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麗雅特王妃走後不久,韋伯便命仆人緊閉大門、謝絕客人拜訪。

他知道王都有無數人關心著連他在內的五位宮廷法師在塔奇亞領(阿德勒領)的經曆、關心著那位直接染指了超過半數王國領土的黑魔法師的態度;奈何塔奇亞領的真相涉及教會,這事兒楊和教會還有得談……為避免泄露消息開罪這雙方,韋伯也隻能選擇閉門謝客。

才剛把命令發出去,便有人上門給韋伯送來一份邀請函。

署名為“樞機主教亞特伍德”的燙金邀請函……看門的仆人連推拒之詞都不敢說、滿頭大汗地小跑著送到主人家書房。

“……該來的可算是來了。”韋伯鬆了口氣。

韋伯其實是沒有必要回王都這一趟的,楊已經對安置萊茵王族做出承諾,克裏克城攻防戰期間塔蘭坦亡靈們也已經證明了這支亡靈大軍完全可以做到不傷害平民(雖然擾民難免),他完全用不著瞎操心。

但出於對某種隱患的考慮,韋伯還是沒法兒放下心,必須得硬著頭皮回來一趟。

“但願那位樞機主教能是位風格簡練幹脆的人物,可別真拖著人瞎耗時間……”

換上符合宮廷法師身份的正式行頭,出門前韋伯一臉不太情願地低聲抱怨著。

施法者跟神官之間的關係吧……表麵禮貌客氣友好是可以做到的,但真要雙方麵對麵坐下來深談,那是兩邊都沒法自在到哪去——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言必稱正神的神官和拒絕向任何神祗交托信仰、隻相信自己的施法者,真心尿不到一壺去。

在內城區大教堂見到這位傳說中的亞特伍德神官後,韋伯更加肯定自己和這人絕沒法聊得來——這位樞機主教真是就差把“眼高於頂、目中無人”寫在臉上了。

“久聞大名了,麥考利先生,請坐。”

充滿金幣教會風格的、比一般王室的王宮還富麗堂皇幾分的大殿中,亞特伍德神官起身略作客氣地招呼了下,雖然表麵上倒是做出了謙遜姿態,可惜能讓對麵的人看個一清二楚的鼻孔形狀暴露了這位高階神官不自覺的傲慢。

“您才是讓我早就如雷貫耳。”韋伯臉上掛著毫無破綻的營業用笑容,心裏頭的小人兒悄悄翻了個白眼。

畢竟是久居正神教派權力核心的樞機主教,無意識間輕視個小國的宮廷法師倒也不是多大的過錯,韋伯還能忍。

接下來,這倆外表上像是中年人、但其實已經年歲不輕的老頭兒你來我往地尬聊了幾句無關痛癢的寒暄之詞,待雙方都已經有點兒無話可吹了才步入正題。

“我聽聞,麥考利先生剛從塔奇亞領返回。”亞特伍德神官說出這麽句話,便刻意停頓了下來,等著韋伯自己接。

韋伯:“……”

好吧……他好歹也算是當了多年為王族服務的宮廷法師,很了解這些身處權力核心、且已經在潛意識中把自己當成權力本身的人都有什麽樣的臭毛病。

越是關注重視的事兒,這種人就越是不會輕易表態;還總是會無理由地認為別人應當會聚精會神地、小心翼翼地猜測揣摩自己說過的話。

雖然了解這種臭毛病,但在不便於開罪對方的立場下,韋伯也隻能膩味地捏著鼻子配合,道:“正是如此,我與首席及另外三名同僚奉命前往該地了解情況……”

亞特伍德神官突然出聲打斷了韋伯:“諸位應當是為中止不義戰爭而往吧?”

韋伯的反應也不慢,立即明白過來對方是在試探,當即道:“不過是領地戰爭罷了,不義之說言過其實。”

亞特伍德神官意味深長地看了眼韋伯,顯然,這位樞機主教從韋伯的反應中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韋伯平靜地喝茶,這也是他主動傳達給這位樞機主教的——萊茵王國隻是發生了一場內戰,僅此而已。

韋伯表態到這個程度,亞特伍德神官已經能了解很多東西了。

攜亡靈之威席卷大半個萊茵國土的黑魔法師·楊,與這些為萊茵王室效力的宮廷法師,已經達成了某種協議。

雖然說這些沒什麽忠誠可言的施法者從來不會輕易為他人賣命,更談不上為了誰死戰,但這種局勢尚不明朗便已經“放棄”維護雇主立場、貌似中立實則“投敵”的行為,仍舊是極其罕見的。

考慮到首席甚至沒有第一時間返回王都複命,在亞特伍德神官看來……這隻能代表著兩層涵義:

第一層涵義:黑魔法師·楊確實非萊茵王室可力敵,從不為他人效死的施法者們認為繼續為王室而戰已經毫無意義。

這一層緣故倒是擺在明麵上的,晉升傳奇的噩夢屠夫加上不死不滅的亡靈天災,擱誰都得頭大,倒不能說是這幫宮廷法師貪生畏死。

神官們向來看不上施法者這種過於精明計較、不講忠誠信義的風格,但也必須承認,施法者即使棄戰,通常也會對雇主支付的薪水負責,盡最後一次力。

從這個角度上去考慮,這群宮廷法師不合常理的行為便能引申出第二層涵義:

