紮卡·諾曼,年過四十看起來依然很年輕,留著精心修剪的胡須,頭發濃密,有一雙迷人的淡綠色眼睛,身材標準,舉止得體,風度翩翩,任誰看到他都得承認,這是一位受女性歡迎的、有魅力的萊茵紳士。

當克拉克隊長介紹了楊秋的身份——一位博學多聞的熱心施法者後,端正地坐在高背椅上的諾曼男爵神色明顯地窘迫起來,視線遊移,不自在地換了條腿翹腳,還下意識地摸了下鼻子。

這反應,簡直是把他想要求助的問題極其難以啟齒寫在臉上了。

楊秋從進貴賓室的門到坐下來這段時間裏,已經把這個男爵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就貴族男性這個群體而言,這位男爵給他的第一印象還不算太糟——胸前的口袋裏裝著單片眼鏡盒,大拇指指腹和右手中指第二指節朝大拇指方向的一麵有光滑的細繭,指尖上還有些很淡的、沒有徹底洗掉的墨水痕跡。

顯然,這位男爵的愛好更偏向於文藝方向,建立在傲慢和目中無人基礎上的所謂“貴氣”比那些把全部的生命用來享樂的貴族要少得多。

在凶名赫赫的“噩夢屠夫”麵前還能專注地為自己的遭遇頭痛,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證明這位男爵對自己屁股的幹淨程度很有自信……當然,也有可能是盲目自信,畢竟有一定地位的男人總是很難認清楚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

“我對諾曼這個姓氏有些印象。”楊秋對文藝青年是能多些耐心的,微笑著主動開口,“950年左右,我遊曆經過萊茵王國時,聽聞有一位名為阿拉貝特·諾曼的男爵舉辦了一場馬裏恩夫人的雕像展,可惜我得知消息時展會已經結束,無緣欣賞這位諾曼男爵的收藏品。”

“那是我的曾祖父。”諾曼男爵輕輕呼了口氣,麵前的施法者是比他過世的曾祖父還要年長的人,諾曼男爵尷尬的神色有所緩解,“曾祖父十分癡迷馬裏恩夫人的雕像作品,還立下了遺囑要求在他死後將馬裏恩夫人的作品贈送給與他一樣狂熱的收藏家。”

馬裏恩夫人青年早夭的命運為她的作品增添了悲劇色彩,讓這位出身於諾斯克聯邦的雕像藝術家死後兩百年裏作品價格持續上升,有資格被拿巴倫大陸的收藏家爭相追捧……對馬裏恩夫人本人而言,也不知算是幸運還是不幸了。

以馬裏恩夫人為話頭,圍繞著諾曼家的文青傳統閑聊了幾句,諾曼男爵打發走在旁邊服侍的男仆和管家,貴賓室裏隻剩下作陪的克拉克隊長和楊秋這個客人,男爵才硬著頭皮將他的遭遇一一道來:

“……事後回想,這一切的源頭應當是從三年前我得到那本殘缺遊記開始。”

“相對於我父親對古典文學的喜愛,我更熱衷於充滿想象力和不可思議的傳奇小說和遊記,我認為這種故事性的體裁更加生動,更容易讓人們接受,也更便於傳播一切人們所向往的美好事物。”

“我在摩西港公開收集各種流通或不流通的傳奇小說和遊記,如果是已經失傳的孤本,我會樂意支付與之匹配的價格。”

“三年前,1030年的夏天,有一位皮膚黝黑的索克裏水手找到我的管家,想把一卷他在索克裏帝國南部打撈沉船時撈起來的羊皮紙賣掉。”

“那個索克裏水手的要價不高,我的管家直接付了錢。”

楊秋插了一句:“是這位陪同你來的管家嗎?”

