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夜如水, 月掛梢頭。
溫昭明頭重腳輕地由著宋也川抱起到屏風後。
她攔著他:“你出去,叫冬禧來。”
宋也川的目光落在她肩上那處泛紅的印跡,臉微微一燙, 伸手輕輕按了一下:“這裏疼嗎?”
溫昭明的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不疼。”
宋也川輕輕鬆了口氣。
他半跪下來,將她的頭發浸在水裏。
水聲像是鴻鳥在夜色中?掠過?的波聲。
宋也川的指腹停在她發間,溫昭明的烏發宛若細密的綢緞。
這是一種?分外?纏綿,又無比令人沉迷的觸覺。
宋也川的指尖溫柔的停在她的眉毛上。
好似平湖外?的遠山。
溫昭明漸漸清醒了些, 盯著宋也川脖子上的某處驀地笑起來。
宋也川不明覺厲,直到沐浴後走到鏡子前, 借著依稀的月色看到了頸上的紅痕。
待他心事重重地躺到溫昭明身邊,溫昭明立即縮進他懷中?:“明日我給你撲點粉, 冬天衣服穿得厚,看不出的。”
宋也川嗯了聲,隔著衣服輕輕拍她的背。
“方才。”他開?了口, 又有些遲疑不知道該怎麽繼續說。
溫昭明輕抬眼睫,宋也川清潤的目光落在她臉上。
“我很歡喜。”他輕聲說。
“我也是。”
他們兩人躺在一起, 宋也川側臥著, 溫昭明枕著他的手臂, 片刻後她才小聲對他說:“我想, 我是很愛你的。”
這是她第二次說愛他, 上一次是在那間朝北的屋子裏,窗外?是一簾連綿不絕的雨,她對著他說:“我是愛你的人。”
宋也川落在她背上的手微微停了停,他輕笑了聲:“有時真不知道你這般的心意, 叫我用什麽來還。”他低下頭, 輕輕貼著她的額頭。
這是一個讓人莫名?心動的姿勢,讓溫昭明覺得他離她很近, 不單單是身體,還有他的心。
“隻有和你在一起,我才是真的快樂。”
“昭昭,我也是,很愛你的。”
*
不知從哪一日起漸漸有了些暖意,白玉蘭樹掛上了肥碩的花苞。
第一批被枷的南方士人被鎖進了刑部裏。
頭一天夜裏就死了五六個。
宋也川每日都在跟著堂審,他鮮少?發問,但會在卷宗上簽字。
這些活著的人被砍了頭,宋也川沒?去觀刑,回了都察院後把這一批人的卷宗逐一看了一遍。做完這一切的時候,第二批人已經在入京的路上了。
宋也川沒?來得及將這些人的身份重新核對,便出了另一樁事。
裴泓休沐之日在酒樓中?喝得酩酊大醉,進而?詩興大發,叫小二拿來筆墨,在二樓雅間的牆壁上揮毫潑墨提了一首詩。
他文采風流,筆法遒勁,那店家深以為豪甚至刻意將貴人往這間雅間中?引,以彰顯自?己的品味不俗。一來二去,便有人看出了端倪。
這牆上揮毫潑墨的筆跡,竟和汪羽拿來的反書?中?的字跡一般無二。
幾人越看越像,又不敢妄下言論,私自?去請了汪羽來過?目。
汪羽掃了一眼,立刻驚得拍案:“來人,將這麵牆給我想法子拓下來!”
這張紙就送到了溫兗的案頭。
溫兗掃了一眼,施施然道:“那還等什麽呢?”
