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說好相敬如賓,怎還相見不相識了?
她盯著他遠去的無情的背影,雙手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袖。
小姑娘忍住心裏頭的難受,扶著冬葵的胳膊離去。
那身姿窈窕步輕盈,走動間,身上那股子淡淡清香徐徐散發,引得路過的人都得瞧上兩眼,沈青枝顰了顰眉,忙加快腳步。
過了片刻,有一馬車停在路邊,馬車上掛著首輔公館的精致雕花牌,那馬夫看見沈青枝那似拂柳一般的身段,忙喚道,“沈娘子,大人讓老奴送您一段。”
沈青枝停下步子,還是上了馬車。
這人真是好玩,幹脆全程無視她就行了,偏是要無視她,又來給她一個甜頭。
沈青枝掀開簾子看著窗外拂過的鳳凰湖,失了神,這人真是越發讓她看不懂了。
***
這就算了,回揚州的前夕,首輔公館一直貼身伺候沈青枝的一等丫鬟白沭竟是找上門來。
彼時,上京下了場狂風暴雨,那姑娘拎著包袱跪在門口哭著求沈青枝收留她。
那天空像裂了口子似的,大雨傾盆而下,雨水衝刷在白沭身上,烏黑秀發被淋濕得沾在肌膚上,灰色長衫全都濕透了,貼在身上。
狼狽至極。
沈青枝彼時正在屋子裏製香,聽見女子啼哭的聲音忙讓冬葵將門打開,這一打開便看見一道被雨衝刷著的身影。
雨勢頗大,整座麋院起了煙似的,讓人視線模糊。
離得遠,沈青枝有些辨別不出那道身影,不過她還是獨自撐著傘,衝入雨簾,將那姑娘扶著帶回了屋。
雖她沒有淋著多少雨,但她身上的雪白裙紗還是沾了些白沭身上的雨水。
進了屋,那方才跪在門口聲音淒慘的姑娘此刻卻是不敢開口了,她縮著身子不住地顫抖,大抵是凍著了,噴嚏一個接著一個。
沈青枝自是認出來,這是首輔公館的一等丫鬟白沭。
她什麽話也沒問,便讓冬葵放水讓白沭去沐浴更衣。
白沭安安靜靜地道了謝,便垂眸低著頭跟著冬葵往後麵走去。
沈青枝坐在屋子裏,看著窗外莫大的雨簾,眼裏閃過一絲懷疑。
這白沭也是他送給她的?怕她不接受,竟讓人姑娘跪在雨中惹她垂憐?
不過她真得是冤枉江聿修了,還真不是他讓白沭跪在雨中惹她垂憐的,這是白沭自個兒的主意。
其餘她還真想不出什麽法子能讓沈青枝安心接受她了。
白沭很快沐浴完,換了件綠色長衫出來,她生得高挑壯實,冬葵的衣裳穿在她身上還有些緊繃繃的,但此刻外麵下著磅礴大雨,沈青枝也找不到衣裳,隻能讓她暫時將就下。
白沭雖生得高挑壯實,但有一張稚嫩小巧的臉,平日裏與人不太親近,但甚在做事兒利索認真,沈青枝其實沒想到,這人竟是出了事兒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她。
不過這是不是也正可以說明,是那人派過來的眼線?
