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孤臣丹心
壯士百戰保家國。
身處前線的雅龍自然不可能知道遙遠的後方,對於自己這條戰線的取舍問題,竟已經鬧得如此不可開交,更不可能獲悉自己竟然因為高鳳陽而成為了最大的得益者。
此刻的獨臂將軍,因為得到了後方充足的補給,因此正在信心十足的籌劃著一場至關重要的戰役。
“我軍主力將突破紅河向東挺進,圍攻越池!桓炎,洛將軍,請兩位各率本部兵馬向南穿插,深入敵後狙擊其援軍,咱們就來他一個圍點打援,將這些交趾叛軍引誘過來,盡殲於內陸!”
雅龍滿懷信心的說道。
在他的麵前,正是一個囊括了交趾全境的作戰沙盤。
如今的形勢對於聖龍帝國來說似乎十分有利。
以大理和萬象王朝作為基地的南征軍,目前正集結在交趾的西北部,隻要渡過了縱貫南北的紅河,那麽交趾人王都的北麵便隻剩下越池這麽一處屏障了。而同時,集結在交趾東北的嶺南軍此刻也正在摩拳擦掌,並且遵從了帝國宰相風雨的指令準備南下,屆時東西夾擊,區區一個彈丸小國,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抗爭的。
“好啊,這一仗看來可真夠痛快的!”
雅龍的交待,顯然讓洛信十分興奮。
這個好戰的將軍雖然因為陰平橋的失利,被風雨一怒之下貶為前鋒營的士卒,不過憑借其過人的勇猛,還有比蟑螂還要頑強的生命力,幾番惡戰下來便又重新被提拔了上來,尤其是當日攻打交趾東北臨海重鎮河寧的戰役中,更是因為他身先士卒的率兵衝殺,一度甚至城督府的花園,惡魔之名隨即在交趾的全境傳播,甚至被婦人用作恐嚇小孩不再啼哭的百試不爽的法寶。
絲毫沒有背負凶名的自覺,人高馬大的猛將,此刻正在為即將到來的戰鬥而激動,舌頭不自覺的添了添嘴唇,就仿佛捕捉到了空氣中的血腥。
相對於洛信的興奮,桓炎則顯得有些慎重,提出了不同的意見:
“若是王都的交趾人不肯出來救援怎麽辦?”
“那麽我軍就真的把越池拿下,讓交趾人的王都成為一做毫無屏障的孤城!同時,你和洛將軍則繼續南下,攻陷清化,把交趾王國就此切成兩半!”
雅龍意氣飛揚的說道。
從一開始他便一直都堅持著這個作戰思路。
交趾的地形雖然複雜,但是由於南征軍一上來便幫助萬象王朝複國,贏得了一個最為可靠的盟友,直接導致了交趾南北的國土始終都受到嚴重的威脅;而對交趾人來說更為糟糕的是,由於交趾的國土兩頭寬中間窄,南北的國土等於完全由一條回廊來連接,因此一旦作為回廊北方的要塞清化被克,那麽交趾南北的陸路聯係就基本上完全中斷了,也有利於南征軍步步為營的推進和鞏固占領地。
“此計甚妙,就算我們暫時無法和麥堅強大的艦隊抗衡,但是如此一來,再不濟也可以將北方收歸聖龍帝國的名下,再利用險關固守回廊,那麽至少百年之內,聖龍的西南邊陲,便可以高枕無憂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阮輝華,在聽了雅龍的話之後,不由擊掌叫好。
“哈哈,何止百年,我等應該籍此一戰,讓這些西南的邊陲小國,永世都不敢再有對我帝國絲毫冒犯之心!”
大笑著,糾正了老軍人言語的,是書記官江葦。
“說得好!男兒自當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雅龍意氣飛揚的言道:
“就讓這蒼茫江山作證,且看吾輩為那萬世子孫,奠定這千秋基業!”
“好!”
異口同聲之中,因為這股豪情而熱血上湧,不僅僅是桓炎、洛信、江葦這些意氣風發的年輕人,甚至還有阮輝華這樣的中年大叔。
“轟!”
攝人魂魄的雷聲,將夢中的少女驚醒。
“公主,前方傳來戰報!”
一個看上去臉色蒼白、病病殃殃,一眼就可以看出是過分溺於酒色的年輕人,匆匆踏入了華麗的宮殿,幾乎暢行無阻的來到了寢宮前方才止住了腳步,恭聲稟告道。
“戰報?”
少女睡眼朦朧的木然坐起,走到了門口,在一股極其強烈的不詳預感中,忐忑接過了年輕人遞來的竹簡。
“救援越池各部相繼於中途遭遇狙擊全軍覆沒,越池城也隨即失守,老將軍黎新誠傷重昏迷,公主吳秋波失蹤!”
