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寧宮。陽光正好,灑在瑩白的梨花瓣,竟像是鍍了一層稀薄的金光。

師落離神色淡淡地斜靠在貴妃榻上,右手輕輕地扣著杯蓋,陽光斜落在她的臉上,半邊都是渾黑的陰影。

“娘娘,您要傳的人到了。”浣絮低眉順眼地站在一旁,不緊不慢地提醒了一句。

“哦?”右手僵了僵,師落離緩緩閉了眼,陽光跳躍的睫毛深處,是濃濃的疲累。默了一會兒,她才懶懶地睜開眼,微側頭看向浣絮,卻是問了另一個問題,“三小姐進宮了沒?”

“她在若霏殿。”

“嗬!”師落離輕笑出聲,手中的茶杯卻是重重地擱在了一旁的矮幾上,“真是好大的麵子!那樣的禁地她也敢隨便進去!”

浣絮微抬眼,低聲道,“奴婢已遣人去傳三小姐了。”

“你——”清秀的小臉上慍怒之色突地湧起,師落離盯了她半晌,這才緩和了神色,低嗬道,“以後不要自作主張!這次……罷了,先傳小卓子進來。”

“是。”矮身一福,浣絮出了大殿。

陽光仿佛輕輕晃了晃,溫暖溫暖的碎點散進脖子裏,酥酥的,癢癢的。重新端起擱在矮幾上的茶杯,淺淺地啜了一口,竟是澀得緊,就那麽苦那麽苦地一直從喉嚨漫進胸腔最柔軟的位置。

朕,永遠不要再見到你!!

昨晚龍珞那樣決絕的話語又一次如六月鎮天的暴雷充斥她的耳膜,渾身狠狠一顫,一杯茶便砰地摔落在地,師落離一手揪著胸口的衣裳,清秀的臉上,皆是惶惶苦痛。

為什麽?究竟是為什麽?!她守了他八年,好不容易能夠得到他的承認,卻又無端端地生出這麽多事,她怎麽能甘心?!怎能甘心!!就算當年所有的事情都是她一手策劃,一手安排,可說到底這不都是宿命之輪牽動的結果麽?她,不過是順應了天命,難道就真那樣罪不可恕麽?

“奴才參見皇後娘娘,娘娘吉祥。”恭敬的請安聲驀地響起,落離一雙渾濁的眸子也因這聲響變得清明,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小卓子,她穩了穩心神,庸懶地拂了拂鬢邊垂下的幾縷發絲,“浣絮,再去沏杯茶來,手滑,不小心摔了。”

浣絮領了命出去,大殿忽然就顯得空曠得緊,叫小卓子頭皮一陣發緊,心裏忐忑不安。

“皇上……傳了桑木朵去雲兮閣?”師落離淡冷的視線輕輕地掃過小卓子,似是漫不經心地問了句。

“是。”戰戰兢兢地回了句,小卓子的後背被冷汗侵濕了大半。

落離看得好笑,“怎麽那麽害怕?本宮不過是隨便問問而已。怎麽,難道那位桑姑娘這麽對皇上的胃口?讓皇上下了聖旨,讓你們不得對外多泄露半句?”

“奴才不敢。”小卓子猛地伏下身。

“行了。”落離不耐地擺擺手,“本宮隻問你一句,皇上宣玄親王去雲兮閣做甚?”

“娘娘恕罪,奴才不知。”小卓子重重地磕了下頭。

落離惱恨地瞪了他一眼,“膽子真是越發大了,再怎麽說,本宮也是皇帝欽封的‘皇後’!小小一個奴才,竟也敢不把本宮放在眼裏!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小卓子渾身一哆嗦,滿額冷汗地回道,“娘娘明鑒,奴才確實不知!自打蘭笙姑姑將桑姑娘帶進雲兮閣後,所有的奴才都被趕了出來,奴才們確實不知閣內發生了什麽。隻是……”

“隻是什麽?”

