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鍾聞的暑假還有不到一個月,他和陳覓雙開始商量回國的事。陳覓雙之前已經有意識把時間空出來,但在回去前她想先和父母打聲招呼。她擔心爸媽還在和她慪氣,實在不想回家之後隻產生情緒消耗。
“打吧,我就在這兒聽著。”恰好鍾聞在家,坐在她旁邊,把一隻棕色的小玻璃瓶放在迷你電子秤上,然後用滴管從一排貼著標簽的瓶子裏依次吸一點,往秤上的瓶子裏滴,精確到零點幾克,多半滴都不行,陳覓雙懷疑他還能不能分神聽別的東西。
不過她還是在鍾聞身邊打了電話,算著國內的時間還不算很晚,她直接打給了媽媽,上一次她的話都是和爸爸說的,她深切懷疑爸爸會不會轉達。而且這段日子媽媽都沒主動聯係她,她猜測也許還是和鍾聞上次的話有關。
沒想到電話響了半天,接起來的是爸爸,他的聲音有點急促,還有點喘,像剛跑完步似的:“有什麽事?”
“怎麽是你接的電話,我媽呢?”
“她……她遛彎去了,沒帶手機。”
“哦,我是想說,我過一陣打算回去看看。”
“沒這個必要。”沒想到爸爸的回答斬釘截鐵,“你在那邊過得好就行了,別來回折騰機票錢。”
“你們之前讓我回去相親時可不是這麽說的。”陳覓雙回完嘴,自己都一愣,回頭一看,鍾聞明顯在憋笑。
爸爸顯然被她噎住了,又開始像從前一樣拿出命令的口吻:“我說別回就別回,你媽還沒消氣呢,不想見你,更不想見你那個小男朋友。”
“那你們就一輩子不見我了嗎?”
原本隻是賭氣的一句話,沒想到對麵就像真的在思考這個問題一樣似的沉默了,陳覓雙的神色黯淡了下來。
“給我,把電話給我。”就在這時,鍾聞拍了拍她,用嘴形告訴她,他想要接管電話。起初陳覓雙不想給他,但他一直手舞足蹈,好像不說句話就不行似的。陳覓雙幹脆什麽都不想,把手機丟給了鍾聞。
“喂,叔叔,是我。”
鍾聞接起電話來,語氣很親切,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多熟的人,絲毫看不出上次見麵時在掐架。但電話那邊是什麽反應,陳覓雙就不得而知了。
“之前我是有點唐突,說話太衝了。”鍾聞說著話還走開了點,但沒走多遠就靠牆停住了,陳覓雙不想聽都不行,“你和阿姨要是還生氣,我可以登門致歉。但是陳覓雙是你們的女兒,你們不接受我也就罷了,總不能連她也不接受吧。她雖然很怕你們,但不是不愛你們,你們就不能稍稍給她一點鼓勵嗎?”
“你小子……”陳覓雙的爸爸笑了一聲,“誰教你沒事就教育長輩的啊。”
“我不是……”
“我告訴你,父母養育孩子,不是圖一聲感謝,她有權利不愛我們,但我們還是要為她著想。”這句話讓鍾聞心裏一動,他下意識看向了陳覓雙。
“小子,如果你真的是為她好,就在那邊好好照顧她。她這孩子一向要強,從來不懂得和人訴苦,你要多照顧她的情緒。”
“我知道,可是您還是讓她回家看看吧。”
“我跟你沒什麽好說的了,你把電話給她。”
真是翻臉比翻書還快,明明剛才還說得好好的,怎麽一轉眼又轉了話鋒。鍾聞無可奈何,把手機遞還給了陳覓雙。這次陳覓雙沒說幾句,隻“嗯”了兩聲就掛了電話,鍾聞追問:“怎麽樣?”
“反正就是不讓我回去,說是他們打算跟團出國遊,不想讓我打擾了他們的計劃。”
“哦……”
“你該回家就回家,不用擔心我。”
“你不跟我回去了嗎?”
“你暑假長,多回去待待,我不能待那麽久,還是等過年吧,那個時候上門也比較合適。”
陳覓雙說得有道理,鍾聞也隻能聽她的,隻是心裏隱隱有點遺憾,他要真是整個暑假都待在國內,就要好久見不到她了。不過再不回去,真要被父母念叨死了,他暗暗琢磨著回去多久比較合適。
原本鍾聞還覺得事情也許會有轉機,能勸陳覓雙和他一起回去,沒想到她團隊裏的人提起了馬上要在圖爾舉辦的國際花藝大賽。陳覓雙參加過很多比賽,對比賽興致不高,可新人有興趣,她突然想,也許可以帶團隊去試試。
於是陳覓雙踩著死線遞交了作品去申請,拿到了參賽資格。賽程加上前期準備、後期程序,時間很長,她肯定是暫時回不了國了。
知道這件事之後,鍾聞反倒不遺憾了,他興高采烈地問陳覓雙決賽日期,決賽的時候他必須要在場。
沒有觀眾的,你怎麽在場啊?陳覓雙心想,怎麽一下就想到決賽去了,審美從來是主觀的,比賽的結果誰也不能保證。
“那我就在場館外麵等,你捧著獎杯出來第一個見到的必須是我。”
“傻瓜。”
“那你喜歡這個傻瓜嗎?”鍾聞湊近陳覓雙。
關鍵時刻,陳覓雙聞到他身上飄**著一股動物味道,忍不住笑著推開他:“你又打翻了什麽,臭死了!”
鍾聞抬起胳膊嗅了嗅:“你不覺得這個味道還挺性感的嗎?”
陳覓雙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什麽?”
“你再聞聞,再聞聞!”
“快去洗幹淨!”
