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換好的寢衣略沾了些身上未擦淨的水, 有些說不出的濕熱。
兩人都有分寸,至少蕭嶺是有的,惱得謝之容在他喉間咬下了一道紅痕。
長夜未盡, 兩人此刻本該休息了, 奈何無論是謝之容還是蕭嶺都睡不著, 此刻, 謝之容正枕在蕭嶺腿上,把玩著皇帝垂落下的長發。
蕭嶺低頭, 認真問謝之容,“含章,若你得勝歸來,會想要何種封賞?”
謝之容仰麵, 二人視線正好相撞。
手指繞過微濕的長發, 謝之容聞言輕嗤一聲,散漫發問, “陛下的之容此刻正為陛下衝鋒陷陣在前呢?”明明是疑問, 說出來總有種道不明的意味。
蕭嶺俯身, 拉長了語調回答,“是啊。”
溫熱的吐息盡數落在謝之容雙眸上,睫毛微顫, 他半眯起眼,伸手攬住皇帝的脖頸, 隻要輕輕一壓,便能毫無阻隔地相貼。
想要什麽封賞?
謝之容很難回答這個問題。
因為從他起兵一開始, 就不是為了皇帝的封賞, 而是為了皇位。
但謝之容絕不會在好不容易似乎對自己放下戒心的皇帝麵前說這個, 他雖不知道蕭嶺的那個世界的自己做了什麽, 但從他一直非常愉快的心情來看,應該和皇帝進展飛速。
即便知道是自己,區別隻在有無記憶。
但是謝之容想到這種事心中總是既歡躍,又有點微妙的不快。
還有一點令他非常難以忽視的,便是心情中那些揮之不去的,似有似無的,擔憂。
“封賞……啊,”謝之容的聲音低沉喑啞,“陛下還是自己想來,比臣告訴陛下,更讓臣受寵若驚,”意有所指,慢條斯理地吐出後麵那四個字,“欣喜若狂。”他回答,在他們雙唇貼合之前。
時值初春,夜已不如隆冬那般冷,但仍舊寒涼,北風在外吹了一夜。
蕭嶺今日起來特意用冷水淨麵,看得旁邊許璣心驚肉跳,生怕涼到他一點。
蕭嶺總覺得許璣對他有操不完的心,那種,仿佛對著不知世事的小孩,事無巨細地操心。
蕭嶺以沾著涼水的手拍了拍自己麵頰,覺得自己好不容易清醒了點。
沒出息,沒出息。他扼腕長歎。
……
顧廷和拈起麵前的書信,將匯報得詳盡的軍報扔到茶爐中,看火舌吞盡紙張,他方心滿意足地放下茶壺。
方才的震撼褪去,而後極快地鎮定下來。
身為黎江守,權勢在黎江已然滔天,在皇帝沒有荒唐到令人不可忍的情況下,顧廷和絕不會先樹王旗,但若是局勢驚變,諸人逐鹿中原,那麽他也不會忠貞不二地當晉朝舊臣,卻會,欲一問九鼎之重。
若新帝昏聵平庸,與黎江相安無事,反而對新帝而言是件好事,對顧廷和而言亦然。
可惜的是,新帝非但不平庸,還懷勃勃野心,欲成就一番可垂史冊的大業,在其治下,晉朝無論是吏治、軍政、還是民生,都呈現出一種欣欣向榮之態,在此刻,顧廷和這個手握重兵,又與朝廷關係微妙的黎江守,在受恩王府消失之後,就顯得太礙眼了。
親近的清客為其將茶斟滿。
顧廷和守在守在爐邊,將一由銀筷串起來的整個橘子置在爐火上,一股清甜蔓延開來。
火光映在顧廷和穠豔麵容上,明明滅滅,更顯膚色潤澤,似生珠光,他慢悠悠地轉著橘子,道:“聽說新帝好美人?”
清客思索片刻,沉吟道:“仿佛一直有這樣的傳言,新帝身邊盡是姿容上上的青年才俊。”
香氣更濃。
顧廷和將垂落下的長發撩到肩後。
他頭發比尋常人長得太多,此刻慵懶地倚坐,如雲烏發迤邐,柔順地鋪在膝下的席上。
“我還聽說,”秀色唇瓣揚起,顧廷和嗓音像是在說一個秘密似的刻意壓低,眸光在火光下更灼灼生輝,“皇帝與謝之容間,私相授受?”