她壓下困惑,看了眼垂頭乖巧的白沭,竟覺得這姑娘挺可愛的。
於是她喚來她一起過來嘮嗑解悶,還泡了杯紅糖薑茶給她暖暖身子。
外頭下著雨,總歸是無事可幹的。
那姑娘喝完薑茶,乖巧伶俐地跪在她麵前,給她揉腿,冬葵愛嘮嗑,平日裏和她也算是有些交談,但今兒個與她說話,這白沭卻是一個字也不忘蹦。
沈青枝問白沭公館出了何事,她竟如此狼狽,白沭卻是搖搖頭,不肯多言。
沈青枝也不便過問,隻是拍了拍她的後背以示安慰。
這姑娘嘴巴嚴實得緊,竟是一字也不泄露。
第二日,天氣轉晴,沈青枝便帶著兩姑娘回了揚州,離開後也隻托人交了封信帶給那沈侍郎。
總歸那沈府無人在意她,她是死是活,估摸著也無人過問。
白沭特粘人,她身量高,便甘願讓沈青枝枕著她的肩膀入眠。
冬葵又極嘮叨,一路上絮絮叨叨個不停,這趟三人行,沈青枝樂在其中。
因著白沭身量高,又結實,故而入住旅館時,也未遇到什麽奇怪的事兒。
這一路,順順當當,竟像是一切都被人安排得妥妥當當一樣,住的是上等天字號房,就連這吃的都比人家的精致。
沈青枝不禁想起從揚州去上京的路上,也是這般順暢。
順暢得就像是背後有雙手,在全程守護她。
***
沈青枝到了揚州那日,江南也下起了綿綿細雨。
馬車在林府門口停下,沈青枝在白沭的攙扶下下了馬車,冬葵在一旁為她撐著油紙傘。
林夫人接到她的密信,知曉她今日回府,一大早便在門口侯著。
她這人刀子嘴豆腐心,心腸不壞,但是口頭上總是對人暗自打擊,從小沈青枝被她教育得苦不堪言。
埋怨之話,凶狠之話,責怪之話,她竟是全然不通過腦子,就從嘴裏蹦出來了,毫無一絲替人考慮的心思,隻顧自己的心情。
她不知這些話似一把鋒利的劍直戳著沈青枝幼小的心,故而導致她的性格不明媚,不開朗,甚至有些陰鬱。
但沈青枝卻也是不恨她的,她亦是個可憐之人。
總歸她人還是不壞的,知道沈青枝今日回府,還特意抱著幼小的孩子在門口迎接。
“四姐兒!”那林夫人見那纖弱似拂柳的身影,徐徐出現,忙笑開了花,抱著孩子就往這邊小跑而來。
她身後還跟著幾個小蘿卜丁的孩子,皆是她與林維之的子女。
不知何時開始,林氏的頭上已長了幾根銀絲,她的幾個子女性子都和她極像,特別是那長子和長女,動不動就貶低人,將家裏攪得一團糟。
林氏過得苦不堪言,偏生還要去書院授業,這幾個孩子還要靠她拉扯。
沈青枝回來了,她自是高興,這丫頭教書育人思想先進,那些孩子也願聽她授業,甚至是她幾個調皮的子女,也是愛極了這位天仙表姐。
沈青枝知曉她的心思,卻也是心甘情願幫她,她這舅母其實過得挺苦的,她那舅舅是個書呆子,終日沉迷研究古籍,這家裏的重擔盡壓在了她這個娘子身上。
她亦是個苦命之人。
“舅母。”沈青枝輕聲喚她,又將身旁的白沭向她介紹。
林氏看了眼她身邊這大丫鬟,眼睛亮了亮,“瞧瞧這身段,和我一樣,是個能幹的。”
“四姐兒,快看看你弟弟,是不是比去上京前大上許多?”她將尚在繈褓之中的嬰兒遞到她麵前,飽經滄桑的臉上竟染上一層柔意。
沈青枝接過那孩子,瞧了好一會兒,大抵是天生母性泛濫,她竟是傻傻笑了起來,對那孩子愛不釋手。
一旁的白沭見狀,忙將這幕記在了心裏——夫人喜歡孩子!
回去趕緊讓大人給安排上,要想奪得夫人喜愛,可不得送上她喜歡的!
近來大人正愁如何追妻,現下白沭明白了,夫人喜歡孩子!
她真是個沉默寡言,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好下屬!
***
用完晚膳,林氏又跟沈青枝聊上了女兒家的話題。
微弱的燭火搖搖晃晃,照得沈青枝那張美麗灩麗的臉愈發精湛,林氏對這張臉極為熟悉,從小看到大,也不禁覺得實在耀眼,竟比當年她的母親還要美上幾分。
她那母親就是因為那美貌被做妾,命運多舛。
那張絕世容顏,帶給她的是無盡的苦楚,她突然想起許多年前,她曾見過患了產後鬱症的林嫣是如何拿著鸞剪要劃上自己臉的。
這事兒已過去多年,林氏仍忘不掉那日的後怕。
那繈褓之中的嬰孩睡在一旁搖籃中,林氏一邊晃著搖籃,一邊徐徐開口,“四姐兒,和那小將軍之間可有進展?婚期可定下了?打算何時成婚?”
沈青枝聽聞,忙紅了臉,她垂著腦袋,極細聲地開口,“小將軍去邊關了,這婚也不定何時成呢?”
“啊?”林氏晃著搖籃的手僵了僵,她不知想起什麽,皺了皺眉,“四兒,邊關烽火戰亂,為了緩解壓力,那軍營可是養了眾多舞姬的。”
“嗯?”沈青枝美眸裏閃過一絲困惑,不知她為何意?
“舅母怎突然提起這事兒了?”
林氏湊到她麵前,搖搖頭,苦口婆心地勸說著,“枝枝,你可千萬別學你娘,留在那上京做妾,做妾簡直就是自降身份,那是羞恥的,而且會讓正室騎到頭上去。”
“那小將軍年少氣盛,又是大京的功臣,多少貴女想嫁到那將軍府去,又有多少舞姬想要爬上他的床榻?”
