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聞已經忘了是從幾歲起發現自己的嗅覺異於常人的。

起初他隻是覺得每天都能聞到各種味道,口頭禪都快變成了“有什麽味道”,但他父母大多數時間什麽都聞不到,看他總聳鼻子,還以為是有什麽毛病。

直到小學五年級的一天,大人們聚在一起打麻將,鍾聞和親戚家的孩子湊在一起胡鬧。他聞到了一股難聞的煤煙味,擔心是煤氣泄漏,可小朋友們都說沒有,大人們也仍舊熱熱鬧鬧的。他和外婆說了,外婆檢查了煤氣爐,什麽事也沒有。可鍾聞一直聞得到,卻沒有人信他,直到兩三個小時之後,包括他在內的小孩子陸陸續續開始頭暈,大人們才開始相信,檢查了一通,發現是外婆放在院子裏的煤爐沒有封死,因為風向的緣故,全都刮進了屋子裏。

然而即便如此,也沒人當回事,頂多就是意識到這孩子鼻子好用。但鼻子好用算不上什麽技能,頂多算個優點,還是不太好展示的優點,所以很快就被忽視了。

但自那時起,鍾聞知道了自己的嗅覺確實厲害,他能聞到別人聞不到的細微味道,也能在混雜的味道裏聞出分別。這也給他帶來了許多煩惱,比如去廁所、去動物園、去醫院之類的地方時,比如即使冰箱裏的食材封得再嚴,每次開冰箱他還是會聞到異味,更別提別人身上的味道了,所以他比大多數男生都更注意衛生。不過除此之外,他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沒什麽拿得出手的特長,他也不覺得自己能拿嗅覺幹什麽大事。一開始他還願意和人顯擺一下,青春期之後反而別扭起來,不想拿這麽無聊的“天賦”自誇,所以不被人發現就不會主動提及,以至於他周圍很多朋友都不清楚這件事。

他在大學學的是化工,也是家人的意見和自己當時可考慮的選項兩相疊加做的決定。真正學習之後,他發現自己的鼻子倒是能起點作用,很多大家說無味的東西,他仍然能夠聞到輕微的味道;而本身有強烈味道的東西,他能靠嗅確認克數和容量,所以他做起實驗來遊刃有餘。不僅如此,鍾聞還能無意中聞出旁邊的人哪裏出了錯,這讓他對學習產生了一些興趣,大學四年的成績倒也算得上優異。

隻是老師們都說他是孩子個性,不能踏實下心來,怕是不適合搞科研。他自己也知道這點,所以畢業後沒動繼續深造的心思,直接接受了家裏的工作安排。還有一個原因是,雖然實驗很有趣,但即使在配備專業通風係統的實驗室裏,他還是常常因為氣味而感到腦袋發漲。

鍾聞沒想到自己會在千裏之外的尼斯,主動向一個剛認識的人展露自己的這項特長,並且一點都不難為情。說到底,他能拿得出手、能讓人印象深刻的,也隻有這個了,他必須讓陳覓雙相信他、記住他。

他回想起自己沒臉沒皮的勁兒,簡直就像公孔雀求偶時圍著母孔雀開屏一樣。想到“求偶”這個詞時,鍾聞心思動了動,忍不住咧嘴笑了。

“你笑個屁啊!”紀小雨被他突如其來的癡癡的笑弄得發毛,毫不手軟地在他後背上拍了一把,“摔成這樣還挺高興?”

鍾聞回到住處後先是被多方譴責,然後又被多方八卦,隻有紀小雨是真在意他傷得要不要緊。結果鍾聞一副吊兒郎當甚至意猶未盡的樣子,更令紀小雨氣不打一處來。

他們當時散落在酒吧各處,對事情全貌並不清楚,注意到的時候就看到他好像和人起了衝突,還沒來得及上前,他就和一個姑娘跑了,留下他們麵對那夥人的怒意。他們生怕引火燒身,隻好也麻利地溜了。

一男一女消失了這麽久,很難不令人浮想聯翩。然而鍾聞緊咬牙關,硬是不透露半句,反而更可氣地說:“你們猜。”

倒是讓人覺得真發生了什麽。

“那女的,頭發粉的,那副打扮……怎麽,你喜歡那個類型的啊?”紀小雨舔著後槽牙問。

“喜歡一個人,跟打扮沒什麽關係。”

紀小雨跳起來嚷嚷:“還真喜歡啊!”

