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威爾修士搭乘鎮政廳借的馬車進入因納得立城時,是接到楊秋電話的第二天清晨。

一進城門,羅威爾修士便發覺這座城市相比數月前他被迫冒充雷克斯前來時,變化了很多。

最明顯的一點,從西城門進城、到穿到小半個西城區和南城區外圍街道這段路上,看不到蜷縮成一團的乞丐,看不到集聚在街頭等活幹的、髒兮兮的半大小子,也看不到總是成群結隊活動的幫派份子。

就連那種每個城市都隨處可見的、在巷子口擺個木箱子坐在地上等待客人的擦鞋少年,都看不到幾個。

馬車從南城區轉向中城區時,羅威爾修士注意到有結伴出行的婦人從巷子裏走出來,一邊聊天,一邊走向瑪麗街市集。

羅威爾修士隔著車窗沉默地盯著那幾個嗬著氣、大清早出門買菜的婦人,直到車子轉上小橋,再也看不到她們的身影。

苦修士的神色,變得十分複雜。

亡靈們接手統治這座城市,確實讓這座城市變得更好了……連本地婦人都敢在清早路人不多的時候走小巷子抄近道了。

而亡靈們讓這座城市變得安全的“秘密”,其實羅威爾也十分清楚。

無非就是掃除聲色場所,把靠不法行業盈利的經營者和所有關係人,嫖客、賭鬼、盤剝小商戶及市民最狠的市警司、撞到槍口上的幫派份子全抓到威斯特姆去修鐵路;又把無業青年收編起來組織工作,半大孩子收進免費學校識字,無家可歸的街頭流浪漢收到環保局裏去幹力所能及的勞動。

從根本上打掉治安隱患,街頭便自然而然安全起來了。

因納得立市政廳甚至沒有去專門去針對被所有的城市治安官視為最大麻煩的街頭幫派——灰色產業一掃而空斷絕幫派財源,無業青年半大孩子和無家可歸者都有正事可幹,斷絕了街頭幫派的人力來源,即使有某個幫派運氣好、主要成員全沒被抓去修路,也失去了繼續在街頭橫行的資本。

就像亡靈鎮長紀棠一直說的那樣,所謂的幫派(民間暴力團體),其實就是公權力失職導致社會結構某塊能產生富餘利潤的區域出現權力真空而滋生的寄生蟲,但凡公權力把責任扛起來、把工作做到位,就不存在什麽幫派不幫派。

——紀棠是有資格說這話的,他家裏的長輩參加過上世紀華夏國幾次舉國嚴打,打小就知道那些在地方上囂張一時的X家幫、XX會本質上是什麽德性。

趙蓁蓁麽更不必說,啥玩意兒跨國黑幫黑道組織在人眼裏都是紙老虎。

當初羅威爾修士聽到這樣的話時並沒有完全認同,隻覺得亡靈紀棠過於理想化,此時看見不過短短三個月便在亡靈女士趙姐治理下煥然一新的因納得立城,才意識是他自己的想法有問題。

是了,幫派不過是貴族的狗,貴族們都保不住最能賺到快錢的色情產業和賭博,幫派哪還有生存空間?

有能夠迅速盈利且利潤相對豐厚的行業,才有可能吸引到不法之徒,才能集聚大批亡命徒而產生幫派。

不務正業的人隻是好吃懶做,並不是腦子有問題,喊打喊殺半天連糊弄肚子的黑麵包都弄不到,收益甚至不如老老實實去餐廳洗盤子,誰還會願意來打打殺殺?

越是漸漸想通,羅威爾修士的心情就越複雜。

亡靈們治理因納得立的經驗,是無法照搬到什加公國的,即使以他這個繁榮教會黑袍監察的身份來推行也絕不可能——能迅速盈利且利潤極高的行業,都是貴族的禁臠!

