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以同誌的名義去革命
荊漢之行大有收獲,大家於是兵分兩路,打道回府;夏自溪、苟東方便去了省城,李無言、易水寒則回儺城來了。
第二天一上班,李無言就拿了一疊《楚巴日報》過來。他很久沒有翻市裏的報紙了,很想看看都有什麽新聞。翻了幾張,這就看見了一則提拔幹部的公示,苟東方老婆杜小眉的名字赫然其上。李無言心想,歐陽山的動作也真夠快啊。當然,這是行署專員謝飛煙的指示,他順水推舟,隻是做了個順水人情而已,並不顯得唐突。在官場,這種人情即使是腦子灌水的人也曉得去做。但是李無言還是頗多感慨,因為這官場的一大秘訣就是:說動就動,說不動就堅若磐石,穩若泰山。難怪會有人說,大多的官都是靠人民幣買來的,如今誰也免不了俗,但是儺城還有一種說法,就是除了人民幣外,賣屁股也照樣可以升官。李無言不知杜小眉屬於前者還是後者,抑或二者都是又都不是。當然,李無言也隻揣度到這裏,就不再去深想了,他覺得再深想下去,就對不住苟東方了,畢竟自己臉上也無光彩嘛。
報紙還沒放下,電話又響了,是歐陽山的電話。李無言說:“書記啊,我昨天剛從荊漢回來,準備馬上給你匯報呢。”歐陽山說:“跑累了,先休息一下嘛。”李無言說:“書記都沒休息,我們哪敢休息啊。”歐陽山就打了個哈哈,說:“無言啊,告訴你個事情。”李無言說:“書記你說。”歐陽山說:“這幾天你在外麵跑,家裏發生了一些事,恐怕你還不知道吧?”
李無言一怔,他還真不知道儺城又發生什麽事了,忙問:“書記啊,又出什麽事啦?”
歐陽山說:“其實說大也大,說不大也不大。”李無言靜靜地聽著,不好插言。歐陽山繼續道:“是這樣的,蔣萬華同誌又出事了。”
“哦。”李無言忙問,“他又出什麽事了?”
“他也許是想不開,突然得了腦出血。”
李無言一怔,趕緊問:“那……要緊嗎?”
歐陽山說:“三天了,病情穩住了,我建議常委們和五大班子領導都去看看,好歹也是一起工作的同誌嘛,再說也是老同誌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無產階級的革命感情我們還是要講的,今後誰又不會下台、不會變老呢?唉,也許萬華同誌是想不開,認為我沒有給他肩上壓擔子涼了他吧。天地良心,我隻是想讓他有個緩衝的餘地,可他就是不理解,這下可好,把自己的身體想垮了。所以啊,我建議同誌們都去看一看,也算是對他的一個安慰吧。”
李無言說聲再見,放下話筒,又苦笑著搖了搖頭。他真是想不到人怎麽會這麽脆弱,一下台精神就崩潰了,垮了。心想,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呢?其實李無言這麽想,並非沒有同情心,他幹紀委書記的時候就經常跟犯錯誤的同誌打交道,那些同誌理論上其實都知道什麽是犯錯誤,也都知道“不可亂伸手、伸手必被捉”的道理,但是大家又都心存僥幸,心想人家都敢越雷池一步,難道我就越不得嗎?這麽一想,也就放鬆了警惕,認為自己未必運氣那麽痞。可待事情出來以後,他們才知道悔之晚矣。然而世上已經沒有後悔藥可吃了。這樣的事屢見不鮮,到底是為什麽呢?這說明了一個問題:人性的貪婪。但是李無言卻弄不明白,歐陽山叫大家去醫院看看,以同誌的名義去——裏麵似乎還包含有更深一層意義呢,就是以同誌的名義去革“講卵話”的命。
一整天,李無言的心思都在蔣萬華身上。他覺得還是應該去看一看的好,可他又不想一個人去,免得尷尬。於是第二天中午,他就帶著老伴一道去了。李無言覺得這樣以私人的身份去總比以人大主任的身份去要好多了。
李無言和老伴打的來到市人民醫院,買了一些水果和一個花籃,兩人一人提著一樣。老兩口正準備往醫院大門走時,李無言忽然發現女兒夢溪和女婿小豆在一起,又從醫院裏出來了。李無言趕緊撇過臉去,生怕兩個孩子看見。李無言有點納悶了,因為來了醫院兩次,兩次都遇見他們看醫生,他覺得裏麵大有文章。但他屬於那種悶葫蘆罐子,是不取塞子絕對倒不出水來的人,所以從未對老伴說起過這事,現在見了女兒女婿,他也隻有躲避的份了。沒想到夢溪眼尖,已經看見他了,這就和老公走了過來。
李夢溪問:“爸,媽,你們來看誰啊?”
