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 公主府意外失火的消息傳入宮中,皇帝下旨,安撫賞賜受驚的大長公主與郡主。
郡主奏請麵見陛下謝恩, 蕭嶺允準。
下午, 崔寒入宮, 出乎他意料的引路太監並沒有引他去未央宮, 崔寒掀開轎簾,向往看去。
這是, 去禦書房的方向。
那不是親族間敘話的地方,而是拿來談國事的所在。
崔寒心中一凜,化著濃淡兼宜的妝容的麵上似有疑慮。
陛下這是,什麽意思?
走了許有二刻, 轎輦停下, 聽外麵陣陣腳步聲,似有人往來傳話, 片刻之後, 迎他入宮的太監道:“郡主, 陛下讓您進去。”
崔寒下轎,即入書房。
在他進去後,守在門口的太監將門輕輕關上。
嘎吱一聲, 截斷了由房門射入的大部分光線。
外書房亦分兩部分,一是皇帝料理政務, 與諸臣談國事的外室,一是用來擱置文書與各類經史子集的內室。
外室並不太大, 房中陳設一覽無遺。
崔寒入目所及便是端坐著不知在看什麽的皇帝, 眉心微擰, 手中朱筆欲落不落。
與想象中的極有出入。
崔寒下拜見禮, “陛下。”
蕭嶺聞聲抬頭,道:“郡主免禮,”他在奏折上最終還是批了照準二字,“請坐。”
崔寒今日仍是女子裝扮,周身衣飾,乃至妝容,一筆一劃皆符合身份,鋒利冷然的容貌被妝色修飾得柔和不少,站在不遠處,猶如一弧光。
蕭嶺指的坐是他麵前的位置。
崔寒依言過去坐下。
放下朱筆,蕭嶺對崔寒道:“朕聽聞公主府走水,十分憂慮掛心,現見郡主安然無恙,頓覺落意不少,姑姑如何?可還好嗎?”
崔寒垂首,道:“家母無事,勞陛下掛念,臣女惶恐感激之至。”手指在腕上沁血鐲上輕輕擦磨,他靜默須臾,又道;“陛下,臣有關乎社稷之要務,請陛下容臣秉明。”
蕭嶺有些驚訝。
他以為崔寒會再等一等,至少,再試探一下他的為人。
不過……
想到受恩王今天上午剛剛命人送到的諸多物件,催促之心已是昭然若揭,崔寒恐怕沒有多少時間再等下去了。
蕭嶺斂容,正色道:“郡主請講。”
得皇帝允準,崔寒亦不再猶豫,旋即回道:“陛下,受恩王崔平之窺伺國器,多年蒙受皇恩而不以為足,不生感念反滋不臣之欲,今兆安一州製不與九州同,不行晉律,而另製律法,兆安百姓隻知受恩王而不知朝廷,受恩王在兆安一如陛下居京中。”
他抬眼,沒有錯過蕭嶺麵上每一個表情。
可蕭嶺在乍聽到這個消息時並不十分驚訝。
他神情平靜,既無憤怒,也無驚懼。
崔寒見皇帝如此反應,心中驟然一緊,然望向皇帝時神情無改,隻是下意識般地,手指又一次擦過鐲子。
兆安王心懷不軌的事情即便原書中沒寫蕭嶺也猜得出來,一異姓王,非因功績封爵,而是出於太-祖皇帝對於妹妹的憐愛與愧疚,況且貴妃的死因不明,最最重要的是,受恩王身上也是有後主血脈的!
