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謝之容發問, 蕭嶺已自顧自地解釋了起來,“朕很好奇,朕沒問過, 之容卻也從未提過。”
“陛下很想知道?”謝之容柔聲問道。
蕭嶺緩緩點了下頭。
喝醉了之後讓他忘記自己說過的, 若是問謝之容什麽, 一定不要表現得過於想知道。
因為謝之容一定趁火打劫。
“很想知道。”蕭嶺坦誠地回答。
謝之容卻沒有說話, 反而拿起擦巾起身,遠離了皇帝。
蕭嶺目不轉睛地盯著謝之容的背影。
手腕上濕熱的水痕漸漸幹了, “之容為何不回答朕?”
熱水浸泡著謝之容手腕處的皮膚,“臣在想,說了之後,於臣而言有什麽好處。”
明明頂著張不食人間煙火似的神仙臉蛋, 偏偏說出這等錙銖必較的市儈之言。
蕭嶺睜大了眼睛, 第一次知道有人比他還不願意吃虧。
謝之容將擦巾置入水中,偏頭朝蕭嶺笑道:“陛下還沒說, 能給臣什麽?”
蕭嶺望著謝之容的臉, 澀然地喘了口氣, 他不是全然沒意識到自己不清醒,也能感受到自己腦子轉得很慢,思路相當遲鈍, 但這並不意味著蕭嶺變成了個傻子。
對於謝之容這樣的人,一定不要輕易許諾什麽。
若是許諾了, 就一定要做到。
莫要食言。
以蕭嶺從小說中吸取的經驗總結就是,千萬不要令謝之容失望。
蕭嶺不確定自己到最後和謝之容結果如何, 所以, 眼下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許諾, 別讓謝之容對他還有任何期望。
沒有期望, 就永遠不會失望。
即便在這個時候,蕭嶺還是沒忘記自己秉承著的,對於謝之容而言或許近乎冷酷的行事準則,幹脆借著酒意耍賴,“之容方才不是說了言無不盡嗎?”
謝之容擦幹淨自己手上的水珠,轉身走向蕭嶺。
一道陰影輕緩地,籠罩住了蕭嶺。
謝之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小半張臉被半垂的床帳擋住,看不大清神情。
蕭嶺用力眨了眨眼睛。
並沒有看得更清晰,隻是一滴淚滾落,順著他被酒氣暈染得妖異的眼角滑下。
寂靜的內室中,蕭嶺仿佛聽到謝之容驟然粗重幾分的呼吸。
“臣並沒有說,知無不言。”謝之容回答。
他的聲音不複先前那般凜冽清明,卻透著說不出的喑啞。
蕭嶺伸出手,想去拽謝之容近在咫尺的衣角,卻看錯了方向,拽了個空……下一刻,便不是空的了。
他抓住了謝之容垂下的手。
在他滾燙掌心的襯托下,謝之容的手腕皮膚摸起來冰冰涼涼的,像是一塊柔軟的冷玉。
他便握著,向前一拽。
原本該拽不動的,但蕭嶺覺得自己喝醉了,力氣也比平時大了不少,謝之容居然隨著他的動作慢慢到了床邊,坐到他身側。
蕭嶺攥著這隻手,板著臉道:“之容,為臣者需恭謹。”
謝之容偏頭看他,那神情仿佛在說,臣何時不恭謹了?
他極少露出這樣生動的神情,看得蕭嶺呼吸不由得一窒。
“所以,所以,”他舌頭發麻,思維更不如平時清晰,能得找到的理由更是少之又少,說話時眼中困惑無法掩飾,“你要告訴朕。”
一隻手擦過他下頜與脖頸相連的那條線。
手指是涼的,但並不是光滑的。
指腹有些粗糲,仿佛稍微用力,就能在皇帝的皮膚上留下道道清晰的痕跡。
蕭嶺的神情愈發茫然了。
他愈加用力地攥著那隻手,好像要確認謝之容的手尚在自己掌中。
用力太過,骨肉緊緊貼合,兩個人都感到了疼。
蕭嶺悶悶地吭了一聲。
謝之容伏下身,語氣柔軟地問道:“怎麽了?”
怎麽了?
