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餘暉火紅,略吵的蟬鳴中,李暮蟬坐了下來。
李藥師見狀也終於放心,她瞧了眼忙裏忙外的婦人,轉身跟了過去。
但李暮蟬剛一落座,二人即刻長身而起,縱躍淩空,化作兩道急影,掠過翠竹,飛過青鬆,於青山綠水間恣意馳騁,縹緲身影不過數息起落便去到百丈開外,而後扶搖衝天,落足於一座峭拔險峰之上。
孤峰獨立,已為絕頂。
“前輩可有賜教?”李暮蟬道。
李尋歡負手而立,氣態平和,好奇問道:“我之前去孔雀山莊尋你,遠遠便覺察到莊內隱有一股凶意醞釀多時,不知是何凶器?”
李暮蟬直言道:“孔雀翎。”
李尋歡似乎早有預料,輕輕頷首,“想不到天底下竟有人能重鑄此物,如此一來,秋家的先祖總算能含笑九泉了,秋水清也可保孔雀山莊的曆代俠名不喪。”
他轉身,背對夕陽,麵向李暮蟬,肩上的白發隨風**起,笑道:“你追了我這麽久,應當不隻是為了見我一麵吧?”
李暮蟬卻搖搖頭,“不,我來此就隻是為了見你一麵。可惜,見到的不是當年那個名震江湖的李探花,但既然都叫李尋歡,也算不虛此行。”
李尋歡愣了愣,然後又笑了,“能得阿飛認可的人,果然了得。我原以為你我就算不動手,但至少會有很多話說,不想竟無話可說。”
話到這裏,二人果真沉默了下來。
許久。
李暮蟬望向天邊落日,俯瞰江河,一覽眾山小,驀然開口道:“朱四死的時候,曾說贏得了別人不算什麽,贏得了自己才是無敵……唔,敢問前輩,何為無敵?”
李尋歡長歎道:“你用刀?”
李暮蟬道:“是!”
李尋歡又問,“為何握刀?”
李暮蟬目光陡凝,回答道:“握刀是為進取,是為自救。”
李尋歡溫言道:“你現在已立足絕頂,身旁又無敵手,無需進取,無需自救,不如暫時放下。”
“放下?”李暮蟬一怔,旋即輕笑道:“前輩該不會也要學那些禿和尚講什麽四大皆空吧?那樣可就俗了。”
見李尋歡笑而不語,李暮蟬頓時收斂了笑容,稍作沉吟,皺眉道:“我放不下。”
李尋歡道:“看來你隻是想贏。”
李暮蟬毫不掩飾自己的想法,沉聲道:“人在江湖,自然要贏。”
李尋歡歎了口氣,“你想贏誰?”
李暮蟬道:“青龍會、金錢幫,贏一切與我為敵之人。”
李尋歡又問,“那贏了他們之後呢?你還想贏誰?”
李暮蟬搖頭,“不知。”
李尋歡振衣擺袖,袖中就似變戲法般取出了一個酒囊,然後猛飲了一口,意味深長地道:“所以,你想贏的不過是自己的欲望罷了,但欲望如水,永無止境,焉能斷絕?上官金虹當年近乎神魔之境,不為外物所動,不為美色所擾,可始終也是欲望未絕……與己為敵,如何贏之?”
李暮蟬瞳孔急縮,喃喃道:“所以他試刀而死,因為死人是沒有欲望的。”
李尋歡悵然一歎,“不錯。”
李暮蟬倒吸了一口氣,沉聲道:“天機老人也是止步於此?”
李尋歡喝酒的動作一頓,苦笑搖頭,又喝了一口酒,“沒錯!這天下間從來沒有真正無敵的人,因為他們注定了有一敗,這一敗,不是輸給別人,而是輸給自己。”
李暮蟬似乎不太喜歡這般暗藏機鋒的對話,他眉宇間多出一抹鬱燥,雙眉緊皺難展,低聲自語道:“與己為敵?”
他臉色漸漸凝重起來,像是遇到了什麽令自己極為困惑的事情。
“我不明白。”
李暮蟬毫不遮掩自己的感受。
而且他已反應過來,李尋歡這是想要點撥他。
李尋歡笑道:“無需明白,走下去,自會知曉。”
李暮蟬更迷惘了,他沉吟道:“那前輩是否已算無敵?”
