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嶺驟地抬頭, 不可置信地望向謝之容

他此刻的心情幾乎可謂震顫,程序中曖昧旖旎的記憶瘋狂湧來,與他曾經耳鬢廝磨, 糾纏親密的謝含章的眉眼與麵前的謝之容飛快地重合著。

既然是一個人, 他當時怎麽就那麽放心地認為, 謝之容不會有任何記憶?

因為係統告訴他, 理論上講謝之容不會記得程序內容?還是因為,他本身亦想, 自欺?

手指壓在下頜,不知還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擦過蕭嶺的唇瓣。

從謝之容的角度看,實在過於便於觀察蕭嶺麵上每一點變化的神情。

蕭嶺的震驚謝之容盡收眼底,從這個反應, 謝之容就可篤定, 蕭嶺全然知曉。

脊背,在發著冷。

蕭嶺驚覺自己的呼吸竟如此急促。

但二者呼吸交織, 便顯得沒那麽明顯。

“陛下。”

謝之容俯身貼近。

兩個人在程序外, 幾無這樣靠近過。

帶著薄繭的指腹擦過唇瓣。

蕭嶺這才意識到程序中與程序外的不同, 或許是他過於緊張,程序外的一切觸碰都鮮明清晰無比,比程序中更勝一籌。

謝之容目光落在蕭嶺的麵上, 語氣輕柔,“陛下, 您為何不言?”

“朕……”蕭嶺張口欲言,又不知道從哪裏說, 腦中思緒紛亂, 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麵對謝之容, “你記得?”

謝之容溫柔地回答:“記得。起初, 臣隻以為,是臣日思夜想,大逆不道,”這話輕柔地落下,蕭嶺聞之,卻如驚雷乍起一般,“但後來,臣愈發覺得不對,如果是夢,世間有這般真實無比,又連續不斷的夢境嗎?”

“陛下,臣才疏學淺,請陛下為臣解眼前之惑。”

蕭嶺偏頭,手指擦過了他的嘴唇,在唇角留下一點痕跡。

明明姿態言辭是那般恭謙,然而卻不知何時緊緊地禁錮住了蕭嶺的腰身,令後者連閃避躲開的機會都沒有。

蕭嶺感受到了一種危險。

一種埋藏在這張最清麗絕倫的麵容下,令人脊背發寒的危險。

他在那一刻想起了很多東西,想到了謝之容平日與他的相處,想起謝之容那些被深深隱藏的滔天野心,更想起書中謝之容的狠絕手段,還有……

還有,那些刻骨抵死的糾纏。

“陛下。”謝之容的聲音是沙啞的,他微垂著眼睛,並沒有與蕭嶺對視。

以蕭嶺對謝之容的了解,通常情況下,隻有謝之容在無法控製情緒的時候,才會借用外物遮擋。

他決然不像他表現出的那般遊刃有餘,從容不迫。

蕭嶺在思索。

意識到了蕭嶺的走神,似是提醒,也似是不滿,蕭嶺頓覺上唇傳來一陣微妙的痛,但隨之而來的是癢,是再輕柔不過的舔吻,小心翼翼極了,仿佛生怕蕭嶺表現出一丁點對他的厭煩。

“陛下。”謝之容拉開了點距離像是為了安撫蕭嶺一般,輕輕問道:“臣在夢中謀反起兵,將陛下禁錮於宮中,臣罪不容誅,雖百死而莫能抵之,”眸光似在顫抖,“陛下,您是因此,而不信任臣嗎?”

蕭嶺一震。

從謝之容的描述中,他終於徹底清楚了一切原委。

程序中的謝之容的確沒有記憶,然而在清醒過來後,謝之容卻保留著程序中存在的記憶,程序外謝之容的情緒與對蕭嶺的態度印象著他進入程序中的反應,所以,在最近一次蕭嶺進入程序時,謝之容才會這樣不安!

謝之容知道蕭嶺不信任他,他卻不知道為何蕭嶺不信任他。

他在蕭嶺麵前一貫溫文爾雅,連半點失態的陰鷙都不願意在蕭嶺麵前流露,他收斂野心,蟄伏鋒芒,做個忠心耿耿善解人意的臣下,他什麽都不要,何物都不曾奢求,隻盼著留在蕭嶺身邊而已,然而,然而蕭嶺並不信任他。

他隻能將原因歸結為,是他所謂的“夢”中自己的謀反令蕭嶺產生了抵觸。

卻無可奈何。

“夢”中覆水難收,他在“夢”中更無記憶。

他從始至終,都不知道,自己到底錯在了哪裏,讓蕭嶺不全然信任他。

是被迫入宮蕭嶺以為他會生怨,還是因為顯露出的能力讓皇帝忌憚,亦或者,他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心思手段讓皇帝驚懼?

他找遍了理由,卻還是不明白。

不明白到底哪裏做錯了,不明白哪裏做的還不夠盡善盡美。

如果皇帝願意直言相告,他可以去一點一點地,改過來。

直到蕭嶺滿意為止。

“陛下,”謝之容長睫顫著,宛如欲折的蝶翼,麵上血色全無,有如堆雪一般,“不知陛下是否記得,過年那日工部送來了奏折,陛下讓臣看,臣說,臣喝醉了酒,看不清,”察覺到了蕭嶺的驚愕,“但是,臣騙了陛下,臣,看見了。”

工部的奏折,工部的奏折,蕭嶺腦海中瘋狂地回憶著工部奏折的內容。

是,是不修皇陵之事!