楊能肆無忌憚地得罪萊茵王國的貴族,因為楊本來就不是萊茵人,可他是土生土長的什加公國人,他無法像楊那樣肆意妄為、視什加公國的貴族如無物。

“理想和踐行的差距……竟如天塹一般。”

馬車駛進中城區,坐在車內的羅威爾修士,苦笑著低聲呢喃。

楊秋見到一別多日的羅威爾,沒怎麽驚訝地發現這個黑袍苦修士看起來更心事重重,更苦大仇深。

先看《紅樓夢》、後讀《金X梅》,羅威爾要是內心完全木有觸動,那就白瞎他這滿身的大齡文青氣質了。

當然,這並不耽擱楊秋拉著苦修士幫忙賺外快——不過是剝離隻剩本能的寄生魔物時讓他略微限製下這隻魔物的反抗罷了,羅威爾再憔悴點、精神再差點也誤不了事。

花費了半早上的時間完成寄生魔物剝離,保住性命的諾曼男爵千恩萬謝離去,楊秋這才擺上茶水,跟苦逼的老文青談談心。

羅威爾自然也是有迫切的跟楊秋交流的想法的,不然他也不會接個電話就忙不迭地趕過來。

隻是楊擺出跟他長談的架勢了,羅威爾卻彷徨起來,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糾結了好會兒,羅威爾才略帶忸怩地道:“楊……你認為,拿巴倫最大的威脅是什麽?”

楊秋微微一笑。

外表看起來再年輕,羅威爾也是個老爺們。

老爺們在會讓自己難堪、丟臉的話題開始前,總是要忍不住扯些假大空的套話——他自己也是老爺們,這個心路曆程他懂。

“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麽答案呢,尊敬的監察,是古神複蘇?是無法預測的虛空惡魔入侵?還是肯亞帝國發動的,持續了上百年的北方戰爭?”楊秋笑著道,“又或是……亡靈天災?”

羅威爾嘴角一抽,他還不至於聽不出楊秋的揶揄口吻,黑著臉道:“正經點兒,楊。”

“正經地說的話,就是你已經看到過的現實了。”楊秋收斂神色,態度十分端正地道,“就像我們一開始認識時我說過的那樣,我希望我們的亡靈朋友們能幫助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建立起文明和秩序,我的想法一直如此,從今以後也不會變。”

羅威爾修士麵無表情。

是的,他知道楊說的是真心話。

他第一次聽到這個話時,還以為楊隻是打算在塔蘭坦圈地為王,壓根沒想到楊的野心並不止於此。

如今,楊的亡靈走出了塔蘭坦,這些亡靈也確實用行動證明了它們的友善。

楊再次重複這句話,且沒有限定亡靈會影響到的範圍……以這個家夥過分說到做到的“實誠”,顯然,這個黑魔法師的野心,也不僅僅隻限於因納得立領。

楊秋又恢複了放鬆態度,慢悠悠喝了口茶水,道:“羅威爾,你認為我們所處的世界是個什麽樣的世界呢?”

羅威爾嘴唇動了動,有什麽答案似乎就在他的嘴邊,但他並沒有說出口。

“是以惡為序的世界。”楊秋麵上帶著微笑,淡然地道,“至少我是這麽看的,尊敬的監察,你以為呢?”

