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之巔,飛雪如刀,急風怒號。

而在這霜刀雪劍之下,一人早已久坐多時,身上落滿霜雪,幾乎變成了一個雪人,化作一尊冰雕。又好像這人早已死去,動也不動,唯身前的一柄烏鞘長劍與之相伴。

這並不是名師鑄成的利器,也不是古之神鋒,這隻是一截凡鐵。

但就是這麽一柄無甚出奇的尋常鐵劍,卻已天下無雙,堪稱第一。

因為,這是謝氏神劍。

早在兩百年前,此劍就已冠絕江湖,獨步武林,敗盡天下劍客,力壓無數名劍神鋒,為劍中魁首。

而現在,這柄劍已久未出鞘,甚至劍鍔之上還依稀生出點點斑駁鏽跡。

寶劍生鏽,蓋因其主劍心蒙塵。

“三少爺,江南傳來消息,李暮蟬重現中原。”

來人行跡飄忽,隻留下這麽一句話,便又飄然退去。

許久。

那靜坐多時的雪人,終於似大夢方醒般動了動,睜開了一雙黯淡無光,死氣沉沉的眼睛。

就仿佛一汪死水,倒映著身前的長劍。

謝曉峰此刻是感慨的,也是沉默的,他已看見劍上的鏽蝕,這令他不禁想到當年初握此劍之時,族中的長老連同他那個父親欣喜若狂的模樣。

兩百年來,謝氏一族中的後輩子弟無論多麽驚才絕豔,也從未有誰能拿起這柄劍,有資格駕馭此劍。

唯有他,初握此劍,便已達至人劍合一。

多少人,多少劍客,畢生所苦求的境界,他生來就已擁有。

他握劍,練劍,癡於劍,十五歲之前他的人生中就隻有劍。劍招,劍法,劍技,覽盡天下劍譜,會盡劍道名家,仿佛他生來就是為劍而活。

但是,他並沒有如族中長輩所願而大放異彩。到如今,謝氏一族已淪為武林中的笑柄,而他謝曉峰也成了一個笑話。

當年力抗魔教的神劍山莊三少爺,竟然會和魔教妖女苟合,還有了孩子。

昔日和他神劍山莊同進同退的諸多武林世家,如今也與謝家劃地絕交,老死不相往來。

還有謝龍騰,他的二哥。

事實證明,他那個父親到底還是看走眼了。謝龍騰身居天下盟盟主之位,劍道天資驚才絕豔,明明姓謝,可現在卻視謝氏一族為仇寇,欲要除之而後快,殺之而痛快。

最後,便是他最為虧欠的女子,慕容秋荻。

既然李暮蟬現身江南,那便說明慕容秋荻的劫數要來了。

謝曉峰自然知道天尊之主是何人。

可以說這個女子走到今天這一步,心性之所以大變,與他有莫大幹係。

而謝王孫讓人送來這個消息,便是為了激他出山一戰。

如今謝家也已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就連族地都被迫舍棄,寄人籬下,可謂奇恥大辱。

整個謝家,早已恨透了李暮蟬,恨透了這個親手將神劍山莊推入深淵的人。

眼下若想令謝家再現往日輝煌,便隻有將這個不可一世的武林神話親手打敗,方能重臨頂峰,甚至登峰造極,更勝當年。

謝曉峰突然抬了抬眼皮,隻因風雪中忽然走出十位謝氏子弟,人皆背負長劍,一言不發的朝他走來。

“請三少爺出山,率我謝氏一族重回族地,重現昔日輝煌。”

十個人全都單膝跪下,跪在雪地上,臉上沒有半點波瀾,隻有堅定和絕然。

謝曉峰痛苦無比的合上了雙眼,他實在厭倦了這個江湖,厭倦了所謂的使命,更加厭倦了廝殺,而且他很愧疚。

無論是謝龍騰,還是慕容秋荻,每每想起,都令他心如刀絞。

而他之所以枯坐於此,便是為了躲避天尊,躲避他那個父親。

可如今,李暮蟬再現江湖,謝王孫已然等不了了。

不但用慕容秋荻激他,現在又令這些族中子弟前來逼迫。

“噗嗤!”

突然,一股溫熱濺落在了謝曉峰冰冷的麵頰上,他錯愕無比的重新睜眼,隻見自己的麵前,一名謝氏子弟正拔劍自刎,緩緩倒下。

滾燙的鮮血,如在洗刷著神劍上的鏽蝕,染紅了風雪。

其他九個人,此刻也都神情平靜的將手中長劍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毅然決然的轉動劍身。

“不要!!!”