兩人圍著桌子追了好幾圈。
暑假前的這段日子,陳覓雙一直在和團隊成員分析各國花藝師的作品,給他們講自己的比賽經驗和大體流程,出設計圖,提前想好需要的花材、器皿、配件、裝飾等。而鍾聞也得到消息,暑假回來後他就要進一家世界著名的香料香水公司實習。
為了趕上回來看陳覓雙比賽,暑假第二天鍾聞就打算回國,但還是擠出時間想去看一眼Mrs. Moran。沒想到到了門口,他看到大門緊閉,門上貼著一張紙,說是她住院了,有事可以聯係她的私人醫生。鍾聞趕緊打了電話,醫生和他說之前Mrs. Moran的心髒不太舒服,所以住院休養,但這兩天已有好轉,大概過不了幾天就能出院。
鍾聞這才放心,把電話轉給Mrs. Moran,問她:“我要回國幾天,你有沒有好奇的中國的東西,我給你帶回來呀。”
“我一直很想去你們的張家界,可惜沒有機會。”
“那我回去看看有沒有明信片或者是掛畫,給你買回來,好不好?”
“那你可快點回來,我這把年紀了,最討厭等人了。”
“好了,知道了,你好好聽醫生的話。”
怕自己忘了這件事,鍾聞記在了備忘錄裏,打算回去就找。
第二天一大早,陳覓雙開車送他到機場。下車前,他將雙臂搭在陳覓雙肩膀上,盯著她的眼睛說:“要考個好分數啊!”
“快下車,這裏不讓停太久!”
“親我一口,我就下車。”說著,他把側臉湊了過去。
陳覓雙笑著搖頭,在他臉上親了一口,順帶推開了他那邊的門,威脅道:“要我把你踢出去嗎?”
鍾聞忙不迭地下車,去後備廂拿行李,又繞回車門前,彎腰對陳覓雙說:“你越來越霸道了,不過我喜歡!”
和之前幾次磨磨唧唧的分離不同,這次鍾聞剛剛進機場,陳覓雙就掉頭回去了。因為他們心裏沒有不安,而是實打實地知道很快又會見麵,並且在這期間他們都會想著對方。
三天後是國際花藝大賽的初賽日。初賽是封閉主題賽,除了一個大賽主題“花園之城”外,各國參賽者在新娘捧花、餐桌花藝和瓶花之間任選兩種,用自己準備好的花材在指定時間、指定空間內完成三樣作品。各國組成的評審團從色彩、造型、空間感、新意、花和道具的運用等方麵評分,選出進入決賽的花藝師及其團隊,淘汰比率大概是50%。
陳覓雙放棄了她更擅長的新娘捧花,選擇了餐桌和瓶花,一是她認為選擇新娘捧花的參賽者會很多,二是雖然她的店在法國,但她的桌子上印的是中國國旗,她是代表中國參賽的,所以還是想盡可能展現中國花藝的技巧。
於是陳覓雙找到一塊自帶木頭紋路但很破舊的木板,是壞掉的櫃門,她在上麵釘上一根釘子,掛上一隻自己手編的圓鼓鼓的竹簍,用它作為容器。因為是掛著的,瓶口朝外,所以花枝的走向應該是朝下、朝上、朝外。她用的主要是黃玉蘭的枝條,葉片不選新鮮的,要略微枯萎一點的,整體色澤偏古樸沉靜。玉蘭花隻留兩朵,一朵在垂下來的枝條前端,一朵在朝上的那根枝條上靠近瓶口的位置。瓶口用帶著葉子的白色茉莉填充一下,但葉子要和枝條上的花統一顏色。最關鍵的就是折枝,這個作品的意味在於影子,光從不同的麵打過來,懸浮的枝條會在背後的木板上落下影子,那影子一定要好看才行。
因為這個作品,他們才穩穩地進入了決賽,其他兩項的分數基本隻在中遊,評委說這個花藝生動得像是生來如此。
初賽與決賽之間有一段休息時間,主辦方也要花時間準備。因為決賽要現場對決,並且是神秘箱,也就是說,參賽選手完全不知道自己會遇到什麽花、什麽器具。抽到什麽現場就要做出來,而且要完成相同的主題。就連主題是什麽都要到現場才知道,所以也無法事先構想,考驗的就是臨場發揮的實力。
離決賽還有一周的時候,陳覓雙和鍾聞通語音電話,問他什麽時候回來。其實她也不想催,如果鍾聞想在家多待一段時間,也挺好的。
“放心,你決賽那天我肯定到。”鍾聞回答得倒是斬釘截鐵。
“你說萬一決賽時我抽到狗尾巴草怎麽辦?”
“不可能這麽狠吧,又不是整蠱節目!”
陳覓雙笑笑:“也是。”
決賽會場很盛大,有媒體轉播,場上擺了十五個桌子,間距都不大,僅僅夠擺開物品箱。桌子上印著國家和個人姓名,評委就坐在場邊。
決賽主題是——愛讓我們在一起。
在題目揭曉的一瞬間,陳覓雙想到了鍾聞,低頭笑了一下,突然覺得胸有成竹。
結果下一秒,當她打開箱子,所有的自信都變成了無奈。
箱子裏比較常見的、好用的、品相標致的切花,隻有虞美人、新娘花、雄性帝王花、橙紅色的雛菊,以及白色的蝴蝶蘭,其中虞美人和新娘花的形態、大小又太近似,不太好疊用。剩下的有很多根半臂有餘的竹子,還有紫穗狼尾草和七七八八的一些綠葉。
天啊,陳覓雙真想讓時間倒流,讓那天的自己閉嘴。
器皿倒是什麽開口的都有,樣式也都比較簡潔,可陳覓雙看著這些粗獷的花材,實在很難搭配這些器皿。她隻沉默了幾秒鍾,在腦海裏嚐試將這些花材排列組合,時間還在繼續,她不能停下來。
“把竹子中間掏空。”她馬上下達指令。
助手和她一起將所有的竹子掏成中空,一端全部削平,她要先把花材篩一遍,分成幾部分。狼尾草分一堆,挑紫色豔麗的。各種綠葉分一堆,蝴蝶蘭也分到一起。雄帝王花和新娘花分一堆,挑幾枝雛菊放在一邊。把這些分完,陳覓雙的思路也清晰了,故事和圖形都有了。