他眼裏突然湧出一抹淩厲氣機,腰間雙刀顫鳴如龍,幾要出鞘。
有的東西,親眼看見遠比親耳聽見要來的真實。
李尋歡非但不驚,反而眼露笑意,“你現在是否想要贏我?”
李暮蟬眼皮一顫,幹脆道:“不錯。”
他想要看看自己距離這等武林神話還有多遠。
李尋歡卻意有所指的望向天邊,左手作虛握狀,輕輕撫過。
對方手中看似一無所有,但在李暮蟬的眼中,這人卻有了不一樣的變化。
舉手間,李尋歡的氣機倏忽瞬變,仿似頃刻飛離了險峰絕頂,縹緲無跡,與天地同息,與山川同脈,無可匹敵,無雙無對,無有破綻。
李暮蟬的眼神漸漸生出變化,在他看來,這人周身氣機流轉,竟好像握住了夕陽,握住了天地,握住了清風,也撫過了雲霞,撫過了青山綠水,撫過了人間大地。
天地萬物,盡在掌中。
李暮蟬呆立當場。
“放下,你才能握住更多。”
李尋歡嗓音輕淡,看似近在眼前,話語卻仿佛從遠山飄來,像滴滴流水,又似銅鍾大呂般直直落入李暮蟬的心中,令他撥雲見日。
這一握之下,夕陽落盡,暮色已深,竟恍惚有種易換乾坤,顛倒晝夜的無上魔力。
這是何等境界?
李暮蟬啞聲呢喃道:“你已手握天道?”
李尋歡又搖頭,“什麽天道不天道的,我隻是兩手空空,無刀。”
李暮蟬卻直勾勾的盯著李尋歡那隻還虛握著,還沒放下的左手。
這隻手,看似未持一物,然掌心已有絕世刀意縱橫,氣蓋神州,意衝八表。
“好刀!”李暮蟬失聲。
手中無刀,心中也無刀。
但天地萬物,皆可在一握之下化為手中刀,化腐朽為神奇,一花一木,皆可成為小李飛刀。
這是自天地萬物,草木山川中所取的一刀。
李尋歡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搖頭笑了笑,五指一鬆,卻見忽有風來,流過指間,霎時間刀意不見,刀氣消散,手中空無一物,何曾有刀。
李暮蟬呆愣許久,悵然若失道:“我若放不下,豈非終其一生都要止步於此?”
他看著李尋歡攤開的左手,下意識伸出了自己的手,學作對方先前的動作,伸向了虛空,伸向了天邊的皓月,但卻在握住的刹那遲疑了。
但李尋歡溫和的嗓音再次響起,“別遲疑,若不握住,談何放下?今時今日的李暮蟬,恰如彼時彼刻的李尋歡。”
李暮蟬聞言身形劇震,右手五指隨之一攥,沉聲道:“多謝前輩。”
李尋歡那股不同尋常的氣機倏忽又在近前,然後就像一個市井中貪酒的老漢,頗為心虛的瞟了眼山下小院,仰頭將酒囊裏的酒一飲而盡,方才心滿意足地笑道:“下山吧,飯菜應該已是好了。”
竹寮內,燈火通明,待到二人折回的時候,已見桌案上擺著幾樣小菜。
見兩個人回來,那位婦人本是麵露笑意,眼帶好奇地打量著李暮蟬,可她忽然似嗅到什麽味道,一雙黑白分明的澈淨眼眸頓時轉向李尋歡,嗔怪道:“你又偷喝酒,不過今天也就算了。”
李尋歡見孫小紅滿臉喜色,忍不住道:“怎麽?”
孫小紅看向了身旁的李藥師,興致勃勃地道:“李大哥,這孩子居然是王憐花的外孫女。”
末了,她話鋒一改,興奮笑道:“李大哥,我想認她做咱們的幹女兒,怎麽樣?”
李尋歡眼露訝異,也看向了李藥師,心中一時感慨良多。
昔年沈浪等人出海之際他雖在外闖**,不曾見過這位“千麵公子”,但也不算陌生。況且對方還有意將《憐花寶鑒》托付給他,再加上又都是沈浪的知己好友,也算故人之後了。
李藥師十分乖巧地坐在孫小紅身旁,也不知二人先前說了什麽,竟是異常的親近,哪還有半點邪教妖女的勾人媚態。
李暮蟬看的傻眼。
李尋歡笑道:“那便認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