宋也川匆匆趕到思善門時,裴泓還有心情?和鎖他的錦衣衛開?玩笑:“宋也川來了,你們還不快些走,到時候當心他壞了你們的差事。”
那幾名?錦衣衛對視一眼,雖不說話,立即加快了腳步。
所以宋也川隻看到了他的一片衣角。
裴泓從善如流地認了罪,甚至在刑部門口和池濯打?了個照麵。
池濯氣得臉色鐵青,揮拳就想往裴泓的臉上招呼。
裴泓仍舊是笑嘻嘻地模樣:“我都進了刑部衙門,往後挨打?的日子多了,駙馬爺行行好,饒我這回。叫您背了這麽多天的黑鍋,我心裏也是過?意不去的。”
池濯氣得渾身發抖,指著他的鼻子一連說了三個好字。
“您都出來了,一定不想再進去吧。”裴泓被錦衣衛推著往前,一邊艱難地回頭,“可不能再做錯事了。”
出了衙門,池濯看見宋也川站在思善門邊。
池濯上去給了他一拳:“老子說了什麽,你真是一點聽不進去嗎?就你宋也川有能耐,想要誰死要誰死?”
宋也川沒?解釋:“先去我那,給你換個衣服。”
池濯鐵青著臉走到宋也川的直房,宋也川從箱奩裏翻出兩件沒?上身的衣服塞給他:“看看能不能穿得下。”
他的直房裏清冷又背陰,桌上放著兩本?書?,硯台也沒?來得及清洗,一支蘸了墨的筆將木案劃了長長的一道痕。
池濯三兩下換了衣服,坐在凳子上氣得手抖,宋也川給他倒水,池濯把桌子拍得震天響:“宋也川,宋禦史,你倒是說句話啊!”
宋也川輕輕抬起眼:“我會讓他活著的。”
在池濯心裏,這句話幾乎立時判了宋也川的罪,他把手中?的茶杯擲了出去,摔了個粉碎。
兩人又沉默了很久,宋也川終於開?口:“火都發完了嗎?”
池濯怔忪地看著他,過?了很久才說:“他會死的,你拿什麽救他?”
“這是我的事。”宋也川起身走到桌前將毛筆拿起來放進筆洗裏濯淨。
“你府上有車接你,你回去吧。”
池濯還想再說什麽,到底沒?說出口。
第98節
他出了宮才聽全了始末,心知誤會了宋也川,轉日給公主府遞了拜帖。他的帖子是溫昭明親自?回的,她說宋也川最近一直沒?回來,若想見他可以再等幾天。
池濯不曾受重刑,在府裏略休息兩日便又回了翰林院。他有心去都察院再見一見宋也川,卻撲了個空,都察院的人一問三不知,池濯隻好無功而?返。
乾清宮的明間裏,溫兗召見了幾位大臣。
南方來報,中?州以南的山麓深處在夜深時分似有火光,進山打?獵的獵戶前去查看,竟被當場滅口,後來中?州軍派百餘人人進山,亦是有去無回,這時中?州的太?守才如夢初醒,急忙報給了總督衙門,仔細勘問後才知道,山中?有人在私自?冶鐵,且於深山中?埋伏了相當數量的壯士,意圖招兵買馬。
溫兗身後掛著一幅大梁的地圖,他指著其中?一處道:“封無疆,你方才說的便是這裏麽?”
地圖上寫?了臨潁縣三個字,封無疆點頭:“這裏依托山巒形變的險要之勢,山中?又有赤土礦,應該有人一直藏匿於深山中?私下冶鐵,這也是這群流寇能有這樣數量兵器的原因。”
“匪徒不足為懼。”溫兗重新坐在自?己的桌前,“隻是朕尚且沒?有想好平叛的部將。”
“兵部尚書?姚衝倒是個將才。”封無疆道。
“姚衝啊。”溫兗沉吟起來,“朕倒是記得他,他原本?在兵部當了七八年的侍郎,今年才擢升起來,也是有幾分才幹的。”
隻是溫兗仍舊未置可否:“還有沒?有可擔此任的?”