新朝的王爺,身上流著前朝皇帝的血。
即便是第一代受恩王是太-祖外甥,然若無太-祖,以當年貴妃的地位聲勢,受恩王極有可能會是未來皇帝。
唾手可得的帝位落入舅舅手中,自己隻獲封王侯,無論是誰,都不會甘心。
但這種不甘,隻能隨著新朝百廢漸興,山河穩定,而緩慢地被隱藏起來。
老受恩王,也就是崔平之的父親為人庸碌膽小,毫不猶豫地應承下了世子與公主蕭靜謹的婚事。
後武帝登基,崔平之承繼王位,長公主下嫁。
在這位一生戰功赫赫的皇帝治下,崔平之表現得非常恭謹小心。
他很清楚,眼下朝廷多動兵之處,隻要自己謹小慎微,不做任何逾矩之事,至少表麵上不做逾矩之事,那麽武帝會容忍他。
亦如他所想,直到武帝過世,受恩王一係仍盤踞兆安,盤根錯節,樹大根深。
到了蕭嶺時,崔平之看見了,他一直以來都期望著的機會。
他等來一個長於深宮之中,好美色、好享樂,而無心國事的皇帝,在幾代英主篳路藍縷的努力下奠定的山河,到了這位新君的手中,迅速地衰敗下去,腐化下去。
蕭嶺頷首,沒有義憤填膺,他以一種平靜得超出崔寒想象的語氣,回答:“太-祖憐愛受恩王年幼喪母,於政事上力有不逮,故令兆安政令暫不改,與先朝類同,以安民心,以減事少繁,後來幾代受恩王仍是如此,不過緩緩移風易俗,並不大改,郡主所說,朕悉已知曉。”
他忽略了最後一句受恩王在兆安如陛下在京中。
你說的朕都知道。
所以,說些朕不知道的事。
蕭嶺將茶放到崔寒手邊,自己又拿了杯茶。
崔寒向皇帝道謝,拿起茶杯,輕輕啜飲了一口。
水汽撲在他的睫毛上,似乎微微融化了崔寒眼中的冷意。
一舉一動,都很像個女孩。
蕭嶺想。
而後崔寒放下茶杯。
崔寒很清楚,自己於皇帝而言並非不可替代。
倘帝王雄才大略,無論有沒有他的參與,兆安與朝廷,都將必有一戰。
他的身份,實在尷尬。
作為受恩王的兒子,現在到皇帝麵前,對皇帝說,受恩王不忠,乃逆臣賊子,請陛下誅之。
皇帝可能毫不猶豫地信任他嗎?
皇帝是否會以為這是受恩王命崔寒取信於自己的手段?
崔寒需要向皇帝證明,他對皇帝忠心無兩。
少年人默然。
蕭嶺亦不著急,他就像一個對待自己年紀尚小的表妹的兄長那樣,將一茶點碟往崔寒的方向推了推,在少年人接觸到茶點後驚愕萬分的視線中介紹道:“禦膳房新研究出來的式樣,不用梨而有梨香,入口清甜,嚐嚐?”
像是為了證明這小碟茶點確實很好吃,他又補充,“阿岫就很喜歡。”
當然隻要是禦膳房的差點,蕭岫好像就沒有不喜歡的。
蕭岫每次在他麵前嘴就沒停過。
崔寒道:“謝陛下賜。”
書案上還有數碟點心,俱做的精致模樣,還未入口就能聞到陣陣甜香。
不好拂皇帝美意,崔寒拈起一小塊,放入口中,不知這種點心是用什麽做的,剛一入口便化開了,甜的恰到好處,加之梨子滋味清新,嚐起來一點都不膩。
好像,含住了一片梨花。
崔寒咽了下去,有點呆愣。
因為,蕭嶺看起來實在太放鬆了。
似乎哪怕崔寒什麽都不說,隻是來吃點心的,蕭嶺也毫不介意。
崔寒又喝了一口茶。
茶香頓時衝散了口中梨花的味道。
而後,崔寒道:“陛下,受恩王與羌王牽連不清。”
這一句,比先前崔寒所有的話加起來都重要。
果不其然,蕭嶺的眼神變了。
他道:“繼續。”
崔寒知道他要證據。
“兆安多鐵礦,以鐵鑄兵刃,而後將兵刃輾轉運出兆安,打點經臨各州府,直運到閔州,”他頓了下,道:“陛下,可有山河圖?”
蕭嶺直接起身,去身後架子上取了一份小圖,平鋪在書案上。
崔寒剛要站起來,見他轉過身又坐下了。
崔寒點了點閔州,“跨台河,便是羌部境內,陛下,羌地少煤鐵,然近年來鐵器愈足,據說昆輿蘭樓闕有一支足有兩萬人的重甲騎兵,陛下,其兵器甲胄,多來自於兆安!”
離羌地最近的是鳳錦,不必走水路,乃是兩國接壤之處。
然而鳳錦據玉鳴天險,張景芝便駐軍玉鳴關。
書房中一時寂靜。
蕭嶺從前以為,受恩王隻是窺伺帝位,不曾想到,他竟與羌部還有勾連。
那可是,國仇啊。
能運送鐵器到羌地,說明受恩王根本不缺兵器甲胄。
他定有一支,軍械齊備的軍隊。
“羌地以何回報?”蕭嶺沉聲問道。
“戰馬,黃金。”崔寒回答。
由南到西,一路輸送,而無一人上報朝廷,朝廷的確失察,然更為可怕的是,地方相互勾結,輸送禁運之物,為銀錢厚利,隱瞞朝廷。
隻此一點,便足矣威脅蕭嶺。
蕭嶺絕不會再放任受恩王繼續!
