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行皇帝的喪儀一連忙了一個多月。從小殮到大殮, 等一切都妥當了,又操辦起了新君即位的大典。宮裏頭迎來送往得多了,忙著恭迎新君, 大家也都日?漸忘了悲痛。
當年溫襄封太子時從翰林院選的三?名?太子洗馬一並被加封為六科吏部給?事中。這份官職依舊是六品,但是直屬皇帝的人。顯然新君把?這三?人當作心腹來看?。
和宋也川同科進士的謝庸得了這份差事,宅子也從芝麻官住的巷子專門搬去了朱雀街。
裴泓羨慕得不得了,專門等宋也川下值之後, 來戶部衙門外找他:“你們?兩個人,一個去了吏部, 一個在戶部,都是了不得的地方。唯獨隻有我, 還呆在這翰林院裏,和那群迂腐老頭混跡在一處。”
宋也川手裏拿著箱奩,和氣笑說:“明日?我搬回去和你一起。”
裴泓愣了一下, 連忙擺手:“不用?不用?。”神情又有幾分忸怩道:“你不用?為我至此,還是戶部的前?程更好。”
“這是陛下的意思?。”宋也川並沒有什麽?不悅的情緒, “從明日?起, 我將入本堂為皇子與周王殿下日?講。”
侍講與侍讀的差事說起來也算是一份殊遇, 隻是歸根結底算是一份文官的工作, 比起在六部的千頭萬緒, 主持日?講隻能說是聽上去好聽些,政治上的指望便小了許多。
溫襄對宋也川頗為忌憚,哪怕他的確在南方有了幾分建樹,索性將他從戶部調走, 明升暗貶, 不讓他再料理戶部的差事。裴泓安慰了他一路,宋也川哭笑不得:“我倒覺得這份差事好, 沒有你說的那麽?不堪。”
裴泓滿眼的不信:“你不必強撐著,你有才學,陛下一定會想起你的好來。”
到了貞順門,溫昭明的馬車停在門口等他。宋也川與裴泓道別之後,登上了溫昭明的馬車。
“恭喜。”坐在車裏的溫昭明對著他笑,“我一早得了消息便知道,這份差事你必然很喜歡。”
她眼睛明亮,唇畔的笑容真心實意,宋也川坐在她身邊,任由溫昭明握住自?己的手。
“昭昭,論心我是真的喜歡這差事的。”宋也川拍了拍她的手臂,忖度著沉吟道,“朝堂上不太太平,皇上對司禮監的寵信,怕是更甚於先帝。”
“賀虞此人,見風使舵慣了。自?然會早早替自?己想好退路。”溫昭明輕輕把?頭靠在宋也川的肩上,“你去本堂也是好事,皇上膝下如今隻有兩個皇子,阿珩年歲比他倆都還要大些,左不過就是三?個孩子一同讀書,若是他們?喜歡你,往後也是有指望的。”
宋也川沒將封無疆說的話告訴溫昭明,他含笑著點頭:“好。”
“你往後還住在我府上吧。”溫昭明緩緩道,“你我院子雖連著,可到底不如住在一起方便。你若是還想住在西溪館,那裏的東西我也沒叫人動過。”
她美目盈盈地睨他:“先前?可是說好了,陪我睡七天七夜的。”
她原本落在宋也川手背上的手從他袖口伸了進去,攀住他的胳膊,一點一點向上遊移,柔荑光滑靈巧,宛若一條頑劣的小蛇。宋也川輕輕的吸氣,忍不住去捉她的手:“這幾日?太忙,我過幾天去找你,好不好?”
他臉上有些紅,可神情卻?認真:“明日?要去本堂,有許多事要做。後日?是我休沐,我陪你去玩好不好?”
“好呀。”溫昭明湊過去親他的脖子,“你真好。”
宋也川被她撩撥得心緒起伏,捉了她的手,側身便要吻她。
溫昭明故意閃躲:“你當你是誰,想親我便要親,本宮還沒同意呢。”
她本是無心的話,宋也川聽著卻?又覺得難過。
他無聲垂了眼,覺得一口氣團在喉嚨口。
都察院的差事自?然是比戶部外郎要好,聽封無疆的意思?,品階隻怕起碼要有五品。於情於理都是叫人高?興的事,他心裏卻?很難高?興起來。若真一步一步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到底是向溫昭明靠近還是背道而馳都成了未知數。
溫昭明見他不說話,疑惑著去抬他的下巴:“怎麽?見你不高?興了?”
