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威爾修士呆呆盯著安東尼看了半響,猛然扭頭,看向兩人的來路。

道路盡頭,那座鄉間大宅還能看見個屋頂。

羅威爾又將臉扭回來,看向那些田野間忙碌的農夫。

兩人在前方彎著腰、拉著犁,上半身幾乎與地麵平行,揮汗如雨地踩著泥塊前進。

兩人在後方扶著犁身,雙臂、上身竭力前傾,也幾乎與地麵平行,雙腿用力蹬著地麵、推著沉重的犁身往前移動。

什加公國畜牧業並不發達,缺少牲畜,大部分農活需要靠人力完成。

為了保證家庭中有足夠的勞動力進行重體力活,什加農戶家庭往往不分家,兩、三代人聚居是常態。

離坐在路邊的羅威爾最近的這四個男人,從外表便能判斷出相互間的關係……拉犁的兩個男人較為年輕,應當不到三十歲,估計是這戶人家的長子和次子,又或是女婿;推犁的人一老一少,一人滿麵溝壑,一人麵相稚嫩,應當是父親和小兒子。

更遠一些的農夫,大多也是這樣三到五人一組,協力勞作。

全家的青壯男性齊上陣,所圖的,也不過是翻耕好土地,撒下種子,辛勤照料到夏秋季節,靠收獲保證全家人能活下去。

這一次,不用安東尼提醒,羅威爾也能意識到……相比起住在那種別墅一般大屋裏的體麵人,這些赤膊、赤足、用汗水澆灌土地的人,其實才是最需要“塔蘭坦模式”的人。

相比起說服大屋的主人冒著得罪公國貴族集團的風險讓子侄跟隨他,這些流幹最後一滴汗水也僅能保證自己不被餓死的人,才更願意賭上一切去博取改變人生的機會。

羅威爾修士扶著膝蓋站起身,掃過鄉間的春風將他的衣袍吹得獵獵作響。

他看著那些埋頭勞作的農夫,視線透過那一張張被曬得脫皮發黑的臉,看到了柯林斯,看到了米婭。

看到了威斯特姆鎮政廳那些什麽來路都有、什麽“前科”都有的文員幹員、治安員。

看到了威斯特姆工廠區工廠裏那些全神貫注地盯著流水線、用近乎虔誠的態度聚精會神地進行生產的工人。

看到了每周鎮裏開放成人夜課時,那些坐在小板凳上、半仰著臉,認真地聽著文員小姐講解最常見的名字山姆、吉姆、吉米、瑪麗、珍妮等等名字要怎麽寫,家中養雞養鴨時應當如何保持衛生清潔、如何避免雞鴨生病,如何利用閑置空地種植小蔥大蒜……等等知識的鎮民,鄉民。

看到了滿懷希望參加鎮政廳考試,渴望著能被鎮政廳聘用的,那一個個他大約都能叫得出名字的人。

“……原來如此。”

羅威爾低聲呢喃了一句。

是啊……他怎麽就忽視了這些呢?

楊拿查理·雷克斯身上流著的貴族血脈做文章,笑納願意改換門庭投靠他的奇娜·達西,支持奇娜小姐的堂哥科爾森·奧尼爾獲封伯爵、成為阿德勒領領主,將小安德烈王子帶回因納得立交給紀棠照顧……都並不表示楊有多依賴仰仗貴族,有多重視與上層精英合作。

真正被楊視之為肱骨的,其實……是那些完全不起眼,但被楊保護得很好的、為他工作的人。

科爾森·奧尼爾等待受封時在王都被萊茵王室冷落了好幾個月,看似親自陪同他去王都、十分重視他的楊,不為所動。

雪莉女士遭遇綁架時,楊大為震怒,迅速出馬將人救回。

如果要在科爾森·奧尼爾伯爵和雪莉女士之中做選擇,那麽楊會選誰……毋庸置疑。

羅威爾沒什麽政治敏感度,他是從本心上排斥這種內鬥藝術的。

但這並不妨礙羅威爾在看穿迷霧後,察覺到楊的選擇意味著什麽。

楊所表現出來的,對貴族、對王室的“尊重”,對傳統權力遊戲的“遵守”,都隻不過是敷衍應付罷了!

