
“今時不同往日。若他隻是個戶部外郎,你這法子倒是可行。太子的令牌都要打到?咱們臉上了,何不給太子一個麵子?”江源禕拿捏著語氣繼續說,“貪墨這樣的事?,本也就是莫須有?,銀子還都在,咱們隻當吃了個虧。回頭?說銀子算錯了,這事?便了了。”
“江源禕!當年楚王殿下給了你這麽?多恩遇,你如今見溫襄成了太子,扭過頭?便要倒戈不成?”何藜有?些惱怒,“你想?要全身而退可就沒那麽?容易了,難不成你還想?兩頭?討好?,兩頭?不得罪?”
“何大人,你也不是頭?一回認識我,我本就不是個圖官的人,求點小財也就算了。”江源禕苦笑,“說個難聽的,皇上誰做都是做,小命隻有?一條。我不明白這個姓宋的有?什?麽?本事?,讓楚王殿下如此忌憚。隻一條,不管他是在哪死?的,隻要不在我澠州的地界上死?,我便隻做不知道,行不行?”
何藜聲音冷冷:“今日作罷,江大人與我隻當是今日未曾見過。”
說罷他信步向外走去。
一直走出?江源禕的府邸,他才怒氣衝衝地唾罵道:“他江源禕最會做的事?便是給自?己立牌坊,貪了這麽?多銀子現在反而裝腔作勢起來。來人,給本官準備一樣東西?。”
*
一滴水落在宋也川的臉上,宋也川用手指輕輕擦去臉上的水漬。
外麵下雨了,這是時隔數年間,宋也川再一次認真感受江南的雨。
他很少想?起故鄉,但?這裏離常州真的太近。連雨水落在臉上的感覺,都如此相似。
他微微啟口,有?雨水落在他的唇齒間。
帶著一絲春日的腥,和似有?若無的熟悉。
宋也川突然?發覺,他似乎已經不再把江南當作自?己的家。或許是因為這裏早已沒了熟悉的人,又?或許是他已經下意識地選擇靠近溫昭明。
溫昭明是他如今最近親的人。
如果宋也川回望自?己的一生,也會偶爾感慨一個人本身就帶有?著堅韌的品性。宛若荒草一般,隨處可以落地生根。
而他自?己,其實很久沒有?感覺孤獨。
因為縱然?被無數人放棄,他最在意的那個人,卻始終不曾放棄過他。
自?宋也川入獄後?,番役每日會送飯送水,但?宋也川一口未動。
何藜等了兩日都不見結果,到?了第三天,親自?帶人來到?監牢裏。
走到?關押宋也川的牢房外,何藜看?著宋也川蹲在欄杆處,掰開一個饅頭?,丟給一隻老鼠。
那隻老鼠吃了饅頭?,很快便渾身戰栗、倒地不起。
宋也川徐徐抬起頭?,和何藜四目相對。
那一刻,何藜竟然?被這青年眼中看?穿人心的目光,嚇得倒退一步。
宋也川漫不經心地將手中的饅頭?扔回盤子裏,他披散著頭?發,看?上去不似過去那般整潔端正,卻不曾削弱宋也川身上的淡漠與冷冽。
“何大人。”宋也川站直身子,“我是不會死?的。你信不信?”
他的眼神冷淡宛如洞若觀火:“你夥同江源禕,炸開河堤,不僅僅是要吞這筆賑災的銀子,你還想?要江南的土地。那天在河堤上,你是親眼看?著那十八個人跳進水裏的,也是親眼看?著他們的屍首被拖上岸的。”
“你有?沒有?聽到?他們的家人是怎麽?哭的?”宋也川的聲音平靜不帶絲毫的感情,“你聽不見。黃白的金銀蒙了你的耳朵,從一開始你就沒有?拿生民的命當作人命。”
“我曾以為,魚肉百姓的人隻有?閹黨之流。入朝之後?才明白,閹黨貪錢,清流貪名。而更有?無數人,渾不在意什?麽?政治,他們隻想?要銀子,不僅要陛下的銀子,還要百姓的命。”
何藜走上前,隔著柵欄陰翳道:“宋也川,你是真的不怕死?。你貪了賑災款,還敢汙蔑本官。”
宋也川笑:“是麽??”