噩夢屠夫應當許下了某種承諾,會盡力善待、優待萊茵王室。

兩層解釋疊加,首席宮廷法師未曾第一時間返回王都複命便有了解釋——那位首席,想必是在用行動爭取戰敗後的萊茵王族能得到妥善安置。

可簡單概括為……楊與這些宮廷法師,已經達成了“保全萊茵王族”的協議。

而這,正是即將代表教會與楊談判的亞特伍德神官所需要了解的……楊手裏捏著的籌碼太多了,教會卻對楊的底線、訴求一無所知,這顯然是不利於談判展開的。

拿到自己想知道的情報,這位樞機主教便不再強留韋伯尬聊,倆老頭兒又相互寒暄了幾句不痛不癢的廢話,客客氣氣地送客。

從大教堂出來,前後攏共也就跟人尬聊了不到半小時的韋伯,長長吐了口氣。

這次讓人頭皮發麻的、渾身不自在的尬聊,就是韋伯必須得回王都一趟的目的——

好容易楊這個宮廷法師們抱團一塊兒上也難以對付的傳奇黑魔法師都主動鬆口願意放過戰敗後的萊茵王室,讓大夥兒能省點兒事、最後對雇主盡一次責;若是萊茵王族居然折在教會這邊,那樂子可就大了。

通常來說教會並不會跟落敗的王族過不去,可這次畢竟牽扯到了教會的醜聞——要是金幣教會這個本來就談不上多要臉的教派非要把塔奇亞領那地兒的曆史遺留問題全賴到萊茵王族頭上,那扣上這個SHI盆子的落難王族可絕難有什麽好下場。

韋伯好歹也是為萊茵王族服務了最久的宮廷法師、領了人家多年薪水,總不能坐視這種糟心事發生……這對他本人的心境是有害的。

“接下來……還得讓奧狄斯家的小姑娘放過三王子,好歹不能讓那小丫頭真要了科洛夫的命。”

坐車返回國王港的路上,韋伯略有些煩躁地用力摁額頭。

他是真的不喜歡科洛夫這個三王子……從科洛夫還是個小少年的時候就不喜歡。

王族中人一出生就處於國家權力中心,前呼後擁著長大、被無數人奉承諂媚;若是能能幸運地獲得比較靠前的繼承順位,那幾乎連斥責聲都聽不見幾句……誰不擔心會得罪未來的國王呢?

這種環境下長大的人,難免會做些比一般人的道德下限更低的破事兒來——畢竟道德也好,王國憲法也罷,說到底是用來規馴國民的,而王族顯然不在規馴之列。

多年前科洛夫就暴露過既愚蠢又殘暴的本性,也是因這位三王子早早招致大貴族們和王國大臣們的反感,二王女的繼承順位才會在他前麵……按理說王女的繼承順位應當是低於國王原配發妻之子的,如今的繼承順位,是王國上層集體表達了對科洛夫繼承王位的反感後國王陛下做出的妥協。

也是因為在繼承順位上做出了稍微讓科洛夫往後順延了一個位置的妥協,陛下便總是感覺對這個兒子有愧,向來放縱,導致科洛夫更加肆無忌憚,折騰平民和小貴族就算了,居然把主意打到了大貴族之女頭上去。

若是別的大貴族之女也就罷了——反正大貴族的女兒並不少,總有疼愛和不疼愛的——偏偏科洛夫還特別有眼光、專門盯著奧狄斯伯爵視為重要繼承人的菲尼克斯下手,這種又蠢又橫的德性真是讓人難以形容。

韋伯是不考慮全須全尾地保住科洛夫的,隻要能勸說奧狄斯家容忍科洛夫保住小命就行。

要是奧狄斯家往死裏記仇,那等到科洛夫失去王族光環,這貨絕壁活不長……

思索著怎麽給三王子收拾爛攤子的韋伯,回到自家宅邸便吩咐仆人收拾行李,準備親自去一趟科德堡、麵見菲尼克斯為科洛夫求情。

為萊茵王族操碎了心的幻術師韋伯正準備動身,哈麗雅特王妃派來的女仆管家卻在這時候匆匆登門。

這名在王妃未曾改嫁給老國王做繼室前便跟在王妃身邊的女仆管家是王妃信任的人,見到韋伯後,同樣也已經不年輕的女仆管家略有些喘息地道:“請原諒我的冒昧打攪,麥考利先生,王妃命我務必要盡快將消息送來……”

“從您這兒回去後,王妃對您最後的問題十分在意,又仔細想了想,才起來一件事……她擔心這個消息或許正是您所需要的,所以派我來告知您——大約是在二十多天前或是一個月前,具體的時間她已經想不起來了,有一天陛下命人生起西殿的壁爐,親自動手焚燒了很多像是書信的東西。”

正準備出門的韋伯,臉上那份經年保持的淡然神情驟然變色。

二十多天到一個月前——不正是楊打出開戰借口、親征塔奇亞領的時間段嗎?!

“確有此事??王妃能確定嗎?!”韋伯難以保持風度,迫近女仆管家逼問道。

女仆管家嚇了一跳,惶恐地道:“王妃說、說、說她、她隻是從西花園裏偶然看見了一眼……並不敢確定那些陛下從箱子裏拿出來的紙張是不是書信,但因為是沒有裝訂的紙頁、遠遠看去也不像是報紙或是文件之類的東西,所以、所以……”

韋伯深深吸了口氣:“你冷靜一點,女士,王妃是否提過,那會是什麽人寫給陛下的信?”

“沒有,先生。”女仆管家竭力鎮定地回答,“王妃曾經懷疑過那是陛下與……與宮外的情人來往的書信,但這幾年陛下已經不怎麽……所以王妃也沒有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