蕭嶺喃喃:“太硬了。”
掌中的手指似乎要蜷縮,然而他偏偏不讓謝之容如意,緊緊扣在掌中,仿佛留住了件將要流逝的稀世珍寶。
“你的骨頭,好硬。”蕭嶺似乎在抱怨,“弄得朕很疼。”
謝之容深吸了一口氣,隻覺心頭愈加鼓噪,連皇帝的話音都帶些嗡鳴,“那便放手。”
他道。
蕭嶺往裏麵一拽,按在自己腰腹上,“你若是不告訴朕,朕便不放手。”
謝之容:“……”
難得感受到了何為進退維穀。
他若是想,能輕而易舉地掰開蕭嶺的手指,將自己的手抽回,可他沒有。
他隻是一遍又一遍地,裝模作樣地和喝醉了的人說請陛下放開。
這個時候蕭嶺怎麽會放手呢?
謝之容明知是徒勞,卻還是這樣做了。
在無數種脫身的方法中,他選擇了最無用的那個。
乘人之危,實在無恥。
謝之容想。
可我,本也不是正人君子。
他就被蕭嶺攥著手,順勢拉近了與皇帝的距離。
溫熱的呼吸搭在耳垂和脖頸上。
蕭嶺的呼吸比方才急促了些,他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麵前的仍是謝之容出塵至極的臉。
不在夢中。
蕭嶺垂下眼,直接不再和謝之容這個清醒至極的人將道理,他現在無論如何,都是說不過謝之容的,“朕是皇帝,是君王,君王既問,安敢不言?”
蕭嶺還是第一次在謝之容麵前擺出皇帝的身份來壓人。
奇怪的是,謝之容並不覺得討厭。
他反而更恭敬了,“是,陛下是臣的君。”
蕭嶺記得自己剛才不是那麽說的,遂嚴謹糾正,“不止是你一個人的。”
這話說的可真是……
“還是誰的?”謝之容哄著他說。
他想知道,蕭嶺到底是怎麽想的。
蕭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不太理解為何謝之容會問出這樣淺顯易懂的問題,“自然還是天下人的。”
這不是謝之容心中的理想君主嗎?
謝之容:“……”
靜默片刻,無可奈何地笑了出來。
蕭嶺說的半點錯處也無,若是放在其他場合,謝之容還很很欣賞,但在這種時候,啼笑皆非的同時,還有點淡淡的惱怒。
“不對?”蕭嶺問。
哪裏不對,他可以吸收建議,在局部進行適當地調整。
“對。”謝之容回答。
怎麽不對。
可一點都不妨礙謝之容氣悶。
聽謝之容讚同自己的理念,蕭嶺是很開懷的,笑了一會忽然意識到自己還有正事沒幹,道:“朕是君,卿是臣,如今朕問卿,卿為何避而不答?”
謝之容自然回答;“因為沒有好處。”
蕭嶺揚眉,“士俗不可醫。”轉而又道:“但是朕妙手回春,觀卿病情尚未至膏肓,需之容的字做藥引,開方子一副。”
謝之容手指一動,就被蕭嶺緊緊握住,好像生怕他跑了一般。
謝之容麵上非但沒有流露出半點不耐煩,反而笑意更深,又輕輕一動。
蕭嶺用力把謝之容的手一扯,壓得更深,好似握住的不是謝之容的手指,而是一件珍寶版,而後仰頭,掀開半根手指給謝之容看,有點挑釁的意味,像是告訴謝之容,手抽不回來了。
若不是還要繼續哄著蕭嶺談條件,不能惹惱他,這時候謝之容已然要笑出聲了。
謝之容輕笑道:“陛下沒說,若是臣告訴陛下臣的字,陛下能給臣什麽。”
蕭嶺終於意識到,把謝之容的手扣在自己這毫無用處,就立刻鬆開,還把謝之容的手往下推,毫不留情地推到旁邊去了。
然而下一刻,就被扣住。
謝之容握手的方式和蕭嶺的攥手指不一樣,謝之容更喜歡環住對方的手腕,宛如一道禁錮似的,嚴絲合縫,皮肉貼合。
“朕富有四海,”蕭嶺道:“你想要什麽?”