今日殿中?的臣子中?,大部分都唯封無疆馬首是瞻,他提了人,大家便都不再敢多言。
溫兗看向宋也川:“宋也川,你說說。”
“臣記得承國公的幾個嫡次子去年在虎賁營中?領事,早些年也曾和陛下同戎狄交手,是個有帥才之人。承國公是容貴妃娘娘的生父,汪二郎便是貴妃娘娘的親兄,既可以彰顯天恩,也算是師出有名?。”
“汪家。”溫兗頷首,“那就讓汪右直領這個差事吧。臨潁這一夥亂民,勢必要給朕徹底剿滅。”
那日從乾清宮出來,封無疆的臉色並不好看,他盯著宋也川的背影,幾乎想把他瞪出個窟窿。
陛下想要重用汪家的心思也是才起不久,宋也川便在此刻給汪家送人情?,封無疆捏著拳頭,一時間怒火中?燒,他和承國公都算是從龍有功,但比起封無疆,顯然承國公加了天子嶽丈的名?聲,比他還要更親近些。承國公是個虛爵,但女兒和兒子都被他一步一步扶了起來,封無疆的子嗣不豐,算來算去還是覺得自?己的權被人分走了似的。
封無疆過?去那幾年對東緝事廠和司禮監深惡痛絕,如今卻又覺得好。能在眨眼間就把那些讓他看不順眼的人全除掉。
大梁其實年年都有匪寇作?亂的事,雖然大臣們在陛下那邊說得從容,但這一回卻和先前不一樣。這群人比過?去的泥腿子們難對付多了。他們不光有自?己的輜重武器,甚至公然打?出:共治天下、不征賦稅的口號。
在朝為官的人都知道,不征賦稅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的事,就算暫時不以白銀課稅,也要用糧食來抵稅。但南方百姓被貪官汙吏折辱日久,幾乎人人都信以為真。此舉直擊百姓要害,不少?人甚至翹首以盼,渴望大軍入城。所以當汪右直的大軍南下之後才驟然發覺,這股匪寇已經深入江南腹地,圈占出自?己的勢力範圍。
事態比預想得還要嚴重,初時眾人還能報喜不報憂,越到後來越惴惴不安,索性?如實相告。溫兗聞知雖麵上不露,心中?亦有憂慮,朝中?沸反盈天的南方士人之案、還有裴泓的事,都隻能暫且擱置一邊。
大臣們到了這個時候才終於有了幾分戮力同心的感覺,生怕自?己烏紗不保、人頭落地。
溫昭明一連有半個多月都沒?見到宋也川,直到某個深夜裏,她半睡半醒間感受到有人緩緩躺在了她身邊,她聞到了宋也川身上的氣息,睡意朦朧間向他靠去。
宋也川輕輕吻了吻她,溫昭明睜開?眼:“你回來啦。”
他眼下倦怠神色尤甚,窗外?已經露出一絲稀薄的微光,顯然已經快要天亮了。
“我太?想你了。”宋也川將溫昭明摟在懷中?,不光是都察院,幾乎宮裏的衙門都是這樣的不眠不休,今日他不用進乾清宮議事,所以趁著此時出宮一趟。
他的胸腔似發出微不可聞的喟歎,眸光似水般溫柔:“能見你一麵真好。”
溫昭明安靜地嗯了一聲,縮進了宋也川懷裏。
“和你躺一個時辰,天亮我便要回宮去。”他如是說道。
晝夜晨昏間的微光照得他的麵龐,溫昭明的手指輕輕貼在他臉上,感受到指尖個下頜棱角,聲音中?帶了些心疼:“你瘦了。”宋也川彎眸:“沒?有,我每日都有多吃些。”
溫昭明不信,伸手去捏他的腰,摸到骨頭的時候明顯哽咽了一下。
宋也川拉過?她的手,輕輕放在懷中?暖著,眼中?雖難掩疲色,精神仍很好:“裴泓不會死了。”
溫昭明聽說了一些南方的事,她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在宋也川的薄唇上。
“睡覺,別的可以慢慢說。”
宋也川便真如她所言闔上了眼睛。
他很白,看上去又很乖,像是一個蜷縮著的動物。
溫昭明替他蓋了被子,他困倦地低低嗯了一聲,濃睫在眼下投落一圈細細的影子。
溫昭明的睡意散了很多,她側著身子靜靜地看著宋也川的睡顏。
他漸漸睡著了,呼吸也變得平和勻長,胸口淺淺的起伏著,他的手還輕輕拉著溫昭明的手指,舍不得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