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沒在吳一道的話題上繼續下去,他轉身看向沐小腰,眼神裏是不加掩飾的讚賞:“你是今年到現在為止,唯一一個沒有讓朕失望的大內侍衛處的人。其實在你回來之前,朕就已經知道了西北的慘敗。朕慶幸於不止有你們這樣忠誠的護衛,還有忠誠的軍人。”

他停頓了一下,對蘇不畏吩咐道:“讓諸葛瞻進來,他和沐小腰兩個人的消息互相補充,西北到底發生了什麽,也就能明白了。”

方解垂著頭退後幾步,心裏想的是沐小腰要是對你這個當皇帝有什麽忠誠可言那才是怪事。不過皇帝既然這樣說,方解也不會傻到去說那都是因為我,跟你這個皇帝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不多時,已經徹底恢複過來的諸葛瞻快步走進來,先是對皇帝行禮,然後好奇的看了方解他們一眼。

皇帝指了指沐小腰道:“她是繼你之後第二個從西北回來的人,而且她是大內侍衛處的千戶。你們兩個將自己在西北看到的,聽到的都說說,朕想從你們的話裏知道最清楚的真相。”

諸葛瞻說了聲遵旨,然後將他西北的所見所聞又說了一遍。當他提到草原上每隔十幾裏甚至幾裏就能看到一座用大隋士兵的頭顱堆起來的佛塔的時候,方解的臉色忍不住變了變。他知道這是蒙元人的習俗,他們會將敵人的頭顱砍下來堆成佛塔的形狀。因為他們認為將人頭堆成這樣,人的靈魂就不會往生,而是永遠的被佛塔鎮壓住。這是極惡毒的手段,雖然方解不認為真有這樣的效果。

沉傾扇點了點頭道:“或是我們撤回來的比諸葛將軍早了些,所以戰事上的事臣並不太清楚。隻是知道大軍敗的極快,幾乎是在十天之內整個戰線就全部崩潰了。”

“不到十天!”

諸葛瞻道:“我們左領軍衛是堅持到最後的人馬,可從右領軍衛被包圍擊敗開始,到我們左領軍衛為被圍住,一共隻有四天,而我們左領軍衛被超過三十萬蒙元人馬圍攻,且處於行軍途中,敵人的騎兵占據絕對的優勢,許多營的人馬都來不及結陣就被衝垮……我們……堅持了四天。”

一共才八天,七十萬大軍竟然全盤崩潰。

但這隻是大的戰役,相信被打殘了隋軍肯定有不少小規模的人馬在戰敗後分散開,說不定現在草原上還有許多隋軍在躲躲藏藏,無法形成反擊。畢竟要想將七十萬大軍再加上上百萬的民夫殺幹淨,絕不是八九天可以做到的事。

“臣是因為察覺到了李遠山的陰謀,於是立刻派人去稟告情衙鎮撫使侯文極,可我派去的人卻再也沒有回來……”

沐小腰沉默了一會兒說道:“當夜,臣發現營地四周有不少人圍攏過來,立刻帶著手下向外衝殺,臣手下帶著的一百多名精銳,殺出來的時候死傷了一大半。臣知道,侯文極一定有問題了……臣帶著人一路潛行,躲避追兵的時候恰好發現了李遠山的秘密。”

“什麽秘密?”

皇帝似乎有些心急。

沐小腰道:“李遠山在西北發現了一座規模很大的鐵礦,派遣重兵把守。臣等撤回來的時候恰好發現,冒險進去查看。發現那裏聚集著大量的工匠,不止是開采鐵礦的民工……在那裏,臣等發現了大批已經打造好的兵器甲械,還有重型的攻城器械,足有萬斤沉重的攻城錘已經組裝好,還有許多雲梯,拋石車,甚至還有攻城樓車。”

皇帝的眉頭一皺,臉色立刻變了:“李遠山……竟然早就在謀劃造反的事。朕發兵西北,倒是給了他機會……若沒有西北之戰,以他右驍衛一衛的兵力無論如何他也不敢作亂,即便已經準備了那麽多東西。”

他的語氣很有些沉痛,顯然,這位絕對可以稱為明君的人第一次對自己出兵西北產生了後悔。

“西北有左右領軍衛,有左驍衛。李遠山要想作亂,必須先要將這三衛人馬除掉。朕下旨征伐西北,本是為大隋開疆拓土的大事,卻被他利用了……這個敗類,已經忘了自己是個隋人,竟然對蒙元蠻子卑躬屈膝!”

這句話,竟然和怡親王對李遠山的評價如出一轍。

“不止如此”

沐小腰道:“西北三道都已經被封鎖,官道上全都由郡兵把守。兵部尚書謀良弼大人總管大軍後勤補給,可補給大部分都在山東道內屯著,謀大人的手令也難以執行下去,大軍的補給被袁崇武等人大部分都扣下。從大軍殲滅了滿都拉圖的人馬一路向西疾進的時候,其實補給已經跟不上了。隻是當時誰也沒有想到,袁崇武他們不僅僅是要逼走謀良弼,而是截留物資為造反所用。”

“臣在李遠山的鐵礦裏抓了幾個人審訊,他們說李遠山早在六七年前就開始秘密招募人馬,這些人被他以屯田的名義召集起來,實則一直在訓練。”

“有多少人馬?”

