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藏器

石灣是個耿直憨厚的漢子,在他眼裏,師兄弟之間的感情才是世間最珍貴的東西。予他金銀他視如糞土,予他權貴他視如草芥,但予他情義,他會加倍待之。他總說自己腦子笨人愚鈍,所以沒有那麽多的心思去想旁的事,每日裏和兄弟們湊在一起的時候他多半也隻是哈哈傻笑,可他卻知道自己離不開這份情感。

一想到老小已經死了,甚至連屍首都不知丟在何處他心裏就疼。再想到燕雀也走了,這洞裏隻剩下他和大師兄,再加上一個一年已經昏迷了十六年的悍卒。

他的心就開始抽搐。

而之前大師兄那話語裏的冰冷,讓他好像從頭上被人澆了一桶冰水似的,就算是這十萬大山之寒,也冷不過心裏的冰。

“大師兄,外麵的世界真的那麽好?”

他問

“或許……是的。”

大師兄放下手裏的書冊,這本他已經看過不下一千遍的書是洞裏唯一一本書。可他每日還是捧著這本書細細的讀,一個字一個字的品。所以石灣總是不懂,這本書到底藏著什麽美好,讓大師兄這般沉迷。

他可能真的魯鈍,不曾想過大師兄讀書……也許隻是因為無事可做。

大師兄在石灣身邊坐下來,想了想說道:“若非是外麵的世界真的很美,師父也不會一去不複返。當年他將咱們帶到了這十萬大山之後便走了,隻告訴咱們不許出去,安心修行。這麽多年來,我自認心氣在咱們師兄弟之間最是沉穩尚且覺得苦楚,老小和燕雀那個性子,不走才怪。”

石灣歎了口氣:“老小是最後一個來的,倒是最先一個走的。”

“咱們已經多少年沒見過師父了?”

石灣問。

大師兄沉默了一會兒後搖了搖頭:“忘了。”

“師父臨走的時候說,咱們都是一些不能輕易出世之人,一旦出世,或許就會引起很多麻煩。我曾問他那咱們什麽時候才能離開十萬大山,他說機緣沒到就不能走。我又問師父什麽是機緣,師父說等著自來的便是機緣。”

大師兄回憶起當時的那段對話,嘴角掛著一絲苦笑:“我有時候都不敢相信,我連自己的名字都快忘了,偏偏還記得師父當初說過的話,一個字都不差。”

“大師兄你叫葉竹寒。”

石灣連忙提醒大師兄。

大師兄被石灣的憨傻逗的笑了笑,難得的沒有任何雜質的笑。這個師弟總是這般的單純,師兄弟之間的話他總是特別當真。有時候他總覺得石灣這樣性子的人才會更多些快樂,因為他思想單純容易滿足。可是後來他才想明白,越是石灣這樣的人其實越容易痛苦,因為石灣會把感情看得太重。

一個人,一旦將感情放在第一位,那麽自然會比別人更容易難受。

“大師兄,你知道為什麽師父讓咱們避世嗎?他說的麻煩,到底是什麽麻煩?”

“不知道”

大猩猩搖頭:“我甚至懷疑師父都不知道,這些年我總是回想師父離開時候說話的表情和眼神,多年來非但沒有模糊反而越發的清晰,我也越發的覺得,他之所以帶咱們來這裏不是出於他的本意,甚至……傳授咱們修行,也非他的本意。你我都是這件事裏麵的人,而師父反倒是這件事外麵的人。也許,他也隻不過是受人之托罷了。”

在這樣孤寂的地方生活了這麽多年,難免會比普通人多想很多事。而大師兄又是一個心思太細的人,每天打發時間的事要麽是看那本他倒著背也不會背錯一個字的書冊,要麽就是想自己和師弟們為什麽會在這裏,後者消耗的時間,遠比前者要多。因為大部分時候他捧著書,卻根本沒有看書。

石灣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石**躺著的那個十六年容顏沒有任何改變的人,他的三師弟悍卒。

他不知道是誰給三師弟取了這樣一個不是很容易理解的名字,就好像他一直都不理解三師弟這個人一樣。對於這個冰洞來說,他總是能從其他師兄弟身上或多或少的感受到溫暖,唯獨在悍卒身上,他隻能感受到萬年不化的寒意。

“師弟是怎麽傷的?”

他問。

大師兄葉竹寒搖了搖頭:“不知道,當年師父待他來的時候他就昏迷著,我問師父他是誰,師父隻說他是你師弟。我問師父為何受傷,師父隻說是咎由自取。”

“以後這洞裏,就隻剩咱們三個了吧?”