難怪,難怪謝之容之後的反應會那般奇怪,難怪程序中謝之容會那麽不安。

從古至今,未有皇帝會停修皇陵——除非,此人不再是皇帝。

如謝之容的心思細膩,如何不會起疑?

仿佛掌控著全局的人卻麵色雪白,“第二日,臣查了工部的文書,您下旨令停修皇陵,方歸工匠,發賣材料之事是在半年前,是您任命臣為中州守軍的那天,陛下,陛下,”蕭嶺見過謝之容許多樣子,矜傲的、泠然的、成竹於胸的、意氣風發的、卻從未有一日能預料出,他會在謝之容的身上感受到近乎無望的情緒,“陛下,您能否告訴臣,您是否覺得臣,是亂臣賊子,懷狼子野心,終有一日,會謀反犯上?”

蕭嶺張口欲言,卻發現自己無法回答不是。

如果不是,為什麽要做這種種準備?

蕭嶺的無言令謝之容笑了聲,“那陛下為何要對臣百般優容?是期望著臣有一日,能迷途知返嗎?”

蕭嶺望著謝之容毫無血色的臉,慌張與震驚褪去,他反而鎮定下來,“之容,放開朕,朕有話說。”

今日如果不把話說開,蕭嶺難以預想,他和謝之容究竟日後會結果如何。

謝之容應答得十分果斷,“不。”

非但不,反而抱得愈發緊了。

像是怕蕭嶺會就此拉開與他的距離。

像是怕將一切言明後,蕭嶺連原本的溫情都不願意維持。

會真的不要他。

下頜抵在蕭嶺頸窩,兩人的視線就此錯開,謝之容啞聲道:“陛下,請說。”

蕭嶺深吸了一口氣,“朕同你說過,朕早就認識你了。”

謝之容沒有回答。

似乎這個姿勢足以讓他安心。

“朕的確早就認識你,不是因為先帝,更不是因為捕風捉影的傳言,朕……我,”蕭嶺說出這話都覺得非常匪夷所思,“子不語怪力亂神,我不知道該如何讓你相信,之容,”這個稱呼親密得此刻都有些諷刺了,大約謝之容此刻亦不想聽到,蕭嶺改口,“謝卿,我看過一本書。”

謝之容的手指微微收緊,露出一個不算微笑的微笑,“您繼續說。”

“主角是你,書中說你出身名門,學識才幹卓然,本有淩雲之誌,欲成就不世之功,”蕭嶺疲倦地半闔上眼,“後因容色出眾,被皇帝看上。”

“被陛下?”

“被皇帝,”蕭嶺道:“不是我。之後,你在宮中受盡折辱,後謀反,誅皇帝於未央宮,斬其頭顱,挫骨揚灰。謝卿,你難道就不奇怪,為什麽皇帝性情會大變嗎?”

因為我,本不是皇帝。

蕭嶺本來隻是一個,欣賞謝之容為人的,看客而已。

回答他的謝之容不斷收緊的手臂。

毫無距離,嚴絲合縫。

若是能一直如此,就好了。

“因為,”謝之容緩緩發問,仿佛不解,“陛下口中的書上說,臣會謀反?”

所以,這是你防備我的原因嗎?

蕭嶺輕輕搖頭。

非因書中,而是,蕭嶺行事如此。

他永遠都會讓自己留有餘地,從不會將自己置於絕境之中。

謝之容既有為帝的才能和可能,但蕭嶺不會因此棄置謝之容不用,他會用,但會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他並不猜忌謝之容,也無傷害控製謝之容的意圖。

但他錯估了一點,便是在謝之容對他用情至深的情況下,他的防備,對謝之容來說,便顯得如此令人絕望。

“陛下,”蕭嶺看不到謝之容的神情,自然不清楚此刻謝之容的神色中竟流露出了幾分絕望,“如果這樣做的是您,臣斷然不會因為所謂的折辱謀反,陛下,無論您對臣做什麽,臣都不會起謀反之念。”

他都,甘之如飴。

隻要對方是蕭嶺。

隻要,是蕭嶺。

“陛下,您信任臣,好不好?”

下一刻,天旋地轉。

這一直裹著層溫良謙恭的人皮的妖物終於露出了獠牙,對著近在眼前的獵物垂涎三尺,虎視眈眈,桌上的東西盡數被掃了下去,蕭嶺猝不及防被推下,痛楚卻並沒有傳來,謝之容先他一步,將手墊在下麵,居高臨下,卻循循善誘,低語著:“您信任臣,對不對?”

是瓷器墜地的脆響。

再親密不過的愛侶,也不會如兩人這般。

蕭嶺聽得見自己心跳急促無比,亦感受得到,謝之容根本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般鎮定。

耳邊轟鳴著,理智岌岌可危。

守在外麵的宮人聽到聲響大驚失色,許璣立時喚道:“陛下。”

“別進來!”蕭嶺厲聲回答。

明明該是天子之怒的威儀,卻聽起來無比慌張,短促。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