“我這人手重,思?來想?去還是留你個體麵。”何藜拿出?藏在袖中的藥丸,“閻羅殿前莫要怪我。”
“宋也川,就算是我要害你,就算是這筆銀子不是你貪的,有?誰可以替你作證?”
他還要再說什?麽?,身後?卻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本官可以。”
何藜猛地轉身:“誰!”
秦子理的麵孔逐漸從黑暗處顯現出?來。
“何藜,你還記得我麽??”
何藜怔怔地盯著他,臉上露出?一絲猙獰:“你們二人竟勾結在一起!”
“日日跟在江源禕身邊的,不是他的侄子,而是他過繼給他兄長的親子。江源禕名下沒有?什?麽?存項,可這個兒子名下的酒樓、瓦舍、青樓不勝枚舉,甚至開了幾家地下錢莊放貸,敢問這些錢又?是從哪裏來的。你方才也親口說了,所謂的貪墨之罪,本就是子虛烏有?。你身為京官卻勾結地方豪強,汙蔑官員,你知不知罪?”
何藜下意識倒退一步,口中喃喃:“你們……你們……”
秦子理外放之後?,人也日漸消沉。他雖然?是澠州布政使,卻很少理會他們下麵的人。這是秦子理對於政治絕望後?的自?暴自?棄,也是他深深的無奈。隻因他一個人的力量太小,無法和無數人鬥爭對抗。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一輩子裝聾作啞。守著林驚風留下的殘卷,聊以度日。
昔年在京城,秦子理對宋也川的印象並不多,隻記得是個有?才華的少年。
直到?那一夜,在他的府邸上,秦子理才明白宋也川已經沿著林驚風的路走了很遠很久。
在那一刻,他驚覺自?己的懦弱。
他其實能做的事?比宋也川多很多,但?秦子理卻沒有?那麽?做。
這些年,他甚至放任著澠州官員們的暗渡陳倉,因為他知道,就算他做了再多的努力,卻永遠不可能天下太平。
但?宋也川說:隻要進一步,便會有?人退一步,秦大人,這條路我該不該走下去。
這是宋也川對他靈魂的拷問,足以讓他感到?羞愧。
他冷冷地盯著何藜:“本官再問你一次,你知不知罪?”
“我是戶部的人,你有?什?麽?權力質問我?”何藜勉強道,“你以為我怕你不成?”
宋也川似乎冷淡地笑了一下:“這種事?便是楚王殿下也護不住你。回了京城,你既犯貪墨之罪,又?汙蔑官員,怕是要舉家獲罪,除卻這些,你還做過哪些事?你自?己清楚。”
何藜轉過身,宋也川正倚著牆看?他。
何藜從來沒有?正眼看?過這個人,直到?今天。
宋也川眼眸如水,神情冷淡,長發披散在身側,看?向他的目光好?像可以洞察一切。
“到?底是我輕視了你。”他嘶啞道。
在他心裏,宋也川隻是一個讀聖賢書的文人,又?這樣的年輕。卻又?一步一步,被他謀算。
就連秦子理這樣的人都被他算入其中。
東廠獄,想?到?這三個字,足以讓他兩股戰戰。
他看?著秦子理和宋也川二人,猛的將藏在指間的毒囊塞入口中。
宋也川的瞳孔猛地一縮,他上前一步,隔著柵欄抓住何藜的衣領:“說,霍時行在哪?”