“回娘娘,隻是玄親王在閣外站了約莫一盞茶的時辰後,就離開了,王爺並未走進閣內。”

“就那麽離開了?”落離疑惑地低喃一聲,恰巧此時浣絮又端了茶進來,她便揮手示意小卓子退下,接過茶,又一下沒一下地輕扣著杯蓋。

“浣絮,龍晝呢?”依舊是平淡似冰的語調,提起自己撫養了七年的孩子,師落離清秀的臉上淡漠之色更甚。

“回娘娘,皇子還在梓離宮。奴婢已吩咐阿綠等下帶宛常在過去。”

“宛常在?”

落離低低地咬著這三個字,浣絮猛然驚覺自己失言,忙不迭地跪了下去,“娘娘恕罪!奴婢一時口快!”

很久都沒聽到落離的回答,浣絮越發覺得難安起來。當杯蓋‘叮’地一聲蓋上時,浣絮仿佛聽到落離輕微的歎息,“起吧。浣絮,你是不是覺得我今日甚是奇怪?居然還拿起了皇後的架子訓人?”

“奴婢不敢。”浣絮站起身來,卻依舊低垂著頭,默了會,她忽道,“娘娘,是不是昨晚發生了什麽特別的事?”

“特別的事?”落離輕輕重複一聲,忽地放聲大笑起來,濃濃的苦澀之意貫穿整個笑聲,“浣絮啊浣絮,不要把我看太好了。以前你看到的那個對一切都毫不在意的小姐,其實是假的,哪有人在麵對自己喜歡的人時還那麽一副雲淡風清的樣子?這麽些年,我做得也累了,既然要毀滅,就讓自己毀滅得更徹底些吧……”

“娘娘!”浣絮一聲驚叫打斷了落離的話,落離不以為意地笑笑,“罷了,今兒個的話真是多了。”說著說著,臉上的笑意越變越淡,“楚宛裳不是要見龍晝麽?哼,帶他去離雲兮閣最近的花園!我倒要瞧瞧,那桑木朵究竟是否是她?!”

仿佛是預感到了什麽,雲兮閣內,蘇汐原本笑容燦爛地和龍珞在用膳,拿著筷子的手卻不知為何一抖,筷子落在光潔的盤子上,‘啪’地一聲清脆聲響。

“怎麽了?”龍珞一臉緊張的欺身過來,帶著溫暖的大手緊緊地包裹著蘇汐的手。看蘇汐刹那恍惚後又看著他傻傻的笑,握著她的手又緊了些,“到底怎麽了?汐兒?”

“哈哈,珞你著急的樣子好好玩類。”像是突然撿到寶,蘇汐笑得花枝亂顫,簪在黃發上的朵朵櫻花也隨之輕輕晃**,瓔珞細碎的聲響竄進龍珞耳朵時,他突地湊進她,在蘇汐兀自笑得歡時,以吻封堿。

陽光靜好,赤金的碎屑斑斑駁駁地灑滿整個湖麵,微風輕輕拂過,便晃**開一圈又一圈漣漪。

離開了她的唇,龍珞邪邪地挑高眉,一雙細長的眼透露著危險的光瞄著蘇汐被‘**’地有些紅腫的唇。此時的蘇汐輕喘,兩頰的紅暈如翻飛的三月桃花。看他一副吃定的樣子,丟給他一個特嫵媚的笑容後,她猛地抓起他的胳膊,張口就咬了下去。如願的聽到一聲悶哼,她卻仍沒鬆口。

“既然做了我蘇汐的人,當然就得給你一個印記拉。”滿意地鬆口後,蘇汐扳著臉,故作嚴肅地盯著龍珞,眼見他一張俊臉略微抽搐,突地慌了神,忙不迭地卷起他的袖子,青紫的咬痕便清晰地映入她的眼眸。

“啊……我明明沒怎麽用力啊,怎麽會咬得這麽嚴重?對不起啊,珞!”涼涼的指尖輕柔地覆上咬痕,蘇汐滿臉歉疚地望著他,可憐兮兮的伸出胳膊放在龍珞的麵前,“怎麽辦?要不你也咬我一下?”