宋也川順著她的力氣抬起頭,淺淺地漾開笑:“自?然是高?興的。去了翰林院之後怕是能閑下來一陣子了。”
溫昭明嗯了一聲,捏著他的手指尖:“要是一直這樣就好了。”
她眼中波光澹澹:“隻是以你的才學,太可惜了些。”
馬車已經停在了宋也川的宅院外頭,宋也川猶豫著問:“霍時行依舊沒消息麽??”
見溫昭明搖頭,他眼中的落寞之色更甚一分。
這件事整日?懸在他心上,就連溫昭明也看?得出他的寢食難安。她甚至想刻意去撒個謊,但以宋也川的聰慧,隻怕能一眼看?穿,索性作罷。
“殿下,我回去了。”
溫昭明頷首:“好。”
*
大梁的本堂本就是為皇子、未成年親王講學的地方。
溫襄膝下的兩個兒子不過剛開蒙的年紀,每日?的講讀課來得並不勤。
所以宋也川每天和翰林院的先生們?主要是替溫珩侍講。
溫珩雖然被封了親王,但身為皇帝的兄弟,本就沒有什麽?承繼帝位的指望,翰林們?教得不甚用?心,除了每旬第一日?所有人會輪番侍講之外,宋也川留在本堂的時間總是最多的。
宋也川不是熱絡的性子,溫珩待他尚且恭敬,二人除了講學之外,餘下的時間大多是沉默的。
溫珩年歲雖然小,但他知道宋也川和溫昭明的關係並不一般,因為在他讀書的日?子裏,溫昭明偶爾會給?他送點心。若當日?日?講的夫子是宋也川,溫昭明的點心便會備兩份。
八月初六這天,恰逢宋也川小講。
溫珩走出本堂時看?到了溫昭明,眼睛微微一亮,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溫昭明的身邊。
“阿姊。”溫昭明伸出手去牽他,溫珩卻?把?自?己的手背到身後,“阿姊,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每天牽著你的手了。”
溫昭明眼裏含著笑:“好,那你自?己走。”
宋也川跟在溫珩身後走了出來,看?到溫昭明亦微微一怔:“殿下。”
溫昭明頷首:“你同我一起送阿珩回去吧。”
“好。”
溫昭明和溫珩走在前?,宋也川走在後,溫昭明自?然而然地偏過頭:“跟在後頭做什麽?,上前?來說話。”
第63節
於是宋也川便走到了溫昭明身旁落後半步的位置。
“阿珩學得如何?”
宋也川想了想說:“殿下天資聰穎,一點就通,最近寫得幾篇文章都還不錯。”
溫珩年齡還小,被誇讚了一番果然高?興起來。
他仰著頭看?向溫昭明:“阿姊,我聽說宋先生會做核雕,我想和宋先生學這個。”
溫昭明板著臉說:“你從哪聽說宋先生會做核雕的。”
宋也川在一旁說:“殿下,是臣說的。今日?學《帝啻》一文,書中講到了核舟,殿下未曾見過,於是臣答應殿下,若今日?能背誦全文,明日?便做核雕給?他。”
看?著溫珩一臉興奮的樣子,溫昭明隻好歎息說:“拿給?你看?看?便是了,這種?東西學起來耽誤時間,且容易傷手,不要纏著宋先生教你了。”
溫珩哦一聲,有些怏怏的。
送他回了自?己的宮裏,溫昭明睨了宋也川一眼:“不是我不讓他學,他每日?的課業太緊了些,哪裏能容得他每日?再花功夫在這上麵。還有你,除了日?講翰林院又不是沒有別的活給?你,這幾日?哪天不是三?更才睡,你還要給?他做核雕?”
宋也川笑起來:“不是什麽?費事的東西。”
說話間,已經到了貞順門,馬車上擺了香燭等物,宋也川眼睫低垂,溫昭明拉著他的手說:“今日?,我帶你去棲霞山。”
在宮裏時宋也川和溫昭明守著規矩照章辦事,出了宮門之後,二人牽著的手便不再鬆開。
馬車行至棲霞山時已近黃昏,山中清風綠樹,鶯聲燕舞。站在半山處時,可以看?見京城大致的輪廓。煙柳畫廊,重湖疊崦,綠樹成蔭。
這裏的風水一向不錯,京中有許多人家都把?陵墓修在山中。溫昭明帶著宋也川走到一處沒有立碑的墳塋前?,命人擺了香案,燃了火燭紙錢,又擺上了貢品。
宋也川默默三?叩首,將手中的香火插進了香爐裏。
溫昭明在一旁也拿著香拜了拜,一同插進香灰中。
“也川。”溫昭明指著遠處城中的一座房屋,“從這裏是可以看?見你的住處的。你若是往北看?,也可以看?見這一座山。”
宋也川抿著唇拉住溫昭明的手:“多謝你,昭昭。”
“不要謝我,”溫昭明挽住他的胳膊,“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先帶你來了這裏同你祭拜一二,接下來你便要聽我的,暫時忘記那些不開心的事。”
宋也川點點頭:“好。”
他以為溫昭明會叫他一起逛園子或是廟會之類的。可當溫昭明將他帶進賭場的時候,宋也川險些被嚇了一跳:“昭昭,若是被人發現我來了賭場,我哪能繼續給?殿下們?日?講。”
先帝喪期百日?剛過,民間的娛樂活動才開始不久。
拉著他的手,溫昭明頭都不回地往裏走:“來京城這麽?多年,連賭場都沒來過,你真是白來這麽?多年。”她拉著宋也川直奔賭桌,所有人看?著這個美貌的小娘子,都紛紛側目。
溫昭明掏出一錠銀子,啪地一聲仍在桌上:“我壓大!”