這時候時候他的目光是鎮靜的。
謝之容又一次懷疑蕭嶺根本沒有喝醉。
但轉念一想便知道不可能。
如果蕭嶺還清醒著,絕對不會放任自己離他這樣近。
謝之容的視線落在蕭嶺身上,在喉嚨那精巧的線條處流連不去。
他好像在尋找,尋找一個,最適合下口的位置。
“如陛下所言,臣是陛下之臣,陛下為帝,乃是臣之君,”謝之容可能從未用這樣謙恭的語氣同旁人說過話,然而他看蕭嶺的眼神,與他恭順的姿態毫無關係,熾熱的,僭越的,侵略意味十足的視線,“臣想要什麽,取決於陛下願意給什麽。”
取決於,陛下舍得給臣什麽。
蕭嶺一時沉默。
問出謝之容的字,在下一次進入懲罰程序中,或許能取信於另一個謝之容和,但是,這個答案價值幾何?
即便醉著,本能也告訴蕭嶺,謝之容要的,或許是很重要的東西。
你想要什麽呢?
你想要海清河晏,四境太平,你想要百姓安居,朝廷清明,你想要君王賢德,心懷天下,這些,你不說,朕都會一件一件做到。
為君一世,當仰不愧天地,俯不負萬民。
但是謝之容此刻要的,絕對不是這些。
蕭嶺半眯起眼睛,仿佛是為了看清細謝之容的神情。
他揚唇,慢慢笑了起來。
他朝謝之容道:“之容。”
聲音很低。
謝之容就低下頭,與他貼近,幾乎耳鬢廝磨。
蕭嶺道:“朕能給你朕有的一切。”
謝之容驀地抬眼,驚愕,卻炙熱至極,被這樣看著,仿佛連神魂都會為之熾熱。
“朕的,一切。”蕭嶺道,他將自己能想到一切都悉數奉上,他知道原書中的謝之容野心勃勃,謝之容可以取帝王而代之,謝之容願意取而代之,不是無可奈何,被逼謀反,不是旁人三請四請,黃袍加身,而是舉目所及,地位,舍我其誰?
蕭嶺更知道,書中的謝之容,與眼前的這個,其實本質上沒有差別,“帝位、江山、還有……”
謝之容的神情慢慢冷了下去。
可蕭嶺無知無覺,他還在繼續說,他細數之下發現,能打動謝之容的東西實在太少了,以至於他無法將那些於謝之容而言無足輕重的小玩意說出口,“你若是要,朕願意,雙手奉上。”
這是蕭嶺的真心話。
如果謝之容想,他絕不會吝惜。
蕭嶺遲鈍地意識到,謝之容握著他的手指在緩緩失去溫度。
謝之容不明白,為什麽蕭嶺會對他說出這種話。
說什麽願意將帝位江山奉上,何其荒誕!
蕭嶺說的真心,卻讓謝之容愈發惱怒。
倘若蕭嶺喝醉了,任何人那點什麽與蕭嶺交換,是否都能得帝王垂首,屈尊降貴地在其耳邊一句,你要什麽,朕都願意給你?!
謝之容怒極,卻笑了起來,“陛下對誰都這般大方嗎?”
蕭嶺把江山當什麽了?把天下百姓當什麽了?
就這樣地隨意交付帝位,若是所托非人,當如何?
況且——他問蕭嶺能給他什麽,蕭嶺不假思索地說願意將江山奉上。
那麽在蕭嶺的潛意識裏,是不是一直以為,他想要江山,想要皇位?
是不是一直以為他是逆臣賊子,懷狼子野心!
蕭嶺皺眉,他不明白謝之容看上去不高興。
對誰都這麽大方嗎?
是很大方,可他不會大方到給傳國玉璽。
“不是。”蕭嶺回答,他看著謝之容似乎含怒而竭力壓抑的眼睛,仿佛烈火,掩藏在冰層之下,他搖頭,“不是。”
謝之容的手指發冷,他反扣住那隻手,拉到了自己麵前。
謝之容隻看著他,一動不動。
蕭嶺就將那隻手湊到唇邊,輕輕地哈了一口氣。
謝之容瞳孔驟地一縮。
倉皇之間,幾乎狼狽地抽走了手。
刹那間,火欲要噴薄而出。
蕭嶺茫然地看著自己空空****的掌心。
蕭嶺抬頭,謝之容一手緊緊地壓著剛剛被蕭嶺握住的另一隻手,用力按壓掌心,仿佛那裏有一道傷口似的。
“不是,”蕭嶺重申,“朕不給別人,朕隻給你。”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