“真是吵,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多話?”龍珞寵溺點了點她的鼻尖,然後一把將她攔進自己的懷裏,“汐兒……”

就那麽深情地呢喃著她的名字,穿閣而過的微風裏全是濃鬱的甜蜜。

赤金光華散落滿殿,湖麵的波紋極美麗地**漾開來,一圈又一圈,像盛開的大大笑容

很溫暖的懷抱,很熟悉的味道,蘇汐雙手環著龍珞的腰,尋了舒服的姿勢,正待昏昏欲睡時,卻突兀地聽到閣外小靈子的聲音——

“期稟皇上,左大人在禦書房求見。”

左淵?這時候來湊什麽熱鬧?劍眉不爽地剛擰緊,纖細的手指已輕輕地按上的眉心,龍珞一垂下頭,便對上蘇汐含了淺淺笑意的晶亮眸子,“哎呀,做皇帝真是命苦啊。不過為了我們以後能吃好穿好,可憐的珞啊,你就慢慢去工作吧。中午陽光正好,適合睡覺。”假意地打了個嗬欠,蘇汐從龍珞的懷裏趁起身來,俏皮地朝閣外的小靈子眨眨眼,然後嗬欠連天地朝暖閣走去。

龍珞看著她故意扭三扭的走姿,眉眼間的笑意猶如芳草,萋萋不絕。衣袖輕輕一揮,人已起身走出閣外,“叫蘭笙好生伺候著。”

“是。”小靈子恭敬地應聲,而他的腦海裏似還揮不去剛才那個黃發女子俏皮的笑意,這位桑姑娘怕是不尋常,皇上昨晚竟將她安排住進了念汐姑娘以前的屋子,而如今又叫蘭笙好生伺候著,她,到底是誰?

小靈子正暗自揣測,出了雲兮閣時,不自覺地微側了下頭,眼角的餘光卻突兀地瞟到了離雲兮閣隻有十幾米遠的花園內,站立著一個小小的身影,不遠處,一個身著淺綠宮裝的宮女帶著一個粗布藍衣的女子正疾步向他走去。

一點都不想睡,腦袋很亂,像是大團大團的水草在淩亂地糾結。蘇汐精神懨懨地趴在窗欞上,一眼望過去,波光瀲灩的碧綠湖麵,對岸,大片大片的虞美人開得絢絢爛爛,風輕輕一吹,紅豔豔的花瓣儼然彩蝶展翅,靈動飄美。

可惜,這麽美的景色卻沒能入得蘇汐的眼。她的眼神如煙,神情恍似含了一種若有似無的悲傷。

“龍陌,龍陌……”嘴裏喃喃地念著這個有些陌生的名字,語調卻平淡無波,就像……蘇汐搖搖頭,突然有些想笑,“要是明茉在這兒,估計得使上一百八十般武藝將他拿下……嗬嗬,話說回來,他和哈皮帥哥長得還真像,說不定哈皮帥哥也跟我一樣會是龍陌在異時空的轉世呢,哈哈……”

“姑娘笑什麽笑得這般開心呢?”蘭笙笑意滿滿地端著一盞晶瑩的紫葡萄推門進來,“這是內務府剛送來的葡萄,姑娘正好嚐嚐。”

“恩。”拈了顆葡萄塞進嘴裏,蘇汐眼珠子轉了轉,突地合上門,看得蘭笙一愣一愣的,“姑娘,你……”

“噓……”蘇汐向她眨眨眼,折身把窗戶關上後,她這才小心翼翼地從領口處拿出貼緊心尖的那塊玉,“蘭笙,這塊古玉果真是‘她’的?把它和麝香百合放一起會有逆轉時空的能力?”

蘭笙愣愣地看了她良久,這才擠出幾個字,“姑娘你問這個做什麽?”

“哎呀,是我問你來著,你怎麽回過來問我了?”蘇汐對她翻了翻白眼,“快點說。”

“這個……奴婢不甚清楚。”

“不清楚?”昏厥,蘇汐撫上額頭,“我走的時候,不是你告訴我那塊古玉是‘她’的嗎,還說什麽它能帶我回來。”

“咦——”蘭笙拉長了音調,看向蘇汐的眼眸裏有濃烈的笑意,“姑娘既然什麽都記得那般清楚,還問奴婢做甚?”