“不是。”諾曼男爵搖頭道,“那是位我父親傳給我的老管家,在去年病逝了。”頓了下,男爵補充道,“是正常的病逝,他的心髒一直不太好,我們家的家庭醫生親自檢查後才開具的死亡證明。”

楊秋微微點頭:“繼續說那卷羊皮紙的事吧。”

諾曼男爵低低地吸了口氣,看來這卷羊皮紙帶給了他很大的陰影:“那卷羊皮紙缺失了一部分,用某種帶有防水成分的墨水書寫的文字並非通用語,而是古老的南方文字。”

“我用了很大的精力查找資料,又請求精通古典文學的父親幫助翻譯,用了大約半年的時間,解讀出了一部分內容。”

諾曼男爵停頓下來緩了緩,從上衣衣兜裏拿出一個巴掌大的筆記本,翻到其中一頁,一邊遞給楊秋,一邊有些難以控製情緒地道:“解讀出來的內容真的很普通,施法者先生,並不像是會跟未知的神秘學有關係的東西,不然的話我是不會深入地去探究的,甚至在出現……異常端倪時,我都沒能第一時間聯係到這上麵來!”

楊秋衝諾曼男爵遞出安撫眼神,表示會願意相信他,把筆記本接了過來。

筆記本上用俊秀的鋼筆字抄錄了羊皮卷上解讀出的內容,看上去確實如男爵所說,很普通,像是一個文化程度不高的船員在枯燥的航行中隨手記錄下的絮絮叨叨的旅行日記,記載著一些千年前的沿海城市風土人情,記錄著某些港口城市出名的美食和女人,咒罵糟糕的天氣,抱怨發酸的朗姆酒喝起來像馬尿,甚至連對父母偏心某個更成器的兄弟的怨言也寫在其中。

無論怎麽看,這些內容都隻是一個活在通用語流行開來前的、有些識字基礎的索克裏船員所流傳下來的近海航行遊記,別說是與神秘學有關了,半個與教派教會有關的字眼兒都沒出現過。

楊秋先快速瀏覽了一遍,又仔細從頭看了一遍,將筆記本合上。

可以確定,諾曼男爵的遭遇與“文字”無關。

學者和文青確實是最容易受未被教會查封的神秘學典籍影響到的人,而諾曼男爵顯然不會這樣不理智,他不但會讓家庭醫生去檢查與羊皮卷有過聯係的管家死因,還會主動求助到教會——摩西港的教會無法解決他身上的問題,他還會不辭辛苦地跑到因納得立來。

“問題應該是在那卷羊皮紙上了,男爵,你還保有它嗎?”楊秋把筆記本還給對方。

“……燒掉了。”諾曼男爵尷尬地道,“在我身上出現、出現了一些難以解釋的情況後,我更換了平日所用的器具,處理掉了所有我認為有嫌疑的東西……也包括這卷羊皮紙。”

楊秋點點頭,這也是正常人在猝不及防遭遇詭異事件後的正常反應:“讓我看看你所遭遇的異常體現在什麽地方吧。”

諾曼男爵做了個深呼吸,從高背椅上起身,先把門外的兩個男仆叫了進來,讓他們守在自己身邊,這便開始脫衣服。

當男爵脫掉上半身的襯衣,沒少往次元魔界溜達、啥奇葩魔物都看過的楊秋,也不由得一怔。

諾曼按普通標準算成勉強稱得上健美的身體上,纏繞著一隻……像是浮雕一樣的,很“單薄”,卻又很立體的,類人型魔物。

如果不是這隻魔物與男爵的身體皮膚一個色,簡直要讓人懷疑男爵是不是有什麽特殊的癖好,把一張魔物的皮纏到了自己身上。

更詭異的是……這隻魔物,像是擁有生命——當它察覺到楊秋和齜牙咧嘴的克拉克隊長的視線時,它那對肉色的眼珠子居然轉動到了客人所在的方位,三角形的麵部出現嘴巴一樣的裂口,發出猶如野獸威脅敵人時的,沉悶的低吼聲。