他的“理想世界”中,其實是沒有這些人的位置的!

為奇娜·達西小姐爭取子爵繼承權,為科爾森·奧尼爾爭取封爵,都隻不過是為了偽裝出“他會遵守傳統權力遊戲規則”這個假象來。

就像他真正重視的查理·雷克斯,楊根本就不在乎雷克斯有沒有爵位!

羅威爾能感覺到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慢慢蔓延到四肢百骸。

看起來已經很瘋狂的楊,其實已經在努力做出不那麽瘋的表相……

他幹的事兒,也並不隻是強迫上層精英讓出部分利益、分潤給其他人,而是——他根本不打算留下上層精英。

他手下的那些真正擁有實權的人,除了亡靈之外,都是些什麽人?

被貴族父親拋棄的私生子,被通緝的前盜賊,被摧殘折磨過的前妓女男妓,戰敗被俘後被放棄的士官士兵,按原本的人生軌跡走永無出頭之日的底層市民、小鎮平民、貧民窟住戶、農夫村婦……

羅威爾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微微顫抖,有一股強烈的排斥感充斥著他的身心。

以他前三百年人生閱曆,他對楊這藏在“勉強沒那麽瘋”偽裝之下的真實瘋狂麵目,是極其反感、極其排斥的。

楊這是在與所有正神教派都竭力維持的、已被證明可通行的穩定局麵作對——所有的正神教派都需要大量信徒、都需要充足穩定的十一稅來源;教區的動**是絕不利於教會發展的,是正神教派極力避免的。

但與楊相處、與亡靈相處的這兩年多的日日夜夜裏,羅威爾親眼所見過的一切又都在明確地告知他:楊的選擇沒有錯。

他在威斯特姆住了兩年,他親眼看到這座原本靠紅燈區支撐經濟的小鎮,是如何從冷清空曠走到人氣旺盛、熱鬧沸騰;鎮民又是如何從連買最便宜的、五銅幣一米的亡靈布都要擠占家用,到吃得起七個銅幣一斤的甜餡早餐包。

曾經的威斯特姆鄉民農閑時進鎮打零工,身上隻要湊得起足夠銅幣就立即去買鹽買布,餓上一整天空著肚子回鄉下是常態;而現在的威斯特姆鄉民,零工活兒做完後,舍得給妻子女兒買塊漂亮的紗巾,再捎帶上個漂亮的小發卡。

他出鎮散步時,能看到威斯特姆的鄉民已經不必像什加農民一樣舍不得磨損衣物、赤膊幹農活,不僅會好好地穿著衣服,還會在肩膀墊上一塊厚毛巾。

他偶爾有事進城,或是靜極思動去城裏、去凱恩鎮、紐因鎮轉一圈時,不管是城裏還是鎮上,都看不到本應隨處可見的乞丐和流浪漢……這些人如今都被民政司環衛局好好地整編起來,要麽負責清掃街道,要麽負責回收運送和焚燒垃圾;賺著幹淨的薪水,過著正當的生活。

楊的亡靈,和他重用的那些人,把因納得立經營得很好,好到讓羅威爾羨慕,並向往自己的家鄉也能如此的程度。

羅威爾自己都是這樣的想法,他當然完全可以理解……那些跟隨楊的人,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在為楊做事。

“——原來是這樣。”羅威爾再次幽幽長歎。

是人,當然都會選擇更好的生活,隻是絕大部分的人,並沒有機會去做選擇。

就像他現在站著的地方,這片土地的擁有者、道路盡頭那座鄉間大宅的主人,可以自由選擇;可必須頂著烈日、迎著略帶寒意的春風赤膊勞作的這些人,並無選擇權。

楊把僅有的選擇權帶給了這些原本沒得選的人,這些人會怎麽選擇,也是毋庸置疑的事。

羅威爾默默轉頭看向裝做老實地站在旁邊的安東尼。

這個肯亞人,有著與外表不符的精明頭腦;不,或許精明過分了一些……

楊不對什加公國內政指手畫腳,羅威爾自然也不會對楊自家的事多說什麽。

“你說得對,是我的思路錯了。”羅威爾衝安東尼微微點頭表示感謝,彎腰撩起黑袍下擺,別到腰帶上,“我有些迫不及待想要盡快回去,如果你跟不上,那麽你就在前麵的鎮裏買匹地蜥馬。”

安東尼:“誒?”

