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奇亞領,曾是萊茵王國最富庶,占地麵積最大的伯爵領。
東部王國最大的平原有三分之一在塔奇亞領境內,自西向東而來的巴賽洛河有長達三百多公裏河段也位於塔奇亞領境內;水土豐沃,氣候分明,物產豐富,礦產資源富集,是萊茵王國四大伯爵領(不含因納得立)中自然條件最得天獨厚的領地。
若非奧狄斯家砸下血本模仿肯亞帝國工業路線、經曆數代人積累一躍而為東部王國造船業龍頭並壟斷了巴賽洛河五成的航運,如今的塔奇亞領本也應該是萊茵王國最富庶的領地;有奧狄斯領珠玉在前,塔奇亞領靠傳統農耕畜牧和低端工業累積的財富,就不怎麽夠看了。
當然,比上不足,比下倒是有餘的,相較於伊齊基爾家統治時代的阿德勒領,和巴特萊斯家統治時代的因納得立領,塔奇亞領仍舊能算是“闊親戚”——經濟、軍事力量方麵,吊打這倆南方鄰居不成問題。
但若是說到民生……塔奇亞領便比不上前兩家了。
沒錯兒,塔奇亞領的人民平均生活水平,就硬是能比阿德拉三世統治時期的因納得立領還爛……
人民,是可以接受苦難的,隻要有精神支柱就行。
這種精神支柱,可以是自私卑微的,例如將希望寄托到下一代的繁衍生息;可以是高尚偉大的,例如為了國家民族未來而拚命、一代人吃下三代人苦頭的奉獻精神;也可以是自欺欺人的,例如相信偽教派中宣揚的“修來生、修轉世”。
在這個權力者可控製超凡鎮壓底層的世界,統治者既沒有責任,也沒有義務為底層民眾考慮精神支柱,哪怕是欺騙性質的、讓底層願意忍受長久苦難的鎮痛劑,也不屑施舍。
而正神教派(金幣教會),也不可能對信眾許下超出教義範圍的許諾。
絕望之中的塔奇亞人,投身人人避之不及的邪神教派乞求心靈依托,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馬車車廂中擠滿的人,人人身形瘦削、麵頰凹陷、衣衫襤褸,精神卻都很好,一雙雙眼睛在簡陋的車廂外透進來的火光中閃閃發光。
“原來你是巴博巴鎮那邊的人,難怪我覺得你有些眼熟,我去鎮上的時候可能見過你。你也是來選聖仆的嗎?”
被擠得大半個身體都斜斜窩在車廂角落裏的青年人,難掩激動地與屈膝而坐的年輕女孩搭話。
“不是,我們是來當聖侍的。”曲著膝蓋的女孩高興地看了眼旁邊的同伴,道,“祭師大人說,我們巴博巴鎮的虔誠供奉讓主祭大人很高興,這次聖侍全都從我們鎮上選。”
“原來是這樣。”跟女孩們搭話的青年人不無羨慕地道,“我們村去年的供奉就沒有交全,這次也隻從我們村裏抽了十個人……”
“能選中聖仆也很棒了,我上次看見隨同祭師大人到鎮上去的聖仆了,聽說是從格拉特鎮那邊選上的聖仆,隻是在聖境呆了一年多的時間,就像是變了個人一樣……”
六輛馬車裏裝著二百多人,有青年,有少年,還有部分較為年長的中老年。
這些年齡不等的塔奇亞鄉鎮居民,身處於深夜中行走於群山之中的古怪車隊裏,擠在根本就不是用來乘坐的簡陋裝貨馬車之中,卻無一人感到畏懼惶恐,反而是……人人麵上,都帶著一種奇異的期待向往之色,甚至還有心情與身旁的人熱烈地討論起未來。
這顯然是極其詭異的。
卻沒有任何人察覺到這種詭異。
車隊轉進通向無名峽穀的隱秘小路時,打著火把、騎著馬跟車的黑袍人,還紛紛用手拍打馬車車廂,提醒車內的人們:“快到聖境了,大家都安靜一些,可別讓主祭大人不快。”
“別再說話了,主祭大人不喜歡吵吵鬧鬧。”
車內的人不分老少,盡皆安靜下來,一雙雙眼睛滿懷向往地看向黑暗中隻能模糊看見個輪廓的“聖境”。
又行駛一陣,車隊駛進無名峽穀內。
峽穀入口處燃著數堆篝火,山壁上插著火把,約四十餘名黑袍人分列兩隊,靜默以待。
一名披著厚重白袍、頭上戴著金冠的白發老人,在兩名黑袍侍從的擁護下站在人群前方,威嚴地看著駛來的車隊。
這種莊重的氣勢,讓馬車內最跳脫的少年人也不由得緊張起來。
車隊停下,駕車的、跟車的黑袍人齊齊下馬,單膝下跪,恭恭敬敬地衝那名白袍金冠的老人行禮:“主祭大人。”
白袍主祭麵上露出和藹慈祥微笑,伸手向上微抬:“辛苦了,諸位。請我們的教友們入聖境吧。”
隨著這名白袍主祭輕飄飄地一揮手,列陣在峽穀前的肅穆黑袍人隊伍有序地向兩邊分開,讓出路來。
跟車的黑袍人紛紛起身,拉開並沒有鎖上的馬車車門:“下車!”