羅威爾抿緊嘴唇,神色愈發苦大仇深。

以前的他會堅決地反駁楊的言論,並給出“偏激、狹隘”之類的評價。

但在讀過《金》後,他已經不能理直氣壯地說出那種話。

《金》中描寫的並不僅僅是人性,而更像是一副如獄人間下的眾生相。

羅威爾能看到這副眾生相,能看到書中呈現的“如獄人間”……也能聯係到對應的現實世界。

擅權專政的大臣(大貴族)、地方貴族(官僚惡霸)構造出惡的框架,在這以惡為序的世界中,國王(朝廷)是屍位素餐的,生命是卑賤如塵的,生活是蠅營狗苟、汙濁不堪的。

所有的善都在這惡的秩序中被殺死,所有的惡都在這惡的秩序中如魚得水,又被更惡的消滅。

唯一的反抗者(武鬆),走向的也是更惡的道路——淪為山賊。

惡的秩序中,無人能幸免。

人間如獄,則人人似鬼。

不是婦人和位卑者天生下賤,是如獄人間不允許他們高貴。

羅威爾無法反駁楊,因為他心裏也是認同的。

“以惡為序”,這真是太恰當不過的形容了。

這惡的秩序,讓一切罪惡都看起來井井有條,理所當然,

無法擺脫貧困的生活讓位卑者終生貧困,這樣的事實可以被扭曲成位卑者因懶惰而貧困。

不容許婦人與男人爭權的世界讓婦人必須無知懦弱,必須成為附屬品,這樣的事實可以被扭曲成婦人本就無知懦弱,隻能依附男人而生。

而更可悲的是,位卑者和婦人是認同他們自身的定位的,他們中的一部分人甚至會主動去捍衛這並不維護他們利益的,惡的秩序。

書中如是,現實如是。

羅威爾修士感覺有些呼吸困難,明明他坐在寬敞明亮的、原屬於巴特萊斯家的豪華城主府客廳裏,可他卻感覺有無邊的黑暗向他襲來,讓他從靈魂深處開始顫栗,讓他沉重得喘不過氣。

“羅威爾。”坐在對麵的楊再次開口,他的神色看起來依然很平靜,嘴角掛著淺笑,“身在這樣以惡為序的世界,你我這樣的人,應該怎麽做呢?”

羅威爾沉默地看著楊秋。

他隱約有些好奇,眼前這個比他更早看到無邊黑暗的男人,到底是怎麽撐過這種讓人透不過氣來的絕望的?

“……這就是你的答案。”羅威爾幽幽地說出他想了很久的結論,“借助這些‘塔蘭坦亡靈’的能力,試圖以你一個人的力量來改變世界。”

“是的,不過不是我一個人。”楊秋愉快地一笑,他要一個人能成事,那也不至於憋屈了那麽多年了,“也不僅僅是亡靈們。雷克斯,米婭,威斯特姆和城裏的文員們,還有塔特爾、哈爾那些人——你也知道的,哈爾那個盜賊頭子並不是一無可取之處,他把那些囚犯教育得很不錯——所有能在亡靈們建立的文明和秩序中得到更公正對待的人,都會成為我們的同路人。”

頓了下,楊秋更加愉快地道:“這樣的人有多少,你應該也很清楚吧?”

羅威爾愣了下。

在惡的秩序中遭受著不公待遇的人——那可是多到數不過來的啊!

“我就知道你能理解的。”楊秋笑著道,“要是純比人數,我們這邊才是大多數。”

羅威爾也不由得笑了一下,身周那擠壓著他的、無邊無際的無形黑暗,仿佛在漸漸消退。

“你有想過你會麵對的阻力嗎。”黑袍監察仍然無法像背靠地球大後方的楊秋這樣自信,思慮一番後保守地道,“貴族,王室,還有……教會,都可能是你的敵人。”

楊秋笑容更盛。

羅威爾這個有資格候補繁榮聖地裁判所一把手的黑袍監察,當然不可能會受他的“王霸之氣”影響、連繁榮教會都能背叛。

倒不如說,這個大齡文青很可能抱著從他這兒“學習先進經驗”來讓繁榮教區受益的想法,搞不好還暗暗做好了在將來協調繁榮教會與亡靈理念衝突的準備。

他假定楊秋與教會對立,更大的可能是想看看楊秋的態度。

腦子裏轉過念頭,楊秋決定對這個似乎在立場上已經往他這邊傾斜了一些的黑袍監察交個底,坦誠地道:“我和我的亡靈們無意與教會為敵,我們會尋求與教會和平共處的方案,事實上,哪怕是貴族王室,有合作的可能,我們也不會放棄。”