石灣心裏有些酸楚。

“也許……”

葉竹寒拍了拍石灣的肩膀:“老小和燕雀本就不屬於這裏,他們兩個和咱們三個也有些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

葉竹寒想到當年師父的那些話,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來。因為他知道這些話可能會讓石灣心裏更不好受。

“其實,從當年燕雀一個人挑了一品山莊之後,我就知道他的心已經野了。至於老小,他的心本來就沒在這停留過。”

他將話題轉開,沒再說什麽。

可這句話如果傳揚到江湖上,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作為江湖上格外有名的宗門之一,十萬大山的一品山莊從來都是以深不可測這種神秘麵目來示人的。一品山莊也極少踏足中原,可每一個出山的弟子修為都足夠令人驚訝。一品山莊的名氣,猶在南燕墨溪苑東楚蓬萊閣之上。

而這樣一個龐大且神秘的宗門,竟是被那個叫劉燕雀的人一個人屠了。

“他手上染了血,所以上癮了。”

葉竹寒站起來,走到石床旁邊幫昏迷的悍卒翻了翻身子:“一旦心竅被迷住,別人勸不過來的。”

……

……

長安城

演武院

藏書樓前麵的石亭裏,暖著一壺酒,石桌上還擺著一盤老醋花生,一盤豆芽菜,一盤小蔥拌豆腐,一盤驢肉。酒壺裏冒出來的絲絲熱氣中散著酒香,隻聞聞就知道這酒的年份最少也要超過十年。

“武林大會那般熱鬧,你是演武院的院長,為什麽不去?”

廚子低頭聞了聞酒香:“這酒怕是你在藏書樓裏翻出來的吧?老爺子到了後來很少再喝酒,但藏著的好酒卻不在少數。”

“為什麽不能是我自己的藏酒?”

周半川問。

廚子搖頭:“你身上有世俗味,當年你是名符其實的演武院院長的時候,那些人送你的酒也帶著一股子世俗味道。老爺子的酒不一樣,隻有酒味,沒有其他。”

周半川也不惱火,隻是歎息:“你到底偷了我多少酒喝?”

廚子笑,然後指了指石桌上的菜肴:“你說請我喝酒,卻讓我備菜,現在這酒都不是你的,這無本的買賣你倒是做的好。”

“若非這院子裏已經找不到別人陪我喝酒,我會請你?”

周半川冷哼。

廚子哈哈大笑:“其實你又怎麽瞞得住我,雖然我這大半輩子都沒怎麽碰過世俗二字,但並不傻。上次你我交談之後,你心裏肯定一直癢癢著。因為我說這院子裏藏著好多秘密,我有,老爺子也有。你請我喝酒,是奔著這些秘密來的。”

“守著秘密到死,不覺得可惜?”

周半川問。

廚子笑道:“我且死不了呢……不過,老爺子死了,天下變了,或許這秘密也該到了曬曬太陽的時候。這酒是老爺子的,老爺子本身才是年份最久遠的一壺酒啊……那酒裏藏著多少味道,沒人知道。”

“老爺子活了多久?”

周半川問。

廚子搖頭:“問點我知道的。”

周半川想了想,問:“當年我剛剛成為演武院院長的時候,老爺子就找我談過一次,他說演武院本就是個功利的地方,你隻管做好功利上的事就夠了。那個時候我就在想,演武院怎麽可能隻有功利?老爺子建了演武院之後世間便沒了萬劍堂,雖然我知道他身邊一直有些弟子伺候著,但那些人並沒有得到老爺子什麽真傳,算不得萬劍堂的真正弟子。而蕭一九,楊奇,羅蔚然和項青牛,他們四個之中,隻有兩個勉強可算作萬劍堂的弟子。我想知道,老爺子就沒別的弟子?”

“有啊”

廚子喝了一口酒,夾了一筷子豆芽菜:“隻不過我也不知道,他的弟子有多少。當年我曾經出長安幫老爺子做過一件事,藏了幾個大器。想想看,一晃十幾年過去,若不是你提起,我都忘了這有這麽一件事。”

“大器?”

周半川皺眉:“為何要藏?”

廚子使勁想了想:“當年說的話我已經記不得太多了,老爺子隻是說有些人不能隨隨便便露麵,必須要等到該他們露麵的時候才行。你也知道老爺子那個性情,他若是不願意多說什麽,誰能問的出來?當年我師父受了老爺子的大恩,他臨死前告訴我就算老爺子讓我去死我也不能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死尚且可行,幫老爺子做幾件事又算的什麽?”

“到時候?”

周半川喃喃了一句,問:“什麽時候?”

廚子的眉頭皺的越來越深,過了好一會兒後才眼神一亮:“倒是想起來一些,老爺子說這世上有個大寇,竊居高位。到了八星伴日的時候,才能出去這大寇。隻是我一直不懂,大寇是什麽,八星伴日又是什麽?”

周半川下意識的抬起頭看了看天空上的太陽,於是被刺了眼有些發疼。

“老爺子或許已經是神了。”

他感慨了一句。

“藏器於山”

他想著之前廚子說的那幾句話,仔細品了品這話裏的味道,發現竟是比這不知年份的老酒還難以理解。

“有些人,注定了是別人永遠也追不上的。”

他說。

廚子自然知道他說的是萬星辰,所以他知道這話絕對沒錯。

“如果他願意活著,應該還能活很久吧?”

周半川再問。

廚子聳了聳肩膀:“誰知道……不過活的太久的話,會不會挺痛苦?”

周半川一怔,然後忍不住感慨:“三十年有三十年苦,百年有百年苦。這個世界上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剩下一二分,多半還是更不如意。老爺子看破的東西太多,所以苦自然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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