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珠打落在地,飛濺起,聚散成花。

一人撐傘,兩人高低並肩而立,有雨滴在了蕭北情的肩膀上,百裏莫渝察覺,將他攬近,蕭北情隻覺一股溫熱襲來,背上靠著的是火熱的胸膛。

這樣的姿勢很怪異,但蕭北情感到了一絲暖意,這樣的暖意曾幾何時求而不得,但會不會依舊如水中月鏡中花,可望而不可即呢?

但就算是能觸摸得到的溫情,在這皇家天下,也帶著利益糾葛,無法純粹,蕭北情知這不過就是一種討好,他日朕不再是帝王,這份溫情定然會轉投別人。

高處不勝寒,蕭北情在這個位置上注定沒有安全感,哪怕他本來是如花的年紀,若是尋常百姓家,該有父兄照顧,該有母親疼愛,該有良人等待。

父皇不愛自己,皇姐們想要自己死,母後把自己當做棋子,所愛的人也要拒絕算計遠離自己,這皇位坐著除了穩固有夏江山,為黎民百姓作舟,對蕭北情來講沒有任何意義。

蕭北情想,若有朝一日,能卸下這重擔,朕也想再回到九州去看一看,那時沒有國家大事,沒有無可奈何,就陪著師父一起,閑雲野鶴,看遍山河。

雨打彎了新綠,那新抽出的稚嫩被風摧殘,但猶未折斷,雨停了,它們終會繼續生長的。

風雨帶不來毀滅,隻是短暫的停留。

輕衣綬帶,緩步慢行。風吹起蕭北情的一縷青絲,同時送來了他的一句話。

“你家中可有兄弟姐妹?”蕭北情道。

“臣是獨子,年幼失怙,沒有兄弟姐妹。”百裏莫渝道。

“沒有也好,雖沒人嬉戲打鬧,卻也沒人添堵。朕有兩個皇姐,雖非一母同胞,但朕曾想過把最好的都分給她們。”蕭北情道。

“但陛下讓她們一個遠嫁,一個落發出家。”

百裏莫渝的情緒似有幾分不對,但蕭北情並未察覺。

“朕也不想這麽做,可事已至此,再也無法挽回了。”蕭北情道。

“陛下是天子,沒有什麽事是你想做做不成的,相反陛下一念之差卻可讓一個完整的家園分崩離析,陛下既然眷戀親情,何不讓她們回宮?”百裏莫渝道。

“朕可以放過她們,但她們不會放過朕的。”蕭北情道。

百裏莫渝心內微哂,說到底不過是放不下這皇位。

“陛下家事,臣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方便置喙,臣就不多言了。”百裏莫渝道。

蕭北情闔眸,那日蕭虞出嫁時的刀光劍影還曆曆在目,這冷冰冰的宮牆裏有太多鮮血,已經添了泠香的一筆,罷,斷了就斷了吧,讓她們回來恐怕隻會斷送這最後一絲血脈親情。

她們若真的再回來,兩廂逃不過你死我活劍拔弩張,何必徒添煩惱,多生事端。

蕭北情感受到了一絲冷意,是雨水打濕了自己的衣衫,蕭北情側臉看向百裏莫渝,他似乎沉浸在什麽思考當中,以至於不再像之前那樣護著自己不被雨淋。

蕭北情微微自嘲,果然皇帝當久了,希望全天下人都該順著自己,對自己好嗎?場麵話說多了竟有一天也能信以為真,真是可笑了。

雨細了,蕭北情從傘下走出,對百裏莫渝道:“你回吧,朕的侍衛們大概已經叫來了人,就無需你送了。”

“是,臣告退。”百裏莫渝道。

蕭北情在雨中走得很快,所以他沒看到百裏莫渝轉身那失魂落魄魂不守舍的樣子。

百裏莫渝耳中響起了蕭北情問的那句:“可有兄弟姐妹?”

怎麽沒有,可妹妹,母親,那麽多人,都死了,那是三千多條人命啊!這筆債是不是該找他還,要如何還,難道真的拔劍殺了他?

百裏莫渝已經不明白自己進宮的意義,百裏將軍府一事或有隱情,可說到底此事都同他蕭家脫不了幹係,蕭北情同武德帝蕭桓在這件滅門案上,又有誰真正無辜?

自古君臣猜忌常有,但百姓何辜?蕭北情已經離自己很近很近,自己在夜裏都能隨意抹了他的脖子,又或者在這夜夜相處下下藥,總能讓他死得跟自己毫無幹係,但天下烏鴉一般黑,死了一個,就能保證下一個即位的不會再造出此人間慘案嗎?

百裏莫渝在雨中頹喪道:“父親,您常說將軍就該保家衛民,如今您死在了陰謀詭計之下,他們說您沒有謀反,孩兒作為您的兒子自然是要信的,可您能不能告訴兒子,兒子到底要不要報這仇?一邊是黎民百姓,一邊是私人恩怨,您叫我如何抉擇?”

油紙傘跌落在地,同它主人一樣染上了塵埃,這如此細小的雨,還能不能洗刷內心的迷惘困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