沒等安東尼反應過來,羅威爾修士已經躥出去老遠……

身為苦修士、又是高階神官的羅威爾,雖然沒法兒像能直接或間接地利用風元素的高階施法者那樣輕輕鬆鬆地飛起來,但地麵速度肯定是很快的——他當初追殺玩家的時候,雖然沒追上,但也沒被玩家甩掉。

等安東尼激動地罵出髒話,羅威爾修士的身影已經縮小到隻能看到個小黑點了。

沒奈何,安東尼隻得撒開腿往附近的鎮子跑……他看著比羅威爾強壯得多,可真沒有苦修士那離譜的體力耐力,真靠雙腿跑回羅威爾家的領地的話,他這雙腿非得廢掉不可。

以不遜色玩家的速度往西奔跑的羅威爾,臉色漸漸堅定。

是的,楊的道路太過瘋狂,與需要教區保持長期穩定的正神教派理念衝突。

但羅威爾仍舊不打算放棄。

他已經見過因納得立的變化,他仍然期待著自己的故鄉能夠出現因納得立那種盛景——即使不能如楊做得那般好,隻能模仿個三、五成,也能比現今的什加要好得多。

“我不是楊,我不必與他做到一模一樣,什加公國也不是萊茵。”

“我可以嚐試,找出與楊目的相同,但過程不同的道路來。”

迎著風、往著太陽落山之處狂奔的羅威爾,目光堅定地看向遠方。

“楊的做法確實過於瘋狂,但他的作為確實有可取之處。若無外力幹涉,已經擁有太多的人是不會願意割舍超出自己需求的那部分利益,分給其他人的,他們更願意用這部分盈餘,來為自身爭取更多的好處。”

“鄉下貴族願意用十幾個金幣的‘送別禮物’來討好像我這樣的教會神官,卻不見得會願意白白借給農戶幾個銀幣。”

“少許的施壓是有必要的,隻是不能像楊那樣酷烈。”

“應當比楊更緩和一些……”

“像楊那樣徹底否定萊茵上層的價值,太過激進,但因納得立的發展確實也證明了萊茵上層擁有過多的特權是毫無必要的,適當削減上層貴族的待遇和權力應當更為妥當……”

一路迎風奔跑的羅威爾,默默思索著趕回自家領地後應當采取何等程度的變革手段,應當如何緩和地、盡可能避免激烈衝突地施行他的想法。

專心地思考著前路的羅威爾,絲毫沒有意識到他拿來做參考標準的參照物,是不是有點兒不對勁……

數小時後,耐力完全不比玩家差的苦修士,跑回了自家領地。

幫忙看家的巫妖恩維從羅威爾家的大宅出來,迎麵看到了個……滿身塵土、連頭發都灰了幾個色號的狼狽苦修士。

“什加大公要發兵來征討你了,還是繁榮聖地準備要跟你翻臉了?”恩維皺眉問道。

要沒這種緊急嚴重的事兒發生,恩維實在不能理解羅威爾會這麽著急地趕回來。

“不是。”羅威爾搖頭,簡潔地道,“我回來拿召喚亡靈的傳送陣,回頭我去一趟前線,把喬伊斯·安德烈那邊的麻煩解決掉,再把他們帶回來。”

恩維一愣。

繁榮教會調走羅威爾帶了多年的那個護教士騎兵團,擺明了不支持羅威爾在繁榮教區亂來,羅威爾自己也很清楚這回事,又不能下定決心與繁榮聖地翻臉,這才忍著惱火目送喬伊斯·安德烈那批護教士鬱悶地離開。

羅威爾出去這趟都遇到了啥?怎麽忽然就想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