“一切鬥爭都是為了和平,和平地發展才是我們的追求和目的,而並非是與所有人不死不休。”

羅威爾:“……”

說實話,楊說這話其實沒多少說服力……這家夥可是孤身一人就敢衝擊烈陽教會聖地的人。

但想想落到楊手裏的人還真沒多少拖出來吊死的,最慘也不過是拉去荒山野嶺裏修鐵路……羅威爾還是接受了楊的表態。

羅威爾還準備說點什麽,楊秋起身去旁邊改成書櫃的置物架上拿了個黑皮文件夾過來。

“這是治安司提交到市法院後反複調查取證才決定處以死刑的死囚名單。”楊秋大大方方把厚厚的黑皮文件夾遞給黑袍監察,“你看,抓了那麽多人才判了二十七個死刑,每個死刑囚都有十頁以上的罪證材料,少殺、慎殺這個底線我們是能守住的,全按萊茵王國法律辦事,特別嚴謹。”

羅威爾修士:“……”

這個世界的國家動輒幾百上千年曆史,法律就沒有不嚴謹的,像某美利堅那種一條法律多種解釋、律師舌燦蓮花就能抓著空子脫罪的情況少有發生;唯一的問題隻在於執法嚴不嚴,違法究不究。

楊秋往城主府一坐,治安司就沒有什麽誰能得罪、誰不能得罪的顧慮,市法院的小錘子也不敢亂敲,每一起判例都是慎重再慎重,絕挑不出毛病來;拿給羅威爾修士看的這本死刑檔案,甚至大大方方郵了一份去王都……

向黑袍監察展現了亡靈執政的因納得立政權在“少殺慎殺”上有多用心,楊秋繼續加大力度,把羅威爾拉到市政廳,參觀趙蓁蓁的公營企業解決就業成就、環領公共馬車運營方案、新的居民區環境衛生標準、稅改製度提案……

和紀棠一樣,趙蓁蓁這個亡靈執政官也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人家背後都有國家智囊在,才剛上任三個月(異界時間),政績擺出來就能閃瞎人眼。

半天時間參觀了市政廳的政策政令,回到城主府,楊秋又善意地提出了個與繁榮教會建立聯係的友好交流計劃:趁著春天要來了商隊要開始活動了,建議羅威爾修士寫封信找商隊/傭兵團回什加公國,讓繁榮教會派個訪問團過來。

繁榮教會重視農耕,什加公國是個標準的農業大國,而趙蓁蓁已經提前跟楊秋打過招呼,“遊戲”裏開春後國家隊會安排一批農業部門的退休專家進駐。

羅威爾修士活這麽長還是第一次離開什加公國這麽久,早就懷念故鄉同胞了,欣然應允。

給出甜棗,楊秋便理直氣壯地提出要求:希望羅威爾修士辛苦一趟跑個外勤,帶著亡靈們去一趟摩西港。

羅威爾這老宅男一開始並沒反應過來:“摩西港?因納得立的城鎮嗎?”

“是隔壁奧狄斯領地的城市,巴賽洛河河畔的大城。”楊秋笑眯眯地道,“奧狄斯家的菲尼克斯小姐希望能請亡靈們幫助摩西港消除吸血鬼隱患,之前因納得立周報報道過的吸血鬼就是從摩西港跑過來的。”

菲尼克斯希望暫時別公開雇亡靈當雇傭兵參戰的事兒,那麽楊秋當然不會違背大金主的意願……反正羅威爾隻要跟過去了,仗沒打完他也不好意思扔下亡靈們跑掉。

羅威爾一臉懵逼:“這……你的亡靈們可不會老老實實聽我的話,你何不自己去呢?我可以幫你留守因納得立。”

要論守家,他這個高級神官比楊這個黑魔法師更合適。

楊秋歎了口氣:“我倒不是不願意自己跑一趟,但你知道的,外界對我有許多誤解……如果我抵達摩西港的消息傳開來,反倒是會讓當地更加不安。”

羅威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