她鬆了一口氣,轉身想給助理安排工作,手不經意地往邊上一撐,結果突然一下子鑽心地疼。她忍不住驚叫一聲,扭頭去看,發現是助理把竹子打成捆立在了那裏,參差不齊的尖頭衝著上麵,其中一根的尖紮進了她的掌心。
助理驚慌失措地喊著“上帝啊”“對不起”之類的,陳覓雙卻冷靜下來,忍著疼把手從竹子上拿下來,心裏踏實了。雖然創口很大,但並不深,就是掉了塊肉而已。
血卻流得非常嚇人,很快淌了一胳膊,地上也滴得到處都是。她小心翼翼地掐著自己的手腕,遠離花材,生怕汙染。這時裁判發現了這個意外,趕忙過來問她的情況,她搖了搖頭說:“沒事,我可以繼續,就是可能要稍微處理一下。”
因為花藝要用各種刀具,現場也以防萬一配備了醫護。和醫生走之前,陳覓雙不忘給助理做安排:“不要浪費時間,你們把竹子分成三份,然後以階梯狀砍斷,三份的高度落差大概是這麽多……”
怕他們搞錯,陳覓雙彎腰用刀劃了個印子:“最短的是這麽長,然後比它長一點,再長一點,懂嗎?我回來時要看到你們弄好。”
囑咐完,陳覓雙才去找醫生清創。醫生幫她拔掉了裏麵的兩根刺,消毒止血,用紗布包住,不過紗布還是很快就透了,臨上場前,她又讓醫生給換了一次。
她重新回到場上時,評委帶頭鼓了鼓掌,場上很多關心她情況的人都對她投以鼓勵的目光。後來陳覓雙才看到媒體在新聞標題裏稱她為“散發著光芒的美麗的堅強的東方女性”,但那個時候,她可顧不得別人在想什麽。
好在她回去的時候,助理已經把竹子處理得差不多了,她又修了修,刻意留下了上麵自然的缺口和毛邊,然後以矮的在最外麵,逐漸向內遞高的方式攏在一起,變成了一個基座很穩的竹子金字塔。
然後,她想用現成的綠葉和枝條將竹塔固定,但繞這個需要用力,枝條又很容易割手。雖然受傷的是左手,相對好一些,但她一使勁還是痛得忍不住發出聲音。
“我來吧。”助理從她手裏搶下東西,陳覓雙也沒勉強,指導他們做。
之前把竹子豎著放在一旁的助理仍然回不過神,不斷地重複著:“對不起,我……”
“沒關係,你並不是故意的,事情也不是很嚴重,不必一直自責。但是你要記得,無論什麽時候,做怎樣的方案,你自己和別人的安全都是最重要的,一定要將這個放在第一位。同樣的錯誤,如果你第二次犯,我可就不會這樣輕易放過了。”
“我明白了。”助理對陳覓雙投以感激的目光,終於定下了神。
竹塔弄好之後才正式開始,他們也才明白陳覓雙為何不用任何器皿,原來這就是她的器皿,她要整個作品沒有一點植物以外的東西。把狼尾草修成高低不同的長度,插在最外層和中間層的竹竿裏麵,讓它們全部朝一個方向倒去,做出參差有致的自然態,就像是河畔的蒿草叢。之後再把白色的蝴蝶蘭插在底端,向外延展一些,如同純淨的河流,同時也可以略微修飾一下底座。
搞定外圍與鋪墊,再盡可能挑小朵的雛菊,填在中間的位置,看似埋在紫穗狼尾草裏麵,但又要故作偶然地支出來一點,像是自顧自開在田間的野花。最後將花瓣帶一點紅邊的雄帝王花和豔紅的虞美人相對插在高處,虞美人的花朵要仰著,而帝王花要比它高出約一朵花的距離,花朵微微往下垂,看上去就像是蒿草地裏對視而立的兩個人。
整個作品視覺上是分層次的,兩朵主花在一層,雛菊是一層,蒿草和蝴蝶蘭是一層,但它們又要混在一起,因此主花不能支得過長,紫穗狼尾草不能太散。大概成型後,陳覓雙又自己上手修整了半天,攏不住的地方用草葉微微係一下。
裁判開始讀秒數的時候,陳覓雙放下了手裏的剪刀,將肩上所有的壓力都沉了下去。她看了看手上的紗布,血已經幹了,應該是止住了,她也逐漸習慣了疼痛感。她盡力完成了,結果如何也不重要了。
按照作品號碼的順序,由花藝師本人將作品呈上去給評審,並在限時內闡述自己的創作理念。輪到陳覓雙的時候,她用英文流暢地講解:“在中國有一個大家耳熟能詳的故事,叫作霸王別姬。講的是楚漢相爭時期,霸王項羽被劉邦圍困,自知氣數已盡,難以突圍,在帳中與心愛的虞姬話別。虞姬不願獨自苟活,在一舞之後,先一步自刎於項羽麵前。之後項羽殺出重圍,一路逃到烏江邊,後有追兵,已無處可逃,最後也選擇在江邊自刎。傳說劉邦厚葬了虞姬,後來在她的墓前長出了美麗的花,便是虞美人。我用帝王花代表項羽,讓他們的靈魂在烏江邊上再度相見。”
“你用一個悲劇故事來表現愛?”一個評委好奇地問。
“從戰爭的角度來說,這也許是個悲劇。但從愛的角度來說,我覺得並不是。更何況我認為,結局如何並不影響愛本身。他們壯烈地愛過,並永遠停留在那一刻,從藝術效果上來看是美的。”
“好的,感謝你的講解和你的故事,希望你的手早一點康複。”
“謝謝。”
陳覓雙微微鞠躬,便閃到了一邊等待最終的結果。
所有的作品展示和闡述結束後,有很長的等待時間,評委需要討論和最終打分,其間花藝師們都湊成一堆休息,現場有一些飲料和小點心供應,記者們也在追著人采訪。陳覓雙找醫生換了一次紗布,確認血已經止住了,隻是揭下黏著的紗布時有點疼,她舉著手剛走出來,就被記者堵住了。
是國內的媒體,她隨便應付了幾句,對方一直在問她預想的名次如何,她哪敢亂說,隻能說點大家都很厲害之類的套話。然後助理叫她,她就趕緊趁機跑了。現場要求不能帶手機,她喝著咖啡想,鍾聞現在在哪兒呢?