“這些你可都要注意,切不可掉以輕心,你必要坐穩正室之位,我林氏,不願再有女兒家嫁人為妾了!”
沈青枝聽聞臉色倏然變了,她眸裏閃過一絲黯淡,隻垂著腦袋點點頭,“四兒知曉。”
“枝枝,寧為寒門妻,不為高門妾!”
林氏語重心長地告誡著她。
這些話,沈青枝從小就聽爛了,她母親之事在前,可沒被林氏罵慘了,最後林嫣一氣之下跑了,再也沒回來。
她本就有產後鬱症,又被林氏貶低得低若塵埃,她隻想著逃離這地。
就連孩子在她眼裏,都是累贅,是她種下的惡果。
多少個夜裏,林嫣拿著鸞剪想要對孩子下手,卻終是顫著手將那鸞剪扔到了地上。
她瘋了,林嫣是被林氏辱罵瘋的。
燭光下,談及母親,沈青枝不免想起不久前見到的那人,趁著林氏此刻心情穩定,她忙想著如何旁敲側擊宋戈之事。
那張臉,現在想來,她都覺得渾身一震。
但那人冷淡至極的樣子,卻讓她覺得更為奇怪,他為何對她的長相一絲一毫都不覺著奇怪呢?
第一次見到和自己相似的長相,理所應當和她反應一樣是震驚,是困惑的。
可他卻……
視若無睹。
除非,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她。
細思極恐,加上大半夜的寒風從窗戶的縫隙裏吹起來,沈青枝覺著更冷了。
想了想,她還是問道,“舅母,當時我母親懷我時肚子大嗎?枝枝快要成婚了,一想到日後要生孩子,就覺得無比痛苦,我真是……”
她垂下眸子,故作嬌態的搖了搖頭,將手上本拽著的香囊朝桌上一扔,“不想生孩子了。”
林氏聽聞,忙皺眉,她斥責道,“沈四,你這是說什麽呢?要氣死舅母嗎?當年你母親懷著那麽大的肚子,到最後都走不動路了,終日躺在**,她也無你這般絕望啊,你這還未成婚,就不想生孩子,你莫出去說這話,別將這大好婚事攪黃了!”
“小將軍那是何等身份,你能嫁過去做正妻已是天大的福分,按你這身份,那高官之妻,這身份,你這被拋棄的庶女配得上嗎?這是你外祖父替你求來的大好婚事兒,你莫要辜負!”
沈青枝聽聞一陣頭疼,舅母總是這樣,一味貶低她。
心裏頭染上一股酸楚,她紅著眼點點頭。
碧波婉轉間,她還是捕捉到了她話中透露出的事兒,首先她母親肚子極大,其次到了後期走不動路,終日躺在**。
這怎麽也得懷個雙胎才連床都下不了吧?
她正思忖間,便聽那舅母又在那絮絮叨叨說道:“其實這婚事定的時候,是說的那老將軍名下任何一個子孫的,可他名下未成婚的如今也就小將軍和那當朝首輔。”
“說起那首輔,難道人家還會娶你做正妻嗎?人家那身份,怎麽也得正一品的嫡女才能配上,人的權勢可遠在那皇帝之上,可不會瞧上你。”
話落,沈青枝的心裏頭更為堵得慌了。
是了,她是何身份,人家那身份,位高權重的,怎麽也不會看上她。
一切都是圖個新鮮罷了,那正室之位她也不敢妄想。
又就這樣被林氏貶低了會兒,沈青枝的頭更痛了,呼吸也跟著一窒,眼睛紅得像隻兔子。
最後林氏離開她這小破院時,她還未緩過神來。
如此沈青枝這晚竟都未怎麽閉眼過,月色朦朧,眼淚一滴滴順著她嬌俏的鼻梁落下,她不斷伸手去擦拭眼淚,可那淚卻越流越多,壓根止不住。
透過窗外微弱的燭光,她餘光落在手腕上的玉鐲上,竟是又想起那日午後,他為她戴上這鐲子的溫柔。
那枚不知打哪來的白玉鐲子,被他視若珍寶地放進胸口,暖風拂麵,他一字一句看著她的眼極認真地說道,“白玉鐲子暫時吾替你保管,算是枝枝給吾的信物。”
現在想來,全是假的。
他都對她視若無睹了,還什麽信物。
不過是她先推開他的……
如此,小姑娘淚流得更猛了,偏生又不能哭出聲來,隻能蜷縮著身子,哭得泣不成聲,纖弱的身姿一顫一顫的。
直到天朦朦亮時,她才哭暈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