崔寒道:“臣三年前在衡陽城遊玩,偶見一女子懷抱幼兒在官府前哭訴,據她所說是丈夫半年前來到衡陽做工匠,起先兩月還有書信銀錢寄回,後卻杳無音信,她來衡陽,是為尋丈夫,但丈夫書信中並未透露他在哪裏,找了半月,盤纏耗光,無奈之下隻能求助於官府。縣丞不理,臣便言明身份,強令尋之。”
蕭嶺已猜到了結果,“那女子的丈夫已死了?”
“是,半日之後便告訴臣,那女子的丈夫死了,叫那女子去認屍,臣亦隨其往,屍體瘦消,脊背手臂上還多有傷處,那女子一眼便認定了屍體是她丈夫,哭昏了過去,縣丞說此人大約是為了多掙些錢,到私商那做工,累壞了身體,又不舍得治,就克死在異鄉。”
蕭嶺沉吟道:“聽起來,倒好似編好的一般。”
那縣丞大約見崔寒當年才十三歲,又是不理政事的郡主,才編了這個理由。
“那女人拿了官府的錢回家了,臣命人在衡陽城附近尋找,在一山林中發現端倪,山中有小路,行數裏,豁然開闊,有數千人在山中煉鐵鑄器,因是違禁之物,臣沒有令人打草驚蛇,第二日命縣丞帶兵,一道去山中,不過半日,周遭唯有一空地,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對上縣丞不知真假,卻非常茫然不解的視線,崔寒驀地察覺到,這件事,從一開始就不是他所想的,有膽大商人私自煉鐵這麽簡單。
於是愈發留心,與此同時,崔寒也隱隱約約地察覺到,崔平之更防備他,甚至有半年的時間裏,以老王妃病重,令崔寒留在老王妃身邊侍疾為理由,不讓崔寒離開霜城。
崔寒起身,拉遠了與蕭嶺的距離。
他下拜,以首叩地,道:“家母嫁給受恩王,是先帝覺得受恩王並非無可救藥,仍可懷德感之,然受恩王畏威不懷德,心懷貳意,辜負先帝之恩,家母與受恩王夫妻數十年,受盡猜忌,受恩王恐先帝覺得他對婚事不滿,在外於家母恩愛繾綣,在家母不慎有孕後想毒害家母,有護衛冒死到京中,稱家母向先帝報喜,此事為先帝所知,受恩王顧忌先帝,方罷手。”
後崔寒出生,蕭靜謹明白,以崔平之的多疑與武帝的手段,若隻崔寒為男孩,便立刻會成為武帝和崔平之博弈的工具。
武帝想換一個新的、年幼的、與自己血脈更近的受恩王,崔平之也清楚武帝打算,所以他不會讓這個孩子活下來。
“家母與臣忍耐至今,本以為受恩王會翻然悔悟,不料受恩王愈發大膽,家母恐受恩王漸成氣候,威脅朝廷,所以令臣前來。”
這當然是假話,就憑蕭嶺之前那個德行,就算蕭靜謹來了和他說,他也不會在意崔寒和蕭靜謹的死活。
蕭嶺先前不可信,他們就隻能等。
但現在,蕭嶺的改變讓他們見到機會。
話說完,隻覺心頭狂跳不止。
皇帝的不語,令他的心跳得越來越快。
半晌,聽到腳步聲。
一雙皂色的靴子出現在眼前。
而後,是一隻手。
這隻手輕輕地扶了他,道:“郡主請起,姑姑與郡主的心思,朕都知曉。”
蕭嶺明明沒做任何許諾,卻讓崔寒驀地感受到一陣如釋重負。
“受恩王為人涼薄,尚不體恤老王爺之心,何況是妻子?”蕭嶺道:“姑姑與郡主大義滅親,於國有功,朕必不薄待。”
以後受恩王之事,不會牽連到蕭靜謹與崔寒。
崔寒緩緩地吐出一口氣,明白蕭嶺的言下之意,鄭重其事道:“陛下仁德,臣百死而無以為報。”
蕭嶺鬆開手,坐了回去,示意崔寒也坐下。
崔寒心跳慢慢平複,猶豫著不知道怎麽開口解釋自己的身份,卻聽蕭嶺問道:“那表弟你打算怎麽辦?”
崔寒原本剛平穩的心砰地又開始變快。
表弟?!
“陛下您……”他幾乎不可置信。
能隱瞞受恩王十幾年,除了蕭靜謹的謹慎與聰明之外,還有就是崔寒生得精致,幼年和少年時扮女孩,毫不突兀違和。
到底怎麽看出來的?