果不其然,竹簡上的消息真的堪稱噩耗。
“啊……”
少女在搖晃中幾乎昏迷。
這不是她所能夠承受的。
一夜之間,不僅寄托著複國希望的部下死亡累累,而且倚為擎天巨柱的老將軍生死不明,妹妹也散失於亂軍之中。
“公主!”
幸好,身旁的年輕人一把扶住了少女。
“怎……怎會如此?”
少女虛弱的聲音,細絲般的傳來。
“聖龍人十分狡猾,他們有意以越池城為誘餌,卻派遣精銳兵馬穿插我軍後方,於半途伏擊我援軍。我軍猝不及防,被聖龍人持續追殺,結果自亂陣腳,根本就還沒來得及和聖龍人好好廝殺,便被自己從前方潰退下來的友軍給衝散。這些戰士終究不是原本朝廷訓練有素的職業軍人,多半都是附近的農民,隻是響應公主複國的號召方才毅然從戎,如今兵敗,一夜之間……,一夜之間便大多數都逃回了家中!”
年輕人語氣沉重的答道。
“都是淩波愚昧,沒有聽從大人的勸誡,執意用兵,結果中了聖龍人的奸計,不但喪師失地,還枉送了不少忠良的性命!”
淚水從少女的眼眶中汩汩的流出,是悔恨也是無助。
“公主莫要自責!勝敗乃兵家常事,更何況就算我們不去援救越池,一旦城破則王都同樣不保,其中得失也很難說得清楚!至於那些忠良,他們取義成仁,死得其所,公主您就不要太過難過了!”
年輕人低聲勸慰道。
“不,大人不必安慰淩波!”
少女淒楚的搖了搖頭,黯然說道:
“淩波自己心中明白,無論是文韜還是武略,淩波都不具備一國之君的才具,交趾國力和聖龍相比更是無法並論,此次舉兵有若螳臂擋車,為了吳氏一姓的榮辱,卻要讓舉國百姓遭受刀兵之亂,此乃淩波之罪!”
“公主千萬不要這麽說!我等抗爭,雖然看似螳臂擋車,卻已經將交趾人的錚錚鐵骨展現於天下人的眼前。若是能夠成功固然最好,即便失敗,那麽百年之後人們也會知道,交趾是一個敢於對抗強權不惜玉石俱焚的民族。強者,隻有這樣的強者才能夠贏得世人的尊重,那些聖龍的統治者也才會因為害怕交趾的反抗而謹慎的製定政策,用恩惠的手段來安撫民眾,而不是如同對待奴隸牲口般的任意驅使,從而讓他們能夠安定的生活;而且我們的後人也才能夠有機會從我們的抗爭中繼承交趾人不畏強權爭取自由的血脈,將這重建家國的事業世世代代的流傳下去,等待著聖龍人勢力衰竭的一天,重新讓交趾的大旗飄揚在交趾的大地之上!”
年輕人說這番話的時候,眼神中流露著的是完全和形象所不符的幹練和激揚,已經全然不像一個過度酒色的紈絝子弟,分明是一代憂國憂民、抱負高遠的仁人誌士。
“多謝大人提醒!”
少女顯然被年輕人的話語打動,當下精神也為之振奮了一些,隨即急切的詢問道:
“那麽依大人之見,淩波如今該當如何是好!”
“微臣以為,當務之急,應該立刻匯合黎老將軍,以及各路勤王兵馬,先行退往清化,屆時一方麵派遣精幹人馬潛入北方騷擾遊擊聖龍人,另一方麵則堅守清化門戶,聯合南部各路義士,尋機再舉義旗!”
“這……,大人莫非要放棄整個北方?”
少女微微的皺眉,臉上也顯出了不悅的神色。
畢竟北方乃是交趾王室真正的根基所在,若是流落南方的話恐怕就難免會受到當地勢力根深蒂固的丁族的牽製,無異於寄身屋簷之下看人臉色,這實在是身為王族的少女所萬萬不願意的;更何況如今自己的妹妹在亂軍中失散,這也讓少女頗為不願在這種情況下不顧妹妹的生死安危獨自離開。
“公主,時不我待!當日微臣被聖龍總督雅龍招攬,試圖取代家父的地位,作為聖龍在交趾的傀儡,因此有機會和這些南征軍的高層將領們有一些比較深的接觸,最大的感受便是他們均為一批才華橫溢、敢作敢為的年輕人,既有創建事業的精力,也有深謀遠慮的目光。占領清化,將交趾一切為二,便是雅龍很早便已經定下的計略,若是我等如今不及早撤退的話,恐怕清化一朝失守,則交趾的形勢便徹底改觀了!”
年輕人眼見公主猶豫,不由焦急的勸道。
“這個……”
少女有些躊躇的望了眼前的臣子一眼。
陳全,陳設之子,陳族當前的族長!