昨天說今天肯定到,但隻能從巴黎趕到圖爾,中間要轉機或者轉車,時間不好估計。早上她就進會場了,所以也不知道鍾聞幾點到。要是得不到一個像樣的名次,都不值得鍾聞特意跑回來,陳覓雙默默地想。
宣布名次是從單項獎開始,然後是銅獎、銀獎、金獎。陳覓雙先是拿到了一個創意類的單項獎,她已經滿足了,所以一直念到銀獎都沒有她,她也沒當回事。
大屏幕上打出了金獎亮閃閃的獎杯標誌,故弄玄虛地等了幾秒,一下跳出了得主的名字——Chen Mishuang team,from China(來自中國的陳覓雙團隊)。
陳覓雙整個人呆了兩秒,她鮮少看見自己的中文全名的拚寫,所以一時沒反應過來。然而會場裏已經響起了震耳的掌聲,還有相機“哢嚓”的快門聲,助理興奮得不行,一個勁兒圍著她轉圈。她這才反應過來,趕緊禮貌地朝評委鞠躬,又原地轉了一圈,朝四周的人鞠躬致謝。
這不是她第一次得獎,也不是含金量最大的一個獎,可是隨著一輪一輪的致謝,隨著獎杯和獎狀交到他們手裏,她的心竟然像塊吸飽水的海綿突然被狠狠按了下去,喜悅與感動源源不斷地迸發出來。
她以前仿佛是不敢高興的,得獎最大的意義是讓父母滿意,然後得到類似戒驕戒躁的警告,更是戰戰兢兢,生怕表現出高興就會被指責為驕傲。這次在現場,她的感官終於回到了正常的狀態,她讓自己承認,她就是高興啊。
贏了就該高興,是自己應得的。什麽戒驕戒躁,什麽繼續努力,都不是這個時候該想的。
“我們找家餐廳慶祝一下,我請客。”參加完頒獎儀式,又接受了很多采訪,出會場時天都快要黑了,門口還有沒進入場內的記者和很多工作人員,亂糟糟的,陳覓雙邊和團隊裏的人說話,邊努力突圍,結果一眼就從人群的間隙裏看到了插著口袋站立的鍾聞。
她揚起手揮了揮,不自覺加快了腳步。
鍾聞看見她就迎了上來,臉上輕快的表情在看到她手上的紗布時瞬間就消失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問:“怎麽回事?”
“眼神還挺好的。”陳覓雙笑著搖搖頭,“沒事,就是擦破皮而已。”
“真的?”
“真的,你看,都沒流血。”
“那也小心點,你總要用手的。”鍾聞將信將疑,不過從外表看應該是問題不大,隻是他的眉頭還是沒舒展開,“幸好我回來了。”
“喂,我這又不是下不了床,難不成還需要你照顧呀?”
誰能想到兩人許久未見,見麵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說這個。由於他倆是用中文在說,陳覓雙身旁的助理們也聽不太懂,還以為他倆在爭論什麽,嚇得不敢多待,趕忙主動對她說:“今晚你們兩個先慶祝一下吧,改天大家再一起慶祝。”
陳覓雙嗔怪地瞥了鍾聞一眼,對他們點了點頭:“也好,你們先休息兩天,如果有事,我給你們打電話。等到獎金到賬,我會給你們轉過去。”
就這樣,其他人先走了,留下陳覓雙和鍾聞,她主動伸出了沒纏紗布的那隻手:“我們逛一逛,明天再回家吧。”
“好。”鍾聞拉住她的手,搖搖晃晃地往前走,“我老婆真是太厲害了!出手就是金獎!”
“你已經知道了……不對,誰是你老婆!”
“除了你還能有誰啊!我明天就和我爸媽說,看他們兒媳婦多厲害。”
陳覓雙臉都紅了:“哎,你別……這有什麽可說的!”
“當然要說,我從小到大連個三好學生都沒得過!”
陳覓雙忍不住笑出了聲。
之後的一段日子,對陳覓雙而言忙碌又安逸,喧囂又沉靜。她比賽獲獎的消息被稍稍報道,外界雖然不了解,但在圈內還是有用的。她受雇的酒店方很開心,他們的花藝總監出色,對酒店而言也有正麵效應,訂單明顯增多,而且大多是高要求且不怕花錢的人。
不過陳覓雙並沒有豁出命去接單,隻接了幾個比較容易出作品的訂單,還把時間分配得很好,大多數時間是在培養新人。另外她也要好好養手,紗布拆掉以後,鍾聞看到傷口的大小還是有點生氣,那之後看她很嚴,每次洗手都盡可能在一旁盯著。也多虧了他,陳覓雙的傷口結痂很快,而且自然脫落後疤也不是很明顯。
由於暑假較長,鍾聞退了格拉斯那邊的公寓,打算開學前再找。他在家門口不遠的冰激淩店找了份兼職,每天工作的時間倒是不長,就是身上總是有一股草莓和巧克力的味道,一回家就得洗澡。鍾聞的職業病發作,還給老板提了很多關於香精配比的建議,老板試驗了兩次,發現還不錯,有時候下班時會送他一大盒沒賣光的冰激淩。然後鍾聞和陳覓雙就會花一個晚上一邊凍得牙疼,一邊把冰激淩吃光,有時候實在不想吃了,鍾聞就慫恿陳覓雙把鄺橙叫過來解決。鄺橙總是美滋滋地跑過來,把鍾聞擠到一邊,拿大投影看動畫片。鍾聞嘴上揶揄她的品位,實際上看得比她還入迷。
陳覓雙在角落插花,有意無意地聽他們鬥嘴,有時候還會傳來“鬥毆”的動靜,她也不管,隻是低頭笑笑。她從未想過自己的生活會變得這樣有生機、有溫度、有歡笑,有她喜歡和想要保護的人。
雖然陳覓雙從來沒說過,但這就是她能夠想到的最好的日子了,她很知足。
開學一個半月左右,鍾聞開始去一家香料香精公司實習,主要是待在實驗室裏跟隨一位調香導師。導師正受雇調製一款以貓為主題的香水,從這裏鍾聞得知,雖然調香師創造了香水本身,但在商業運作裏,調香反而是最後一環。排在前麵的是創意部門的頭腦風暴,是主題與深層理念的確立,是營銷調研,是瓶身和包裝的設計。就像這次的“貓”主題,取材於埃及神話中的貓女神,雖然在後來的神話裏她已經開始象征家庭的溫暖和睦,但在最初她是戰鬥女神,是隻黑色的野貓,有著淩厲的一麵,後來慢慢變得溫和。鍾聞看到了策劃方案,元素是黑貓、月亮、東方符號之類的。瓶身的大致風格是神秘優雅,有立體獸首。
試香會據說已經開過兩次,第一次基本推翻了設定,第二次好一些,但大家仍是不滿意。不滿意的點在於沒有新鮮感,動物感不夠,但如果加太多,又不好聞了。第三次會議,鍾聞有幸參加,不過他打定主意坐在一旁不出聲,仔細做筆記。這次調香師大膽丟掉了之前的麝香和檀香,不再企圖用這些製造動物感,而是用了香草和焚香,在前調裏加了一點肉桂和豆蔻。這樣一來,效果變得非常奇妙,莫名有一種暖融融的生機感,不像之前一樣生冷了。可是新的問題又來了,在場的女士有的覺得這個味道過於甜膩,即使花香用的是相對較淡的茉莉和白茶,但由於茉莉有吲哚的成分,加上豆蔻和香草,從另一個方麵來講又強烈了一些。
會議上大家集思廣益,說出自己的想法,調香師會聽取,但未見得會采納。轉了一圈,視線落到鍾聞身上,導師問他:“你的意見呢?”