蕭嶺點頭。
迎上崔寒第一次露出的震驚眼神,蕭嶺剛知道時和崔寒差不多驚訝,不是驚訝崔寒不是姑娘家,而是驚訝謝之容怎麽知道的。
無非是身量高挑了點,聲音略冷冽點,除此之外,怎麽看都不像啊。
“你已十六,女子十五及笄而待嫁,”蕭嶺問:“表弟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既然久居京城,頂著郡主的身份必有無數麻煩,首先,便是婚事。
而且現在崔寒還不大,那他再長大些,就算長得再好看,骨架、聲音都瞞不了人。
更何況當年崔寒是為了活下來,如今已無受恩王的威脅,若非他自己喜歡,也沒有必要再維持女子身份。
崔寒極快地從皇帝看穿他身份的震驚中緩過來,道:“臣欺君,請陛下降罪。”
蕭嶺擺擺手,“情勢所迫,朕明白表弟的無可奈何。”
崔寒眼中似有動容之色,試探道:“臣有一不情之請。”
蕭嶺立刻精神了,想做官是嗎?朝廷現在最缺的就是能臣幹吏,當即道:“表弟請講。”
崔寒猶豫了下,道:“若陛下願意,臣想參與本次會試。”
蕭嶺一愣。
他的反應落到崔寒眼中,等同於不願,崔寒雖失望,但不會因此怨懟皇帝,他這樣的身份,參與科舉,日後入朝為官,即便隱瞞,確實會給皇帝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況且,皇帝相信他說的受恩王的事,不代表皇帝會信任他為官,當即道:“是臣無狀,陛下不必因此為難。”
蕭嶺沉默片刻,“你想參與會試?”
不想都到了嘴邊,對上蕭嶺漆黑卻明澈的眼睛,崔寒沉默一息,“臣想的。”
蕭嶺心說這孩子哪裏來的這麽高的覺悟啊?
他以為崔寒會直接要官,他都準備好官職了!
結果崔寒告訴他,他想參與會試。
蕭嶺點了點眉心,笑道:“不瞞表弟,方才你說不情之請,朕以為,你想要朕許你官職,朕想著,先讓你去戶部,朕不滿意耿懷安那老狐狸許久了,不過你年歲太小,不能做尚書,先侍郎,磨礪個幾年,再把他換下去也不遲。”
崔寒也愣住,眼睛都睜大了。
什麽叫不滿意耿懷安那老狐狸許久了,你年歲太小先做侍郎?
這種話也是能和臣下直接講的嗎?
而且,陛下剛才的猶豫是驚訝他的選擇,而不是不願意?
一種說不出的情緒瞬間擠滿了崔寒的胸口,他張了張嘴,再開口聲音有點嘶啞,道:“陛下,臣還是更想參與會試。”
他想直中取,而非曲中求。
蕭嶺道:“可以。”
見他行事,難免生出一點惜才的歡喜、
“隻是這個身份,以後便不能用了。”蕭嶺道:“朕命人去辦,而後隨諸考生一道會試,籍貫便定在京城,名姓呢?”
崔寒聽皇帝思慮周全,那種感覺愈發明晰,道:“臣隨母姓。至於名……臣請陛下賜。”
蕭嶺聞言,雖然感動,但是……
古代的典故他幾乎不知道啊!
名字這玩意能隨便起嗎?!
謝之容為什麽不在,謝之容要是在還能給他個參考!
蕭嶺輕咳一聲,望著少年似有希冀,但又被匆匆掩飾的目光,忽地說不出什麽拒絕的話。
無論是寒,還是疏素,都並非祝福之意。
皇帝思索須臾,而後鄭重道:“富貴福澤,將厚吾之生;憂戚苦痛,庸玉汝於成,朕望你之誌不以利移,不為患改,懍懍言勁烈如秋霜,皓皓言堅貞如白玉,此後,便名琨玉。”
崔寒下拜,“臣叩謝陛下。”
此後,崔寒名琨玉。
蕭嶺暫無事,便令蕭琨玉先退下。
……
會試前夜。
蕭嶺批複了鳳祈年送來的奏折,正欲拿起下一本,忽聽係統那平淡無波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您好,陛下。”
蕭嶺道:“我恐怕不太好。”
係統突然出現,讓他有種非常不好的預感。
係統歎了口氣,道:“我也不想的,但是您也太肆無忌憚,您這樣改變劇情違背人設我也沒辦法。”
蕭嶺頓了頓,不想接受這個現實,“你的意思是?”
“就是您想的意思。”
蕭嶺:“……”
他還沒問出謝之容的字!
下一秒,那噩夢一樣的聲音再一次響起,“懲罰程序激活。”
你這次還真簡略。
蕭嶺心道,而後眼前驟然黑了。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啦。
明天日萬。
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