“切!”白眼攻勢繼續加劇,“我隻是想到一個絕妙好主意。”

瞥了眼蘭笙一臉好奇之色,蘇汐朝她笑了笑,將古玉從脖子上取了下來,散著淡淡幽綠光澤的玉安靜地攤在她的掌心中,渾身通透,侵涼。

“這塊玉這麽神奇,如果再加上麝香百合,說不定又會扭轉時空……”

“姑娘你又想離開?!!!”蘭笙大驚,原本紅仆仆的臉蛋嚇得血色全無。

“沒有沒有。”蘇汐忙不迭地跑過去捂了蘭笙的嘴,“你別瞎想,我隻是突然有了個很大膽的想法,如果這古玉這麽強悍的話,說不定還能從二十一世紀給我帶來一姐妹,孫明茉那丫頭一天到晚地念著哈皮帥哥,可惜名草有主,誒……不過,看在我和她從小穿一條褲子的份上,我也可以小小的幫她一個忙拉……”

正講得**並茂時,突然感覺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角,蘇汐忙放開了捂著蘭笙的手,“嘿嘿,那個,對不起哈,一時講得興起,忘了。”

蘭笙忙不迭地搖了搖頭,“姑娘言重了,奴婢隻是……隻是聽不太懂姑娘在說些什麽。”

“嗬嗬,你不明白是正常的拉。”蘇汐拍了拍她的肩,也不再管蘭笙滿臉的詫異之色,她走到窗邊,對著手中的玉低聲說了幾句什麽,然後‘吱’地一聲推開窗戶,渾身通透的古玉便劃開一段優美的弧,‘咚’地一聲後,碧綠的水麵隻剩下一層淺淺的漣漪。

“姑娘你做什麽?!”傻眼看了半晌,蘭笙終於回過神來,疾步奔到窗前,“那塊玉……?”

“丟了。”蘇汐側過臉無辜地朝她笑笑,蘭笙‘啊’了一聲,張口結舌地看著她。

記憶裏,清晰地印了那樣一個場景。

二十一世紀的水城,店門外擺放了一排漂亮的香水百合的小花店裏,那個有著一臉溫軟笑容的男子,和鷹儀皇朝的玄親王有著相似容貌的男子,眉眼間全是溫柔之氣的男子……

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再次襲來,蘇汐有些暗惱的揉揉額角,剛才和珞講了那麽多那麽多以前她與他的事,模模糊糊的感覺她與珞之間是存在了某個人,可是不真切,就像在氤氳的霧氣裏尋找某種東西,隻是能感覺到它存在,卻不知道它究竟身在何方……

比如此刻她對龍陌的感覺……

好煩好煩,不想這個了。既然明了對珞的感情,即使過去真與龍陌有所糾纏也不過是過去時,此刻還想這些無謂的做什麽呢?

嗬嗬,既然當初在花店裏,他對她說‘我也希望你幸福’,那麽在這異時空裏,她也願對那個和花店男子擁有相似麵容的男子說,她亦希望他幸福。

所以,那塊古玉,如果你真有靈性,那麽請帶給龍陌幸福吧……

想通了之後,糾結在腦袋裏的團團水草似一下子就舒展了身姿,蘇汐頓覺全身暢快,伸手把窗戶推得更開些,對麵那大簇大簇的虞美人便映入眼簾,紅彤彤的,嬌豔可人。

“果真是漂亮。”蘇汐好心情地感歎一聲,愜意地生了個懶腰,剛想關窗睡覺時,卻隱隱聽到哭泣聲,彎月牙的眼睛微眯,“蘭笙,誰在對麵啊?”

“沒……沒誰。”蘭笙看也不看,直接地否定道,還急急地想要過來關窗子。蘇汐一把拍掉蘭笙的手,視線再拉至對麵時,她隱約看到嵌在花叢中的那抹淡淡的藍色。

藍色?蘭笙又那麽緊張對麵的人……?

腦中有個人影立馬顯現出來,蘭笙隻感覺到眼前有什麽東西突地晃過,再回過神來時,暖閣裏就隻剩下她一個人。

“姑娘?!”蘭笙駭了一跳,慌忙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