鶴頂紅發作得極快,有?鮮血從何藜的口中流出?,他古怪一笑,用氣息般的嗓音幽幽道:“死?了……在樹林……”
說罷,他的身子緩緩軟倒下去,眼中徹底失去了光彩。
*
窗外暴雨如傾,雲層疊卷,壓抑而低沉。
宋也川在窗邊坐了許久,溫昭明在他背後?也站了許久。
室內沒有?點燈,宋也川的身子,像是一個依稀又?朦朧的影子。
第60節
從監牢中回來之後?,他的頭?發依舊披散著,也不曾換掉衣服。
溫昭明走到?他身邊,她的手放在宋也川的肩頭?:“也川。霍逐風帶人去找過了,那片林子裏什?麽?都沒有?。你不要擔心了,霍時行的本事?很好?,沒有?那麽?容易死?。”
微腥的泥土伴著細碎的玉珠落進來,宋也川抬起頭?,眼眸安靜:“可我們若是走了,不就是把他留在這了?”
“我會留人繼續找他的,”溫昭明微笑,手指撥了撥宋也川的頭?發,“屏風後?麵有?水,你要不要去沐浴一下。”
在溫昭明的注視下,宋也川輕輕點了點頭?。
隔著一道屏風,溫昭明輕聲問:“也川,那天你對我說要給我講的故事?,現在可以講給我聽嗎?”
屏風那側,水聲停了一下,宋也川說:“你還記得林驚風嗎?”
“記得。”
“他還有?另外一個名字,他叫宋也山。”
溫昭明沉默了,過了很久才低聲道:“林驚風是你的兄長?”
“是。”宋也川的聲音很淡,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一般,“關於他的事?,我對你說了謊話。他少時便離經叛道,清高又?倔強。和我父親的關係很差,在我讀書後?不久,他便去了萬州書院。後?來的事?情你應該都知道,我之前一直以為我父親會怪他,但?他沒有?,他背著所有?人藏了兄長寫過的文章,他大概是一直以他為傲的。”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宋也川說:“我在澠州的監牢裏,看?到?了父親寫的詩。他說生子當如孫仲謀,我覺得,兄長如果知道了,一定很高興。”
見溫昭明有?些沉默,宋也川笑著安慰:“我沒事?的,都過去很久了。”
“也川。”
“嗯。”
“今年你和我一起去祭拜一下你的父母吧。”
“好?。”
沐浴之後?,宋也川換了溫昭明為他準備的衣服。他坐在窗邊用布擦幹了頭?發,溫昭明拿了一把梳子,輕輕替他將頭?發梳開。
霍逐風走進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祥和安靜的畫麵。
“殿下。”
溫昭明轉身:“怎麽?了?”
“江源禕招了,這是狀子。”他將手上的一疊紙交給溫昭明,“這是秦大人命人送來的抄本,原件已經快馬加鞭送人京城了。從這條線扒下去,隻怕能摸出?不少人來。”
溫昭明掃了一眼紙上的字,遞給宋也川。宋也川緩緩說:“那賑災的事?,又?該怎麽?辦?”
“秦子理說這事?他不好?出?麵,想?問問先生有?沒有?時間。”
“好?,我知道了。”
霍逐風在二人身後?告退。
雨聲潺潺,宋也川輕輕靠在為他梳頭?發的溫昭明身上,他閉著眼睛緩緩問:“昭昭,你有?沒有?想?過,以後?我們會是什?麽?樣子。”
溫昭明思?考了一下:“沒想?過,應該還是會像現在這樣吧。”
宋也川閉著眼睛,唇邊勾勒起一個恬淡的笑容:“可我想?過。”
“我想?在一個太平的國家,做一份我喜歡的事?。也許可以種幾棵茶樹,養幾隻貓狗。閑暇時做飯給你吃,偶爾和你一起去爬山、去遊湖。我們會一起看?無數個黃昏落日,或許也會一起再聽幾場雨。”
“昭昭,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做一個普通人。”他睜開眼笑,“我這樣是不是很異想?天開?”
溫昭明無聲地淺笑:“這真的是一個,光聽著都覺得幸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