見躲不過去了,李無言隻好扭過頭來,說:“我和你媽看個病人。”老伴便埋怨道:“夢溪啊,你來醫院怎麽也不跟媽說一聲呢?檢查出病來了?”
“媽,看您都想到哪去了!”李夢溪埋怨了母親一句,“小豆有尿道結石,我們是來打結石的。”
汪小豆也說:“沒什麽事的,快打下來了。”
“沒事就好。”李無言懸在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下來了,但他還是想不明白,儺城得結石的人怎麽這麽多呢?是不是水質有問題?聽說自來水廠的水極不幹淨,得病是否與此有關?他自然弄不明白,也隻是道聽途說,猜測而已。
汪小豆說:“爸,媽,今後您們有事就叫我吧,我有車,方便。”
李無言說:“你有車,難道我就沒得車了?”大家都笑。汪小豆說:“您那是公車,我這是私車,得公私分明嘛。”
李無言也不爭辯,隻道:“打的更方便,不麻煩別人。”
李夢溪卻不這樣看,她說:“爸,您那是怕人說您。您看,別人來不都是坐的公車嗎?”
李無言說:“他們是他們,我是我。”
李夢溪說:“爸那是不敢麵對現實。”
李無言不再接話,隻道:“你們怎麽曉得我們是來看誰的?”
李夢溪笑說:“我怎麽不曉得呢,你是看蔣萬華,蔣伯伯唄。”
李無言笑罵:“鬼丫頭!就你聰明!”
李夢溪很得意,過來接母親手中的花籃,又對李無言道:“爸,您曉得不,別人是怎麽說蔣伯伯的?”
李無言說:“怎麽說的?”
李夢溪說:“都說他是報應,活該!”
“不可胡說。”李無言忽地垮了臉,“這樣的話可不是我李無言的女兒能說出口的。”
“爸。”李夢溪又懊惱地說,“您聽我把話說完嘛!這話又不是我想說的,是人家說的嘛!人家說,蔣伯伯好色,是個老色鬼,這沒有假吧?這事,當年您不也過問過嗎?我沒冤枉他吧?再說,東方紅集團搞開發,好好的幾個單位因為他一開發,如今個個單位都欠了一屁股債,他遭了報應,人家能不開眼睛嗎?所以那些單位的人都說,他是遭了報應,活該。”
“這樣的話,到此為止。”李無言臉一木,又冷冷地說了女兒一句。
汪小豆過來拿嶽父手裏的東西,麵帶微笑地說:“爸,您老也別再生閑氣了,這話現在醫院裏都說開了。這幾天啊,老是有大領導的車停在這裏,大家一問就都曉得了,都說那個姓蔣的好色,說這個‘蔣該死’,他也有今天,那是活該。我們也是聽說的,您老就別生氣了。”
李無言說:“不是我生氣,這些話即便你們聽到了,也要悶在肚子裏、爛在肚子裏。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今後的日子還長著呢,還是多積點口德吧。”
“你也是的,怎麽和小孩子一般見識了?”老伴急忙勸解,她知道這父女倆一見麵就會紅眼睛。
李無言沒理會,把水果從女婿手裏又接了過來。他示意老伴把花籃也接過來。李夢溪也不生氣,挽著母親的手便朝老幹病房走去。汪小豆又把嶽父手中的水果籃接了過來。李無言老伴說:“夢溪啊,你可不要再胡說了。”李夢溪回道:“知道了,媽!”幾個就說說笑笑地走過去了。
上了電梯,到了五樓,李無言走在前,推開了504房間的房門。蔣萬華的家人在裏麵,見李無言一家人來了,眼眶又一次濕潤起來。這時蔣萬華也伸出手來,示意家人迎接客人。李無言發現,蔣萬華眼裏噙著淚水,仿佛想說什麽話,他囁嚅著,卻沒有說出來。李無言急忙走過去,抓住蔣萬華的手說:“你就安心養病吧,其他的事少想。”他一家人便圍了過來,顯出哀傷的樣子。李無言搖搖頭,覺得人活著真的沒有什麽氣候,說病就病了,說沒就沒了。可這時他隻找一些好聽的話說,雖然這些話對蔣萬華不起任何一點作用,但聽起來還是順耳的。大家都沒有坐,隻說來看看,病還沒有完全好,我們就不多坐了,你自己好好休息,有時間我們再來看你。
僅僅待了五分鍾,李無言就出來了。他怕碰見其他領導,畢竟這種場合是不能久留的,再說也沒有久留的必要,而且他是一家人一道來的,顯得就親切些,也不會引起病人家屬的反感。