“好!”立刻有人喝彩起來。
溫昭明轉頭看?宋也川:“你來啊!”
宋也川搖頭:“我沒玩過。”
溫昭明的手直接往他身上摸去:“磨磨蹭蹭,你的荷包呢?”她柔軟的手摸得宋也川口幹舌燥,他迫不得已取出荷包雙手奉上:“在這在這,你別摸了。”
溫昭明從裏頭掏了半天,隻掏出幾個銅板,索性全掏出來扔到桌上:“他壓小!”
宋也川小聲說:“我要是輸了,後半個月就沒飯吃了。”
溫昭明仰著下巴:“我可以養著你的。”
他們?攀談的聲音雖然小,但兩個人相貌儀表皆不同凡響,分明不像窮人家出身。這小娘子出手闊綽,而這郎君卻?束手束腳,所有人投向宋也川的目光中,都似帶了軟飯二字。
這邊掀開蓋子,裏麵的三?粒骰子赫然是一個小,溫昭明看?著宋也川將自?己丟進去的那錠銀子贏了過去,不滿地瞪了他一眼:“這局是你運氣好!”
她再摸出銀子來:“這次我賭小。”
宋也川想了想,把?銀子壓到了大上麵。
這次是溫昭明贏了,她歡喜地將賭桌上的錢收進自?己的荷包裏,宋也川站在一旁安靜地看?著她,心中突然湧動起一絲柔情。
在和溫昭明相處的歲月裏,他始終處於一種?卑微的境遇裏。溫昭明讓他振作也讓他勇敢,他對於溫昭明,心中有無限的感激和感動。但是此刻,溫昭明笑容明亮生光,贏了便歡天喜地,輸了便嗔怒跺腳,和平日?裏並不一樣,卻?又如此的鮮活。
讓他甚至覺得,溫昭明本來就該是這樣的,她理應擁有無盡的歡喜,和無數恣意的時光。
溫昭明收了錢,回頭看?向宋也川,星火璀璨的華光下,他墨玉般清澈動人的眼睛,倒映著自?己的麵龐。他眼中藏著柔情和溫和,好似早已經安靜地看?了她許久。
溫昭明突然有被他的目光觸動到:“你看?我做什麽??”
宋也川彎下腰,在她耳旁說:“昭昭,這次你想賭哪個?”
溫昭明想了想:“賭小!”宋也川一時衝動,把?荷包裏所有的都掏出來給?她,姿態頗為豪邁:“來吧,我陪你!”
一分鍾後,兩人被賭場趕了出來。
溫昭明怒氣衝衝:“什麽?鬼地方,竟然不許賒賬!明日?我就命人抄了他!”
宋也川在一旁符合:“這種?騙人錢財的地方,就該抄個幹淨。”
二人站在外頭麵麵廝覷良久,而後宋也川幽幽對溫昭明道:“昭昭,你把?我的俸祿輸完了。”
六兩銀子一個月的俸祿不多,但過去足可以維係宋也川日?常的開支,今日?輸了個底朝天。
他神情似委屈又似幽怨,溫昭明忍不住笑起來:“回頭我給?你補上。”
說罷對著冬禧招招手,“還有銀子沒?”
冬禧歎氣:“還剩這麽?多,要是花完了就沒有了。”
溫昭明掂了掂重量似乎還有個百十兩,還算是滿意,她湊到宋也川身邊,刻意壓低了嗓音:“我帶你去喝花酒吧!”
宋也川如遭雷擊:“你還喝過花酒?”
溫昭明眼中滿是興奮:“沒喝過,但是很想去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