鍾聞沒想到自己有資格說意見,但已經被問到了,於是就撞著膽子說:“其實隻要調一調香草和焚香的比例就會好很多吧,不過,也許可以加點苦味或者是辛香料的味道中和一下?”
“苦味……”調香師用筆杆不斷敲著桌麵。
“女香的話,我怕再加辛香會更重,接受麵會更小……”鍾聞見大家沒什麽反應,還是忍不住把想說的話說完了,“要是有相對單純的苦味就好了。”
會議開了很久,鍾聞坐得腰酸背痛,後來也沒什麽機會再發言,卻憑鼻子偷偷在本子上寫下了香水的配方,偷偷摸摸用小字在下麵嚐試寫了幾種自己的調配公式。
三天後導師拿來改良過的香水,噴在了他的手臂上讓他聞,初聞差別不大,隻是比之前的花香更明顯。但隔了一段時間,鍾聞聞見了一種苦味,是黑咖啡的香味,不加奶不加糖的那種,在它的烘托下,肉桂的味道完全變了樣子。
“這樣好!”鍾聞忍不住興奮起來。
他還從未拿過咖啡味調香,咖啡味在香水裏隻是小角色,現如今全世界都在喝咖啡,沒人會想讓自己身上也有濃重的咖啡味,所以咖啡用在調香裏的量是非常少的。而導師使用的這種咖啡香不像是市麵上一些咖啡奶糖的味道,而是極單純的深焙咖啡豆的苦味。這一部分知識,準確來說是食用香精那一塊的,鍾聞突然意識到自己有知識盲區。
導師給他找了大量的研究資料和數據供他補習,還讓他偶爾去食品調香那裏轉一轉,他認真學習,總是自願加班,隻為了在實驗室多待一會兒。
開始實習後,偶爾還要去學校,鍾聞能回陳覓雙那裏的時間就更少了,有時候半個月才能回去一次。不過他們有約定,每天晚上都要視頻一會兒,兩人從來沒有忘記過。
鍾聞回去的時候會帶幾瓶香水,放在陳覓雙的店裏由她代賣。但賣出的錢他也不要,非讓陳覓雙幫忙存著。最初的那段日子,鍾聞住在陳覓雙那裏,沒有多少錢,也什麽都沒確定下來,雖然看似他也幫了點忙,但吃喝的錢都是陳覓雙出的。陳覓雙從來不會計較這些,兩個人在一起之後,如果擺在明麵上提這些也太刻意,可是鍾聞還是想盡可能彌補一點,因為在他看來,他幫陳覓雙做事情都是應該的。
陳覓雙也明白鍾聞的心思,所以沒有多爭辯。原先她是個和別人算得很清的人,一分錢的便宜也不願意占,從別人那兒得到好處反而會戰戰兢兢。可現在陳覓雙能輕輕鬆鬆地覺得自己心裏有個數就好,因為她知道他們是一家人。
“我回來啦!我買了泡芙,還熱著呢。”鍾聞回來的時候,陳覓雙剛把上課的人送出門,回來收拾房間,眼看著就要吃晚飯了。
“認識你之後,我吃的甜食比之前十年吃的都多。”
“你又不會胖。”
“你怎麽知道我不會胖?”
“因為你在我眼裏就是永遠都不會變。”鍾聞捏起一塊泡芙送到陳覓雙嘴邊,她一咬下去,裏麵的鮮奶就溢出來,她趕緊捂嘴,鍾聞卻奸計得逞似的笑起來,“你看,就算這樣,我也覺得好看。”
陳覓雙抬腳要踢他,鍾聞把剩下的泡芙塞進自己嘴裏,撒腿就逃。
有警笛聲逐漸靠近,他們都沒有注意。鍾聞原本想要下樓,和正要上樓的警察撞了個正著,才意識到警車已經堵了門。他疑惑地停住腳步,問:“有什麽事嗎?”