皇帝沉聲問道。

沐小腰道:“據說……不下十萬。”

……

……

皇帝歎了口氣,手裏端著茶杯卻忘記去喝:“想來當初袁崇武送他的兒子袁成師來長安,不過是為了麻痹朕的手段。他或是早就做好了打算,一旦西北的事發動起來,他就會將袁成師從長安接回去。但他沒有想到,袁成師竟然會被人殺了……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反而鐵了心要造反了。”

他深深的吸了口氣,盡力讓自己的心情平複一些。他是帝王,不想在臣子們麵前表現出不安。

“袁崇武還一直上書請求朕準許他因為喪子之痛多休養三個月……朕本以為,他不過是在試探朕對他們西北官員的底線,現在才明白,他不斷上書,依然是在麻痹朕……好算計啊,朕的臣子們都是好算計啊。”

方解不知道該不該插話,下意識的看了蘇不畏一眼。他抬頭的時候,發現蘇不畏恰好也在看他。

蘇不畏不漏痕跡的對方解示意,方解一怔,然後點了點頭。

“臣以為……陛下無須太生氣。”

方解清了清嗓子說道。

皇帝看了他一眼道:“你的意思是,他們造反謀逆,朕還應該覺得歡喜?”

話音很冷,顯然皇帝的心情很糟糕。

方解整理了一下措辭後說道:“陛下……請恕臣打一個比方,大隋就是一棵參天大樹,太祖皇帝當年將種子種下,一百多年後,這棵大樹已經成為天下間最高的存在。而百姓和朝臣,都是依附在這棵大樹上的蟲子。大部分蟲子隻是以這棵大樹為家,依靠著大樹來遮風擋雨。而蟲子太多了,自然也有害蟲。他們在大樹上鑽洞,試圖獲取利益……以為這棵樹太高太大了些,坐在樹冠上的您無法看清楚所有的事。”

“西北,就好像這棵大樹的一根枝杈,已經被害蟲蛀出了不少空洞,可他們掩飾的很好,您遠遠的看過去什麽都發現不了。如果他們這些害蟲不自己跳出來,您或許根本看不到。”

方解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陛下您在生氣,是生氣於幾個害蟲就毀掉了一根很大的枝杈。但那枝杈既然已經壞掉了,那砍掉就是了。砍掉之後,大樹的某一處肯定會顯得光禿禿的有些難看,但用不了多久,就會有新的枝杈長出來,且更加堅固強壯。”

皇帝明白了方解的意思,他沉默了很久之後歎了口氣道:“你的意思,朕知道……但那是整整三道江山,砍下去,朕自己也會疼。”

方解垂首道:“長痛不如短痛……若是這些蟲子不急著跳出來,他們會在大樹上蛀出越來越多的洞,到時候壞了的,就不是一根枝杈,或許是樹幹。時間再久一些,或許會咬到樹根。”

“你對西北的戰事,有什麽看法?”

皇帝忍不住問道。

方解走到地圖前麵指了指地圖上一條南北走向的粗線:“這是渭水,就好像一道刀痕,將西北割開。叛軍就算準備了很久,不缺糧不缺兵不缺補給,但他們缺少戰船……陛下若是下旨,調集水師傾力封鎖住大河,不許任何人向西北販賣糧草。再派精銳人馬分作小隊進入西北,焚燒糧倉,糧田……隻需一年,西北的叛軍就會缺糧。蒙元人若是長久得不到回報,也不會繼續支持叛軍,短則兩年,長則三五年,叛軍必敗。”

“可西北……有數百萬朕的百姓。”

皇帝皺眉道。

方解道:“一年兩年的時間,西北的困局形成之後,百姓們就會憤怒。他們會想,如果不是因為李遠山等逆賊作亂,他們又怎麽會受這樣的苦難?西北氣候寒冷,本來糧食就產的少,百姓們平時足夠吃喝,卻沒什麽存糧。而若是封住西北三道,到時候人心必亂,人心亂了,叛軍就沒有了造反的土壤,那根枝杈就會枯死。”

皇帝沉默了好久,還是搖了搖頭:“若是依照你的計策,兩年,西北最少餓死數十萬百姓!”

“臣也心疼百姓,但若是戰事不控製在西北三道之內,遭殃的百姓更多。若是不封鎖糧道,西北的反賊再施以好處,百姓們不會有人反抗。”

“朕會下旨水師封鎖渭水,但不會阻止百姓過河。”

皇帝想了想說道:“方解,朕知道你這樣謀慮都是為了大隋。但朕是一國之君,天下百姓都是朕的子民,他們犯了錯,朕不能不原諒。若是逼急了百姓,你怎麽知道他們不會跟著叛軍一起造反?”

“隻要過不了河……”

方解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皇帝打斷:“朕難道還怕了那幾個跳梁小醜?待長安城的事了結,朕就禦駕親征。朕要將西北三道打回來,何須兩三年?”

方解一怔,默然不語。

他知道自己的計策確實狠了些,前世古代的時候不是沒有人這樣做過……年羹堯奉旨平定青海叛亂,這個年大將軍就是圍而不打,封鎖所有道路,不許一粒糧食進入青海,又派人潛進去焚燒牧草糧倉,餓死之人何止十萬?

可是,陛下親征,真的就是頃刻間平定西北?

忽然間,方解心裏一震。

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心變得這樣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