“一個個來,年長的教友先下!”
馬車中的平民何曾見過這種了不得的隆重“大場麵”,盡皆溫順無比地服從命令。
被列成長隊、穿過黑袍人的“夾道歡迎”入穀時,這些已經被震懾得心神失守的平民,在黑袍人的安排下,毫不質疑地、感激地、激動地,對那位神聖偉大的白袍主祭叩首朝拜。
無名峽穀內已經被教派經營數十年,進穀便可看見的整齊的石板道、高大雄偉的石製宮殿、規模驚人的祭壇,再度讓這些入穀的平民大受震撼。
“選聖仆的往這邊走!”
“聖侍待選者往這邊來!”
黑袍人幾乎不用廢什麽力氣去維持秩序,隻是簡單呼喝幾聲便把二百多名平民分成兩隊,分頭帶走。
以青壯年為主的“選聖仆”隊伍中,那名曾經像鎮上少女搭話的鄉村青年發現自己身處的隊伍裏人非常多,甚至還擔憂起來:“這麽多人來選聖仆,我會不會選不上?”
另一邊,人數要少得多的、以少女和老年人為主的“聖侍待選者”隊伍,與同伴並行的鎮上少女,則正興奮地盤算著:“這次中選聖侍的人不多,我應該有機會留下來,不會被送回去了。”
將這些平民帶往安頓地點的黑袍人,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些平民的反應。
對前途茫然無知、滿臉興奮的人;麵露憂慮的人;控製不住地對同行的“競爭者”露出厭惡排斥情緒的人;皆清晰明確地落入黑袍人的眼中。
將這些平民分別安頓在峽穀深處兩側的平房內,黑袍人隻各留了數名同伴看守,其餘人盡數返回峽穀中部大殿。
進入峽穀的平民是不會逃跑的,即使無人看守也不會,黑袍人對此無比放心。
平民入穀後便回到大殿的白袍主祭此時已經摘掉沉重的鍍金鐵冠,脫掉悶熱的外袍,正與負責運送這批平民的黑袍人領隊關起門來密談。
白袍主祭臉上早就沒了那種假裝出來的慈祥和藹,冷酷地道:“這批‘聖侍’祭品,數量不夠。”
黑袍人領隊為難地道:“我知道,主祭閣下。但你是知道的,我們必須得送一些落選的活祭祭品回去,下一次去選祭品時,才會有更多人應選。”
“又要放走一批,還得留幾個‘入選’的‘聖侍’讓那些平民看,數量就更加不夠了。”白袍主祭搖搖頭,道,“算了,這次就從‘聖仆’裏麵挑幾個補上吧。”
黑袍人領隊這次沒有反對,這一批選上來的“聖仆”數量很多,提前消耗幾個沒有太大問題——反正這些“聖仆”,本來也隻是在峽穀中幹活的苦力而已。
將空無一物的無名峽穀經營成如今這等不輸於一些正神教派聖地的壯觀模樣,“獻身”的“聖仆”,早就難以計數。
兩名邪神教派首腦密探一陣,直到有黑袍人敲門匯報“教友”已經安頓完畢,白袍主祭才重新披上“聖袍”、戴上“聖冠”,與黑袍人領隊一前一後走出大殿。
無名峽穀中的數十名黑袍人教徒,盡數集合在大殿外。
這些黑袍教徒,全都來自曆年入選的“聖仆”、“聖侍”,是從苦力和祭品中幸存下來的幸運兒。
當然,他們自身並不這麽認為……在白袍主祭和其他活動在山區外的遊走傳教的“祭師大人”口中,以及他們本身的認知中,他們是最為虔誠的、要將“有用之身”留用在為“神明”擴大現世影響的修道者。
與平民期待著成為“聖仆”、“聖侍”一樣,這些黑袍教徒,也期待著有一天能獲得“神力”,成為主祭、祭師、黑袍人領隊那樣的超凡者,成為供奉神祗的神之使徒。
白袍主祭麵帶悲憫地看向這批虔誠的教徒,舉起雙臂,如同過往幾十年那樣,準備宣講他們供奉的神祗有多麽偉大,為這位神祗獻身有多麽榮耀——
做出宣講前的動作,白袍主祭卻沒有順利開口。
這名獻祭了不知多少塔奇亞南部山區平民性命、才獲得了與正神教派白袍神官相等力量的白袍主祭,驚愕地看著大殿正對麵,高達百米的險峻峽穀穀壁。
精神力超過一千的超凡,精神能量已能幹涉現實,也能反哺肉身;肉眼便可看見魂體,夜視、遠視也不在話下。
有著夜視、遠視能力的白袍主祭,便眼睜睜地看見——那陡峭到近乎直上直下、隻能生長灌木和藤蔓植物的峽穀穀壁上,有數量驚人、一眼看不到頭的大量亡靈,正抓著灌木、藤蔓、凸出的岩壁等物借力,嫻熟流暢地往下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