謝曉峰急忙顫聲開口。

但張開的嘴裏,忽有腥甜濺落。

謝曉峰眼皮一顫,臉上已被濺滿血色。

九個人,九個適才還活生生的人,現在已全部倒在他的腳下。

咽氣之前,這些人還死死地盯著他,“請……請三少爺……唔……拔劍下山……”

而在風雪之中,似乎還有很多人等著走過來,有老人,有女人,有孩子,還有謝王孫。

謝曉峰愣愣地看著這一切,不敢置信地嘶吼道:“為什麽?”

謝王孫冷漠的聲音自風雪中傳來,“這句話,你應該問你自己。你既然不想殺人,不願拔劍,那我們這些人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先祖的神劍既已蒙塵,我們唯一能做的,就隻有用鮮血去洗刷它……與其最後死在仇家的手中,受盡淩辱,倒不如死在自己的劍下。”

說話間,又有十個人走了過來,走到了謝曉峰的麵前。

還是亦如之前的話。

“請三少爺拔劍下山!”

這令人窒息的話語,強如謝曉峰也忍不住渾身戰栗。

謝王孫的話語還在繼續,“我們這些人都是為你而生,因你而活,你若想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活下去,那就親手殺了我們,殺光我們這些苟延殘喘的喪家之犬,你便能笑傲紅塵,與你心愛之人雙宿雙飛。”

謝曉峰的心好像都已開始滴血,眼中似是也要滲出血來。

他看著麵前的十個人,每個人的懷裏還都抱著一塊牌位,上麵的名字他俱皆熟悉。

謝曉峰嘴唇翕動,張口欲言,然而隻見身前的十個人再一次出言道:“請三少爺拔劍下山!”

“哈哈哈……嗚嗚……”

謝曉峰忽然笑了起來,但笑聲更像是在哭,就好像喉嚨裏堵著石頭,壓抑無比的嗚咽聲、怪笑聲在風雪回**久久。

但仿佛他連哭笑都已不被人允許,片刻工夫,那十個人也緩緩倒了下去,熱血淋在了那柄鏽蝕斑斑的神劍之上。

蒼茫天地間,一道身影緩緩走了過來,那是謝王孫。

謝王孫的手中也有一柄劍,他走到謝曉峰的麵前,冷漠無情的望著自己的這個兒子。

“既然你下不了手,那就我來!”

這人突然回身一撲,劍上鋒芒大盛,竟是殺氣騰騰的撲向那些婦孺老弱。

長劍森寒,劍光之下,劍氣縱橫,眼看一眾謝氏婦孺就要命喪劍鋒之下,那雪地上久未出鞘的謝氏神劍終究還是被人拔了出來。

霜雪之中,一抹燦爛妖異的血色劍光破空而現,直指謝王孫手中長劍。

“為什麽要逼我!”謝曉峰怒吼道。

但他忽又愣住。

隻見謝王孫倏然一住前進之勢,回身棄劍,在謝曉峰難以置信的眼神中迎上了那抹劍鋒。

“噗嗤!”

長劍貫胸而過。

“父親!”

謝曉峰失聲道。

“謝某無能,愧對列祖列宗,愧對族中子弟,無顏再苟活於世……”謝王孫死死握住胸口的長劍,神色平靜,仿佛絲毫不覺痛楚,就那麽看著謝曉峰,“看來當年鑄就的劍心終究還是不夠堅韌,不夠鋒利。”

歎息的言語,罕見的有了些許情緒變化。

“今日為父便以命替你鑄一顆天下無敵,無有破綻的劍心。從今往後,再也無人能夠鉗製你,能夠約束你,謝家……我就交給你了。”

說罷,這人抽劍一退,拔出一股熱血,然後在謝曉峰茫然的注視下轉身跳下華山之巔。

風雪如舊,謝曉峰還愣在當場,隻是他那滿頭青絲突然間以一種難以形容的速度盡數染白,與霜雪融為一體,難分彼此,如火掠動。

這時,那一眾老弱婦孺,齊齊開口,“請家主拔劍下山!”

“知道了!”謝曉峰平靜無比地道。

良久。

“哈哈哈……啊……”

一股輝煌燦爛,曠古絕今的無匹劍氣,驀然在聲聲悲鳴狂笑中升騰而起,攪動風雲,直上青天。

劍中王者,已是近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