“你是鍾聞嗎?”警察非常別扭地念了他的全名。
平時鍾聞都習慣了大家叫他“Chung”或者是“Zhong”,他有一種極度不祥的預感,以至於點頭都慢了一拍:“我是……”
“有人指控你涉嫌一起命案,請和我們回警局調查。”說著,警察就要給鍾聞戴上手銬。
“等一下!”就在這時,陳覓雙從樓梯上衝下來,一把將完全呆住的鍾聞拉到自己身後,“警官,這其中一定有誤會。你們可以把人帶走,但我需要知道具體情況,他涉嫌誰的命案,被指控什麽罪名,他有請律師的權利。”
事到如今,陳覓雙仍然覺得這隻是一個誤會。她發現警察來了,首先想的是,是不是例行檢查之類的,所以還在收拾廚房,並沒有那麽急。後來聽見是找鍾聞,她才趕緊出來,但想得還是簡單,會不會是亂扔垃圾之類的小問題。沒想到警察直接拋出“命案”這個詞,這對她來說太魔幻了,反而沒有可信度。
“昨日傍晚,一位名叫Patricia Moran的女士被人發現獨自死於家中,死者有高額遺產,卻隻將老宅留給了親生兒子,其他的全部留給了鍾先生。Mrs. Moran的兒子對此深感不解。據鄰居和Mrs. Moran的醫生回憶,在Mrs. Moran出事前的一段時間,隻有鍾先生頻繁出入她家中,你們又沒有任何親屬關係,所以Mrs. Moran的兒子對母親的死抱有懷疑,請鍾先生配合我們調查。當然,你有律師到場再說話的權利。”
在聽到Mrs. Moran去世的消息之後,鍾聞什麽話都沒有再聽進去,腦袋裏回**著的是“嗞嗞嗞”的電流聲。他回來之後去看過Mrs. Moran,那時Mrs. Moran已經出院了,雖然臉色還是不太好,但精神不錯,還指揮著他把他帶過來的張家界航拍全景的圖裝裱起來,掛在了牆上。相識後的一幕幕都在鍾聞腦中閃回,卻像過老的電影,總有一些跳幀。
他突然甩開陳覓雙的手,推開麵前的警察,打算衝出門去。他沒有別的想法,就想去看一眼,就看一眼。
“別動!”警察似乎沒想到麵前這個看起來很純良的男孩會突然反抗,其中一個警察下意識舉起了槍,另一個也摸到了腰間的電警棒上,“如果你拒絕拘捕,我們有權……”
“鍾聞!”
電光石火間,陳覓雙什麽都來不及想,隻是追出去,擋在了警察的槍口前麵。而鍾聞的魂魄稍稍歸位,停下腳步回頭,也被眼前的景象嚇到了。陳覓雙舉起雙手,微微向下拍了拍,緊張卻又格外鎮定地解釋:“他不是那個意思,他隻是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他會和你們走,他會。”
警察慢慢收起槍,打開了警車後座的門,陳覓雙回身看著眼圈血紅、眼淚將落未落的鍾聞,用力捏了捏他身側冰冷的手,努力朝他笑了笑:“沒事,就是個誤會。你乖乖和警察走,我馬上去找律師。你的法文還是很差,聽不懂的話就不要回答,一切都有我,有我。”
鍾聞點了點頭,一滴眼淚滑出眼眶。
看著鍾聞被警車帶走,陳覓雙的心突然疼到難以呼吸。她無視停下看熱鬧的路人,在店門口蹲了下去,雙手抱住頭,緊緊閉了閉眼睛,拚盡全力將身體的顫抖和往上翻湧的崩潰情緒壓下去。
她是鍾聞在這裏唯一的親人,現在必須撐起來。她當然相信鍾聞,也大概能料想到是怎麽一回事,之前她和鍾聞對Mrs. Moran的兒子就有所猜測,隻是當時都不願意多提。無論如何,陳覓雙都要用最短的時間把鍾聞從警局裏帶出來,時間拖得久了,也許警察就會通知到他的父母,國內的媒體也會知道,對他的學習和事業也會有影響。
想到Mrs. Moran的兒子的那一瞬間,陳覓雙想起了一件事——她曾經托鄺盛做的那份毒檢。當時她並沒有要真正的檢驗報告,那個瓶子後來也沒收回來,以防萬一,她必須得去一趟。而且鄺盛是她最熟的律師,雖然之前他們鬧得很僵,但是現在她顧不得麵子,如果鄺盛願意幫忙,能立刻去見鍾聞,是最好的結果。
因為走得太急,陳覓雙到了鄺盛的律所門口才發現自己還穿著拖鞋。前台秘書的眼神中透著玩味,堅持要她先預約。
“鄺盛!鄺盛!你在嗎?”陳覓雙猜測鄺盛是在的,幹脆朝裏麵緊閉的門喊了兩聲。她從來沒這樣過,從不知道自己被逼急了原來也能不管不顧。
果不其然,鄺盛打開了辦公室的門,對她上下打量了一圈,皺了皺眉頭,說:“進來吧。”
陳覓雙幾步進了鄺盛的辦公室,鄺盛趕忙把門關上,繞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奇怪地問:“你這是怎麽了?”
眼前的陳覓雙披頭散發,穿著拖鞋,臉色也蒼白得不像樣,最關鍵的是剛剛還在大喊大叫,鄺盛從沒想過她還有這樣的一麵。
“鍾聞被警察帶走了。”
“哦?”這也是鄺盛沒想到的,不過他隻是挑了挑一側的眉毛而已,“你是想雇我當他的律師?”
陳覓雙簡明扼要地和他講了鍾聞和Mrs. Moran相識之後的種種,還重點突出了Mrs. Moran委托他扔東西的細節。鄺盛聽得倒是仔細,但對案情並不感興趣,在電腦上敲了敲,搜索了Mrs. Moran住的那個片區老房子的價格,轉給陳覓雙看,說:“從警察轉述的語氣來看,那位Mrs. Moran留給鍾聞的遺產總值,恐怕要超出這個房子的價格很多,所以她兒子才會做出殺人這麽大的指控。你真的認為隻是隔幾天去聊幾句天的關係,Mrs. Moran就會把這麽一大份遺產交給一個陌生的外國人嗎?”
“你的意思是,鍾聞真有可能為了遺產而殺了她?”陳覓雙冷笑出聲,她真是太傻了,就不該來這裏浪費時間,“算了,我去找其他律師。但我需要之前幫忙做毒檢的那家機構的聯係方式,希望你能給我。”
“那家機構在巴黎,你現在過去隻是浪費時間。我會讓他們把檢驗報告傳真過來,如果之前的證物還留著,我也會讓他們寄過來。”
“多謝。”
陳覓雙轉身就走,手握在辦公室門把手上時,鄺盛突然叫住了她:“如果我說我願意接這個案子,哪怕最後真的上了庭審,我也能保證打贏官司,但條件是你要離開他,和我結婚,你願意嗎?”
陳覓雙咬緊了牙關,緩緩地回頭,直視鄺盛的眼睛。
“他有了這一大筆遺產,之後可以有璀璨的人生。我會好好對你,婚後你不用再工作,更不用辛苦地出差,隻要全心全意當個漂亮的太太就好。這樣兩全其美的選擇,不錯吧?”