雖然,這一次能夠收複王都大敗聖龍帝國的南征軍,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依賴這個怎麽看都覺得像是二世祖的家夥;雖然目前的複國大軍之中,陳族的力量不下於黎族,同樣是支持著自己姐妹的重要支柱;但是,少女的內心卻對於這個年輕人沒有絲毫的好感,更加談不上什麽信任。
他是殺害了父王凶手的兒子!
他是那個勾引聖龍人侵占了交趾家園的叛徒的後人!
魔鬼般的聲音不斷得在公主的內心深處提醒著這兩個無可爭辯的事實。
而且,陳全外在的形象,也顯然無法讓人產生絲毫的信心。
剛才他說自己和聖龍遠征軍的高級將領相交甚深,還口口聲聲的讚揚他們的能力,豈不是一種變相的威脅,或者,他根本就是聖龍人派來的死間,否則看他如此頹廢的樣子,又怎麽可能有這樣大的魄力,起兵幫助王室反抗強大的聖龍人?
越想越心驚,猜忌便猶如毒蛇,無聲無息得吞噬著少女的心靈。
“交趾每一片土地都是先祖留下的基業,淩波不敢丟失任何一寸!何況,如果實在不行,還可以退到東部沿海,尋求麥堅艦隊的幫助,同時淩波相信,交趾的義士們也必定會奮勇而起,再度匯集起來同仇敵愾擊退聖龍人的!”
終於,少女權衡很久,方才做出了完全否定了部下的決斷。
麥堅艦隊?交趾義士?
陳全的心中不禁苦笑。
麥堅艦隊畢竟不是交趾的保姆,他們根本沒有任何義務來為交趾流血!此刻,恐怕聖龍的使者已經成為了麥堅艦隊的坐上貴賓,探討的必然是如何獲取雙贏的分紅,至於交趾的複國大業,這個無論在他們口頭上如何冠冕堂皇的詞匯,在真正利益的交易之中恐怕不過是一個討價還價的籌碼——這,便是強者的權力,弱者的悲哀。
至於所謂的交趾義士,陳全更是有一種悲哀。
事實上,在公主心中被寄予了厚望的交趾複國大軍,固然有相當部分是朝廷原先的士卒、黎陳兩族的勇士,但是更多的都是被許以重金拉來的壯丁,這些幾天之前還是農民的家夥,純粹是因為當兵可以吃飽飯有錢拿方才投效過來,根本和什麽複國救亡風馬牛不相及,打勝仗還好,如今一旦戰事吃緊,那還不一個快過一個得逃之夭夭,反正脫下軍裝扔下武器他們便是農民,不管是聖龍人也好還是王室也罷,他們還是一樣要耕田交租,而任何一個統治者自然也會默許這些乖乖的給自己製造財富的工具存在。
不過,眼見公主的神色堅決,陳全不禁感到了全身冰冷,當下便意興闌珊的告退。
“塞外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可歎你空有一番報國濟世之心,可惜身處嫌疑之地,一片丹心無人能知,反倒是君上猜疑同僚排斥,奈何奈何,難道一定要做那人頭落地的名將,方才甘心?”
當陳全索然回家,跨入自己住所之際,卻聽見一道昂然的聲音自背身的陰暗處毫無預兆的響起。
引用的卻是聖龍帝國當年一代名將膻濟道的典故。當年正逢聖龍內亂,各路藩王紛紛自立,這位名將乃是吳越王的重臣,原本追隨吳越王南征北戰,一生未嚐敗績,二十年時間一統江南,幫助吳越王成為了當時實力最為強大也是最有希望統一聖龍的藩王之一。可惜就在此時,曾經君臣一心談笑用兵的主君不幸遇刺身故,新即位的少主忌憚名將的功高望重,便羅列了罪名將其殺害,以至於這位赤膽忠心的兩朝元老在臨行前悲憤的怒斥君上這是在自毀長城。事實也確如名將所言,不久之後那位眼高手低的少主便因為所用非人,而且還在深宮之內胡亂指揮千裏之外的大軍作戰,最終北伐失敗,國力大損。吳越一國旋即作為阻礙聖龍帝國統一的絆腳石,被新崛起的強國所滅,消失在了滾滾的曆史塵煙之中,而吳越王一生追求並且眼看就要成功的統一聖龍帝國的夢想,也隨之煙消雲散。
此刻,那不速之客引用這樣的典故,其用意自然昭然若揭。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如今陳全算是理解了當年那位大夫離開國門之際的心境了!不過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但求心安,又何必在意成敗得失,他人議論呢?”
仿佛早就洞悉背後的不速之客是誰,陳全頭也不回的反擊道。
言語之間,有些悲憤,更多的則是一種藐視天地的傲然。
所以,與其說是辯解,倒不如說是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