這樣一晃又是幾天。眼見杜小眉的公示期已滿,沒有接到任何舉報,不日這個杜主任就將變成杜副市長了。作為人大主任,李無言得按照組織程序召開一個常委會,選舉通過並且任命這個副市長,這道程序是絕不可少的。要是沒有走完這一程序,也就算不得一個合法的副市長了。這日,苟東方便在省城打來了電話,明為匯報催辦文件的事情,實則是想先給李無言打一聲招呼。果不其然,匯報之後,他又說:
“李主任啊,小眉的公示期滿了,還望您多多關照啊。”
李無言說:“東方啊,這你就客氣了,我們現在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了,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嘛。”
苟東方說:“李主任說的是,我回來後和小眉再來拜訪您,您可要讓我們進屋哦。”
李無言明白那意思,隻道:“東方啊,你也知道我的為人,你要是太客氣就把我當外人了。”話點到為止。
苟東方趕緊說:“好好,我聽李主任的。我知道,我們最好的報答就是把鐵路爭得。”
李無言說:“這就對了嘛,小眉的事也就是我的事,有我在的一天,你還擔心什麽呢?”話已經說得很露骨了。
剛道了再見,就有人來敲門。李無言說一聲“請進”,沒想到進來的居然是堂弟李開川。李開川進來喊了一聲大哥,自己不請自坐了。李無言知道,沒事堂弟也愛往儺城跑,一來是關注“爭鐵”的事,順便打探一點兒消息;二來也是想過來討杯酒喝。以往每次來,李無言都叫苟東方和夏自溪接待,他一般不在場。可是今天,他二人都到省城趕不回來了,李無言隻好叫辦公室主任去接待。畢竟有些活動,他是不便參加也不好參加的,比如晚上唱歌跳舞什麽的,或是去保健桑拿什麽的,他不喜歡那樣的場合。但飯還是要陪堂弟吃的,他要是連飯也不陪堂弟一道吃了,開川就會當麵提他意見。他知道開川的脾氣:臭。
意外的是,李無言發現這次開川沒有帶小宋一道過來。通過幾次接觸後,李無言對小宋的印象大大地改觀了,他覺得小宋為了“爭鐵”,也是放開膽子喝酒。李無言心想,要是小宋是儺城的幹部,說不定自己也會把她調到爭鐵辦來,畢竟她是一個十分稱職的公關小姐嘛。
忙完事時,已是下午五點鍾了,李無言就給辦公室主任打電話,說了說讓他親自去招待卯水縣人大副主任李開川的事。這也算對口接待,沒人會說什麽閑話。於是幾人就來到了民族賓館,叫了份工作餐。市裏有接待辦,凡是上麵來人或是外地來人,一律都由接待辦統一接待。李開川不太喜歡吃這樣的正規餐,就皺了皺眉頭。李無言裝著沒看到,依舊耷拉著眼皮,顧左右而言他。另外還來了幾個副主任,他們跟李開川就隨便些,彼此有說有笑的,全然不見客套。
剛剛敬了幾杯酒,李開川的手機就響了,他便站起來接,問:“可欣啊,有什麽事嗎?我在儺城人大,正跟他們吃晚飯呢。什麽?你老公他……他騎摩托車被大車撞了?傷得重嗎?重。正在搶救。好好,我馬上趕過來。”
李開川說話很大聲,大家都聽見了,頓時鴉雀無聲。掛了電話,李開川臉色有些青,他說:“實在對不起各位,那邊出了點事,一位同事的老公騎摩托車被大車撞了,可能有生命危險,我得趕回去,幫著處理一下。”李無言便問:“是小宋吧?”李開川說:“是。”李無言說:“有事你給我也說一聲,沒幾步路,我好趕過來。”李開川點點頭,答應一聲,然後又抱著拳,對大家說聲對不起就出去了。李無言送他上了車,叫他開車小心點。
到了晚上,李無言想想不妥,又給李開川打了個電話,想問一問具體情況。李開川說沒有搶救過來,正忙著辦喪事呢。李無言說:“叫小宋節哀順變吧,大葬那天我過去一下,算是代表我們儺城爭鐵辦吧。”
第二天李無言就過了河,來到小宋家,隻安慰了小宋幾句,叫她節哀順變。宋可欣眼睛紅紅的,說:“謝謝李主任關心!謝謝!”李無言也不便多打擾,沒坐多久,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