“鄺律師,我想你不是真的想娶我吧,你也並不是真的想接這個案子。你隻是想要試探我,想要證明你對於人性和愛的理論是對的。”陳覓雙滿心怒火,卻平淡地開口,“很抱歉,我拒絕。”
“你口口聲聲說愛他,還不是同樣不願意為了他做犧牲。”
“就算他入獄,我也願意在外麵等他一輩子,而不會嫁給你。更何況,我相信他。”陳覓雙高傲地揚起下巴,“不得不說,你真的很可憐。你看似擁有一切,卻唯獨不懂愛是什麽,連個真心相信的人都沒有。”
這一次,陳覓雙離開鄺盛的律所,再也沒有回頭,甚至沒聽後麵的鄺盛仍在說著的話。
時間緊迫,很多律所已經下班,她隻得記下電話一個個去問,打了數不清的電話之後,終於找到一位名聲還不錯,有時間,並且接過華人案件的律師。律師答應她會立刻去見鍾聞,順帶對案件情況做收集。陳覓雙一直提著的心,這才落地。她坐在可以看到海的長椅上,突然沒有力氣站起來了。她的身體慢慢往下滑,蹲在地上哭出了聲音。
現在鍾聞一個人被關在警局裏肯定很害怕,他是個連雞都不會殺的人,卻被誣陷殺人。她怕他因為委屈亂講話,被警察抓住話柄。有律師去引導,陳覓雙才安心一點,然後她想到,應該去看看Mrs. Moran。
強撐著回到家裏,換了一身黑衣,陳覓雙包了一束白色的鳶尾,走到了Mrs. Moran的屋前。房子裏黑洞洞的,一盞燈都沒亮,不像是設有追悼會的樣子,門上也沒貼任何訃告。
陳覓雙繞到屋後,花園裏的花自顧自開著,都是她當初移栽的。真是時移世易啊,她歎了口氣,將花放在了門前的台階上,雙手合十,閉上眼睛靜默了一會兒。
等她睜開眼睛,轉身想要離開,剛好看到一個高高大大的外國男士也穿了一身黑,帶著花而來。他們沒有見過,相互點了點頭便擦身而過。可就在這時,男士的手機響了,陳覓雙還沒有走遠,就聽到他義正詞嚴地說:“不,這違背了我的職業道德,我絕對不會幫你做偽證。”
陳覓雙猛地頓住腳步,回過了頭。
“不是錢的問題,先生,也請你早一點讓逝者安息。”
男士放下電話,將花放在陳覓雙的花旁邊,一回頭發現她又回來了,有些詫異地問:“女士,你有什麽事?”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偷聽你講電話,但這件事對我來說很重要。我想請問,剛才電話對麵的人是過世的Mrs. Moran的兒子嗎?”
“你是……”男士謹慎地審視她。
“你聽過鍾聞這個名字嗎?我是他的女朋友,和Mrs. Moran生前見過,我們……”
“鍾先生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我很遺憾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男士主動對陳覓雙伸出手去,“我是Mrs. Moran的遺產律師。”
兩個人就近找了家咖啡廳坐下,遺產律師和陳覓雙大致說了一下他在得知Mrs. Moran的死訊後宣讀遺囑的過程,那之後Mrs. Moran的兒子就一直想要證明遺囑的簽字是假的,發現沒辦法後又想找人證明Mrs. Moran是在被挾持或哄騙下簽字的。但這一點其實很難證明,除非遺產律師願意做偽證。
“我警告過他收斂,但他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傍晚的時候警察來找過我,我仍然是原先的說辭,遺囑是Mrs. Moran在神誌清醒時立下的,當時鍾先生並未在場,我與鍾先生甚至素未謀麵。”遺產律師無奈地搖了搖頭。
“為什麽要把遺產留給鍾聞?”
“我並不清楚,但這確實是Mrs. Moran本人的意思。Mrs. Moran和前夫離婚後,兒子一直跟隨前夫在英國生活,母子之間談不上有多深的感情。她的前夫去世後,已經二十一歲的兒子才回到她身邊,雖然她盡力想要彌補,但已經來不及了。Mrs. Moran的兒子嗜賭成性,隻要有錢就會輸光,她替兒子還過好幾次債,後來狠心將兒子掃地出門了。Mrs. Moran把房子留給兒子,不過就是想給他留一個棲身之所罷了。”
“得到這筆遺產並非鍾聞所願,其實隻要對方願意撤銷指控,把遺產還給他也無所謂。”
“這樣就正中了他的下懷,他就是想逼你們放棄。可這就背離了我的委托人的願望,她希望自己的畢生所得能用在對的地方。”
陳覓雙沉默了,道理她都明白,可從她的角度考慮,她寧可放棄遺產,也想換鍾聞早點出來。
“你也別太擔心,現在他拿不出任何證據,警察隻是調查而已,也許明天就會放鍾先生出來。”遺產律師安慰她,“而且,Mrs. Moran了解她的兒子,並非毫無準備。隻是現在還不是拿出來的時候,你少安毋躁。”
和遺產律師聊完,陳覓雙踏實了一點,回到家中等消息。晚一點的時候,鄺橙來了,大抵是從她哥哥那兒知道了這件事,一進門就大喊:“這是怎麽一回事啊?”