纏繞著男爵身體的魔物肢體,也像是能控製男爵本人一般,讓男爵不受控製地往客人方向衝來。

兩名健壯的男仆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狀況,一左一右固定住男爵的身形,並熟練地為身體不聽控製的男爵快速地套好襯衣,係上紐扣。

用衣物阻隔魔物視線,男爵的身體控製權重新回到他手裏,他像是虛脫了一般任由男仆幫他穿好細羊毛衫、馬甲、套上外套,被攙扶著坐回高背椅上,又休息了好一會兒,才能用微微顫抖的手拿起茶杯。

“……就是這樣。”諾曼男爵難掩絕望地道,“一開始隻是小麵積的皮膚略微凸起,我以為是得了什麽皮膚病,沒想到……尊敬的施法者先生,我需要您的幫助。”

“還真是——稀罕啊!”楊秋眼睛發亮地盯著悲催的男爵。

克拉克隊長連忙咳了一聲提醒楊秋注意人家的心情:“楊先生,您知道這是什麽情況嗎,是否有解決的辦法呢?”

楊秋略微收斂住把眼前的男爵當成奇珍看待的態度,微笑著點頭:“寄生於人類或動物體表,以生物的血肉塑形的魔物,在象牙塔的魔物典中確實有相關記載。”

就是沒見過活著的寄主——出於禮貌,這句話楊秋省略掉了。

諾曼男爵頓時升起了希望:“施法者先生,我這樣的情況還有救嗎?”

楊秋思索了下,道:“通常而言,次元魔界的魔物來到物質世界有兩種途徑,一是通過不穩定的時空裂痕或惡魔召喚法陣,這是大部分中高級魔物來到物質位麵的唯一路徑。二,是強大的大惡魔將自身的部分力量投映到物質世界,影響某一魔力富集區域、讓分身成型,又或是掠奪物質世界誕生的本土生物軀殼縮短分身成型時間。”

這個物質世界的魔力確實稱得上充沛,但和次元魔界的魔力飽和度依然沒法比,即使是魔力富集、又頻發不穩定時空裂痕的塔蘭坦荒原,也隻能誕生中低級魔物,高等魔物並不多。

領主級的大惡魔,本體穿過時空裂痕的風險是很大的,即使要來物質位麵,也隻能投射分身。

“諾曼男爵的情況,屬於後一種。”楊秋豎起一根手指,“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當是在千年之前,有隻強大的大惡魔將一部分力量投映到我們的世界,寄生於一隻小羊上。隻是剛投射過來的大惡魔十分弱小,寄生需要較長的周期,這隻小羊的羊皮被製成羊皮紙打斷了第一輪寄生過程。”

“接下來,這卷羊皮紙落到了某個索克裏船員手上,又因沉船被埋葬在大海裏,直到機緣巧合輾轉到男爵手中。”

諾曼男爵聽到“大惡魔”這個詞兒時,整個人已經癱在了椅子裏……

施法者在描述用詞上是很講究的,大惡魔這個詞兒不會輕易使用——換句話說,他完蛋了!

“也無需絕望,尊敬的男爵。”楊秋微笑著道,“你得到那卷羊皮紙超過三年而未被寄生魔物奪走性命,而借走你部分血肉成型的這隻寄生惡魔智慧不存,隻剩本能,這隻有一種可能……等待寄生機會的千年裏,那隻大惡魔的本體已經死在某個次元魔界了。”

次元魔界那種混亂之地,千年的時光裏連魔王都能換幾個,更別提領主級的大惡魔。

諾曼男爵捂著胸口大喘氣,後怕與慶幸交織,痛苦地懇求:“請拯救我這個幸運的倒黴蛋,尊敬的施法者的先生,我願意用我能承擔的所有來感謝您!”

楊秋的微笑更加親切,隻要願意付錢,就什麽都好說。

巫妖恩維那個孤僻的家夥能學會接單子做生意,都是受他影響之故——他才是那個最熱心於助人為樂的黑魔法師!

要不是中間跟烈陽教會搞出大仇恨來,他早就攢夠建法師塔的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