清客覺得,私相授受這詞,用在謝之容與蕭嶺身上,怎麽聽都非常別扭。
手腕一轉,將橘子插-進炭火中,火星飛濺。
顧廷和覺得自己很有必要仔細地思考一下自己的未來了。
不日,就將上京。
名義,便是去京中慶賀朝廷大勝。
先時謝之容曾為皇帝禁臠,後又出仕拜將,其中誠可見謝之容能力卓越,不過,顧廷和思考的是另一件事情,這一月以來,朝廷輜重補給源源不斷,押送官員全然不敢怠慢,將此事視為天下第一等要緊事,更別說克扣索賄了,期間,京中流言四起,卻被皇帝降旨壓下。
無論在哪方麵,皇帝都對謝之容信任有加、大方無比。
曆來大將出征,或多或少要受到京中節製掣肘,如蕭嶺這般為君的,實在太少太少。
火光在顧廷和黑眸中倒影。
他漫不經心地想,皇帝對自己寵信的人,總是那麽好嗎?
……
此刻,指揮府的氣氛已經令人窒息。
夜半,靈堂除卻崔康,便是幾個崔康的近身侍從。
馮氏得知消息之後同崔平之一道趕來,白日喧囂,崔平之震怒,楊廷機咄咄逼人,馮氏從中竭力斡旋,晚上又去找父兄等人商談,至半夜,才有時間看崔康一眼。
崔康形容狼狽,自崔安死後,他沒有一日安生,日日被惶恐驚懼與不甘折磨著,消瘦得雙頰凹陷,唇角臉上都有傷,是白日崔平之打的。
他整個人麵上流露出了一種無法言說的死氣沉沉,看見馮氏來了,也隻是眼皮一台,麻木了許久的精神似乎湧動著一股酸意,他望著馮氏,嘶啞地叫了聲,“母親。”
馮氏跪坐在他麵前。
崔康的第二句話是,“我當真沒想崔安死。”
這話一出口,兩人反而都沉默了。
崔安並不會因為崔康不想要他死而活著,此言於事無補。
崔康頹唐地跪著,半晌之後才道:“父王,是不是也想我死?”
眼角幹澀,因而並沒有淌下眼淚。
馮氏靜靜望著他,想起崔平之對楊廷機的許諾。
崔平之許諾楊廷機,此戰之後,定令崔康給崔安抵命。
可便是抵命,又有何用?當時在窗外聽著的馮氏這樣想。
更何況,無論是誰都不會相信,崔平之會在崔安已死的情況下,再殺崔康。
隻是,若是不殺,如何平息楊廷機心中之痛?
如何給武官一個交代?
即便崔平之做出了這樣一個近乎於狠毒的許諾,楊廷機也不會相信。
於楊廷機而言,崔安已經死了,崔平之無論做什麽,在他死後,楊氏一族定然衰落。
此刻,就算是崔平之將王位讓給他,對於楊廷機而言都不是補償。
兆安已陷入戰火,世子身死,二公子敗逃,朝廷軍隊**,謝之容偏又約束兵士,邀買人心,局勢對他們來說已經非常不利了。
崔安和崔康身邊不是沒有身經百戰的老將引導,不還是在朝廷鐵騎之下兵敗潰散嗎!連半點喘息反抗的餘地也無,不止朝廷震驚,連作為對手的兆安都為之悚然,勢如破竹,不過如此,足見謝之容用兵之能已經到了可怖的地步。
且,任何流言蜚語都無法動搖皇帝對謝之容的信任,軍需糧草源源不斷,謝之容休兵,皇帝竟也願意將流水一般的銀錢耗在他身上。
沒法從任何方麵撼動謝之容分毫。
崔平之亦是心亂煩躁。
他預想過自己的兩個兒子可能不敵,但絕沒想過這樣慘烈的大敗。
崔康幾乎代表了整個文官集團的勢力,崔安卻有武官支持。
他不可能殺了崔康,但輕輕揭過,無疑會讓以楊廷機為首的武官心生怨恨。
更出乎崔平之預料的是,昆輿蘭樓闕竟毫無反應!
哪怕隻是騷擾邊關,朝廷定要將精力與物資分到玉鳴關一些,不至於讓他這般狼狽。
至於顧廷和……那隻狐狸不見戰局明朗,絕不會下場參與。
臨州皆被控製得嚴嚴實實,蕭嶺先前更換的地方官員在此刻派上了天大作用,往日的運輸線被全麵堵塞。
此時,靈堂內,馮氏與崔康的對話還在繼續。
“你外族與舅舅,正在竭力為你周旋。”馮氏開口,平日裏柔和的嗓音此刻也透著一種幹澀的沙啞。
崔康絕望地搖頭。
很難想象,他和數月以前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人居然是同一人。
“為了打仗,”崔康低聲道:“父王一定會,一定會殺了我。”
莫說是戰時,便是平時,他與崔安的爭執若是涉及到了楊廷機,崔平之也會有意無意地偏向崔安!