“我可沒有力氣再和你講一遍了,等事情結束了再說吧。”陳覓雙實在是笑不出來。
鄺橙也知道現在不是鬧騰的時候,難得地安靜了下來,隻是在一旁陪著她。電話響了一聲,陳覓雙一個激靈接了起來。律師對她說已經見到鍾聞了,他看上去有些難過,但精神還可以。現在指控者沒有一丁點實際的證據,無非是仗著親屬關係,局麵並不複雜,但前提是沒有屍檢,死者的兒子不願意屍檢。律師開誠布公地問陳覓雙:“如果他答應屍檢,屍檢的結果會不會對鍾聞不利?你必須和我說實話。”
許許多多的線索在陳覓雙腦袋裏閃爍,她確定那個人不願意屍檢的原因是他知道自己做過什麽,雖然過去了一段時間,但他怕還能驗出來,做賊心虛。但如果鍾聞始終不願意妥協,難保那個人會不會鋌而走險,反正就算驗出什麽,他也吃準鍾聞沒有證據,到時候正好推到鍾聞身上。可是如果他都敢吃準沒有證據指向他,那同樣也不會有證據指向鍾聞,陳覓雙咬了咬牙,心想誰怕誰,對律師說:“您放心,鍾聞絕對是冤枉的,對方什麽都拿不出來,如果他拿出東西,一定是偽造的。”
“那就好,我也是吃顆定心丸。你放心,如果到明天還在僵持,我會申請先把他保釋出來等消息。但如果對方真的要屍檢,很可能他就要多待幾天了。”
“我現在還是不能見他嗎?”陳覓雙問。
“還是不行,警方這邊不會隨便讓外人見他的。其實現在警方對案情也有所懷疑,所以並沒有啟動流程,對鍾聞也還算客氣。如果真的啟動調查流程了,你可能也會被叫去問話,你要有思想準備。”
“我知道了,謝謝您,辛苦您這麽晚還在工作,費用我會加倍出的。”
放下電話,陳覓雙微微鬆了口氣。對方並不是個聰明的人,隻是在胡攪蠻纏,身正不怕影子斜,她倒是不擔心結果。可是她不想鍾聞在裏麵待太久,希望能在影響最小的局麵下將事情翻篇。
這一夜注定是無法睡了,陳覓雙躺在**,隻是睜著眼睛發呆。鄺橙留下陪她,似乎是想調節氣氛,突然說:“其實我第一次見到他時,覺得你倆一點都不般配。”
“嗯?”陳覓雙給了一點反應。
“他看上去就像是……我學校裏的男生,我不覺得你會喜歡上這個類型的男人。我不是說你老的意思啊……”鄺橙趕緊解釋,“隻是你看上去就很像大人,你明白嗎?”
“我懂。”
“可是後來我不這麽覺得了。”
“為什麽?”
“因為和他在一起,你也會變得不一樣。而且,他的眼睛裏隻有你,你的眼睛裏也隻有他。我從前談戀愛的時候也覺得對方對我很好,看到你們才明白,那所謂的好不過是隨手施舍而已。”鄺橙伸長胳膊,像個小孩一樣依偎在陳覓雙身旁,“所以啊,一切都會過去的,你們會一直在一起的。”
陳覓雙的心平靜了些許,隻是鄺橙睡著了,她仍然毫無睡意。就這樣挨到天亮,她不打算開店,推掉了所有預約,隻想等消息。她打開冰箱想給鄺橙弄點早餐,一眼就看見鍾聞買的泡芙還在裏麵,喉嚨又緊了一下。
好在消息來得很快,第一個消息是鄺盛的,他發了檢驗報告的掃描件到她的郵箱,還說當初的那個瓶子還留著,今天就會寄出,檢驗機構很專業,肯定不會汙染。除此之外,鄺盛沒再說一句廢話,陳覓雙知道他倆之間的交往到此為止了。第二個消息就律師的,說是一早Mrs. Moran的兒子就去了警局,想和鍾聞談談,警察沒同意。他實在沒轍,同意屍檢了,想保釋鍾聞就困難了。
撂下律師的電話,陳覓雙立刻給Mrs. Moran的遺產律師打電話,昨天晚上她留了他的聯係方式,告訴對方Mrs. Moran的兒子已經答應屍檢了。遺產律師沉聲應下:“我知道了。”
陳覓雙還想問究竟有什麽辦法,又怕耽誤時間,隻能靜觀其變。她能做的隻有這麽多了,縱使想再努力,也沒有地方施展。
隻是沒底的等待實在太焦心,一整天她都坐立不安,動不動就原地打轉。幸好鄺橙在,想方設法地轉移她的注意力,也沒有忘了讓她吃飯。
鍾聞被警察帶走一天後,陳覓雙接到律師的電話:“你現在過來接人吧,我已經在辦手續了,等下就能帶他出去。”
“沒事了?”
“應該是沒事了,雖說如果之後有情況還要配合,但估計不會有什麽情況了。”
“好,我馬上過去!”
陳覓雙什麽都顧不得了,把鄺橙一個人留在家裏,抓起車鑰匙,就一路往警局開,隻在快餐店的窗口停了停。她害怕這二十四小時鍾聞在裏麵沒吃什麽東西,就給他買了兩個漢堡帶著。在門口等了好長時間,就在她害怕又有什麽變故時,終於看見律師帶著鍾聞朝外走來。她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在確定鍾聞邁過最後一道門,他們之間再無阻擋後,才終於放下心。
鍾聞看見陳覓雙後反而停住了腳步,第一次沒有主動迎上去。是陳覓雙幾步衝上前,踮起腳尖抱緊了他。
不在乎律師還在後麵,不在乎警局裏還有人在看,不在乎一切,陳覓雙從未有過這麽強烈地想要擁抱一個人的衝動。
“我身上髒……”停頓了兩秒,鍾聞才將手小心翼翼地放在陳覓雙的背上,小聲地,甚至有點怯怯地說話。
“沒事,沒事了。”陳覓雙摸了摸他的後腦勺,“我們回家了。”
“可是,可是……”
外麵很溫暖,警局的審訊室裏卻冰冷得不可思議,一天一夜過去,鍾聞感覺自己的身體已經僵硬了,像一塊發黴長毛卻還是硬邦邦的木頭。是陳覓雙的擁抱讓他一點點解凍,一點點找回了感覺,同樣也找回了悲傷與眼淚。他終於彎下腰,用力抱緊了陳覓雙,將頭垂在她的肩上,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她一個人在房間裏犯心髒病,沒有人知道,沒有人救她……她那個時候得多絕望多害怕啊……要是我早回來一天就好了,要是我,我……”
陳覓雙的眼淚也掉了下來,不住地哽咽著,卻說不出任何話來,隻是不斷安撫地拍著他的頭,支撐著他這顆純淨善良的心。
即使是自己蒙受了這樣大的冤,即使是莫名被關進警局一天一夜,即使是有那麽多關於自身的值得擔心的事情,此時此刻,鍾聞卻隻是在為Mrs. Moran的死而難過。
這或許就是Mrs. Moran選擇他的原因之一,她沒有選錯。
而這也是陳覓雙愛著他的原因之一。
她也沒有愛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