“明日,或許就,”崔康喃喃,忽地不知想到了什麽,眼前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宛如將要溺死的人看到浮木,“母親,我有辦法了!我有辦法了!”
靈堂中的侍從早被屏退。
馮氏一驚,“什麽?”
崔康神情若癲狂,“楊廷機既然想殺我,父王也不願庇護我,那我殺了楊廷機,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嗎?”
馮氏大驚,斷然道:“絕對不可!”她一把按住了崔康的肩膀,“康兒,楊廷機若死,其手下之人必定嘩變,到那時朝廷的軍隊還沒來,你我已成了刀下亡魂!”
崔康卻道:“母妃以為楊廷機他們不想背主?沒了崔安這日後會繼承王府的世子,楊氏也不過是興衰轉瞬即逝的普通世家罷了,若殺我等向朝廷投誠,說不定皇帝還能封楊廷機一個義侯之流的爵位!”
他霍然起身,眸光從方才的遊移發顫變成了瘋狂的堅定。
馮氏早攔他不住。
崔康已是個身強力壯的青年,而她正在老去。
但馮氏遠比崔康清醒。
“康兒,你有沒有想過,就算楊廷機死後,武官都不背主,那時候軍心已亂,你要拿什麽迎戰謝之容?”
崔康腳步一頓。
他卻並沒有回頭,咬了咬牙回答,“母妃,兒覺得,義侯、義國公這樣的爵位,縱然恥辱,卻是一條活路,包羞忍恥是男兒!”
馮氏猛地起身,然而不等她行動,崔康已道:“母妃,父王不管兒死活,難道你也不管了嗎?”
馮氏劇烈地喘了口氣,突然湧上的情緒令她頭暈目眩,一手扶住了崔安的棺木,一手用力撐著額頭,道:“康兒,此舉絕非上上之策。”
“我無需這是什麽上策。”崔康扭頭,對著聞聲進來的侍從道:“來人,送娘娘回去休息,”頓了頓,從牙縫裏擠出五個字,“務必看好她。”
崔康出府。
此舉太過冒險,他需要找人商議。
然而聽到消息的眾人無不驚悚。
然而,有人想,事已至此,難道真要把一切拱手相讓?
與其等待楊廷機的清算報複,不如放手一搏!
“我還有殘部駐紮在城中。”得到了肯定回答的崔康抬手,眼中燃燒著一團陰森森的鬼火,“破城不易,但是,圍困一府邸,足矣。”
大軍主要在城外駐紮,能在城內的,不過是各清貴的護衛罷了,像崔康這樣的身份,便是護衛多了些,也沒人會說什麽,況且,這些人不夠發動任何戰爭。
城內,軍隊迅速地集結著。
因在戰事,城中人等早已見怪不怪,隻是叮囑緊閉了門窗,告誡家小,今夜萬萬不要出門。
此刻,城中軍隊混雜,各方各派係皆有。
子夜,隨著崔康的一聲令下,親軍包圍了楊廷機所暫居的府邸。
除了常規軍隊,一並而來的還有運載了火油桶的車馬。
半夜,城中一處,頃刻間,火光衝天!
廝殺聲,叫喊聲,還有利刃刺破人體的聲音,不絕於耳。
空氣中彌漫著火油與烤熟了的肉的香氣混合的味道,令人毛骨悚然。
而城外的軍隊,在苟活下來的親軍的告知下,終於知道了城內發生了什麽。
不等他們做出反應,斥候策馬疾馳而來,因為太過著急,幾乎是滾爬下馬,口中高呼道:“一百裏外,見朝廷軍隊向此奔襲而來!”
他渾身是傷,麵頰上染盡了血。
他是唯一一個活著回來的斥候。
火光,照亮了眾將驚恐相覷的臉。
火焰,徹夜不滅。
但是很快,天光就要大亮。
朝廷軍隊的甲胄是純黑。
漆黑的甲與雪亮的刀宛如潮水,頃刻間,就足以吞噬一切。
至此日傍晚,四境歸於平靜。
待處理好一切善後事務,已是半夜。
謝之容落筆,為皇帝寫下戰果。
他洗淨了身上的血腥氣,此城中並無降真香,故而,他未曾熏香,身上隻一股淡淡的皂莢清香,還有一點,微不可查的腥甜。
這封信以最為迅速的傳遞方式火速送往京城。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要見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