“好了好了,你快回去睡覺吧!我也要睡了!”鍾聞把張牙舞爪還想說什麽的紀小雨強攆出房間,才呈“大”字倒在**,頭上的傷口稍一顛簸就跳著疼,他倒抽了一口冷氣,卻又想起陳覓雙的臉來。

兩張截然不同的麵容在眼前交替出現,又逐漸融到一起,十分有意思。鍾聞翻了幾個身,怎麽也睡不著,旁邊床的男生早已打起了鼾。

他還得見見陳覓雙,還得見見。剛分開幾個小時,鍾聞就已經迫不及待了。

第二日一早,有人想去博物館,就奔伊茲和摩納哥了。鍾聞自認曆史不及格,也沒什麽藝術細胞,以有點累為借口,想多休息一下,不想跟大部隊一起去。

“那我也留下陪你!”紀小雨才不會被他蒙騙,見他裝模作樣,就知道他在打鬼主意。

“陪個什麽勁兒!我要睡覺!”

“怎麽,你還要**?”

鍾聞難得被紀小雨噎得沒話說,可見人隻要能豁出去,還是能改變什麽的。算了,陪就陪吧,反正紀小雨也管不了他。

等到大部隊走了,剛才還躺在**裝死的鍾聞立馬就跳了起來,衝進洗手間裏吹了個利落的發型,緊接著就要出門。紀小雨一聲不吭地跟著他,非要看看他打什麽鬼主意。

但紀小雨是個很好糊弄的人,出門之後鍾聞一副閑逛的姿態,像平時一樣扯些有的沒的,還買了些水果留給大家路上吃,她很快就把亂七八糟的念頭拋在了腦後,單純地遊玩了起來。

鍾聞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著她靠近了陳覓雙的花店,白天看來,小樓的外觀更古老破舊,卻也更雅致。花店這側的大門是開著的,門外擺著高矮和造型都不同的花架,放著裝滿鮮花的水桶和一些盆栽,比起其他花店,似乎綠葉更多,不會顯得那麽花哨。

他裝作不在意地從花店大門前經過,沒看見陳覓雙,於是拐了個彎又回去,左看看右看看,舉起手機拍拍天空,餘光卻隻往一個方向瞄。

時間拖得久了,紀小雨也覺出不對勁來,用手肘碰碰他:“幹什麽呢?走啊!”

“你不覺得這個角度拍起來特別好看嗎?”鍾聞煞有介事地舉著手機忽悠。

紀小雨繞到他的角度仰頭看,什麽也看不出來。正在這時,鍾聞看到陳覓雙走出了店門,隨後有六七個膚色各異的人也走了出來,一一和她告別。白日的陳覓雙又變回了他倆初見時的樣子,如果不是地點相同,鍾聞都不會相信她和昨晚的Amber是一個人。此時的陳覓雙嫻靜典雅,一頭黑而直的長發靜靜地垂在背後,一字領的寬鬆上衣和棉麻質感的長裙全是淺色的,顯得整個人幹淨得有些冷淡。對別人的熱情告別,她也隻是微笑頷首,連笑容都好像是標準化的。

等到目送所有人離開,陳覓雙終於偏了偏頭,並不逃避地朝在店門前徘徊的鍾聞看了過去。她剛一出來就看見了,雖然難免心裏咯噔一下,但她知道是禍躲不過。

鍾聞一笑露出兩個酒窩,大步流星地朝陳覓雙走去。紀小雨不明就裏,隻好跟上。誰知不等鍾聞開口,陳覓雙就看著紀小雨問:“給女朋友買花嗎?”

她先用法語問的,看到鍾聞和紀小雨茫然的樣子才換成英文。鍾聞知道她是故意的,她就是要裝得像陌生人一樣。

紀小雨聽到“女朋友”嚇得一激靈,下意識看鍾聞的表情,同時就要擺手。誰知鍾聞竟揚聲道:“對啊,送女朋友選什麽花比較好,你給推薦一下。”

陳覓雙麵上毫無波動,倒是紀小雨由驚到喜,高興得嘴都合不攏。

“那要看小姐喜歡什麽花……”

不等陳覓雙說完,紀小雨立刻說:“我喜歡玫瑰!”

“等一下!不是……”鍾聞的心思都在陳覓雙身上,慢了半拍才意識到紀小雨誤會了,伸手就要攔,沒想到紀小雨興奮過了頭,根本充耳不聞,反倒掙脫開了他,急著要去挑自己的玫瑰。

法國盛產鮮花,法國人也愛花如命,玫瑰品種眾多,花朵飽滿碩大,顏色也鮮豔奪目。陳覓雙盡職盡責地做著介紹,紀小雨挑花了眼,半天也無法抉擇。鍾聞在一旁“噝”了好幾聲,想吸引兩個女人的注意,結果誰也不搭理他。

於是他就肆無忌憚地盯著陳覓雙的側臉瞧,想來陳覓雙應該比他大幾歲,但單從臉上絲毫看不出,和紀小雨站在一起,隻顯得她氣質恬淡,極清淡的妝容襯得臉頰稚嫩。

“像香檳玫瑰、白玫瑰、紫玫瑰……都賣得很好。”

“那就要香檳的吧。”

紀小雨這頭剛敲定品種,鍾聞就接著拍了板:“來九枝,長長久久。”

他說得太自然,紀小雨臉都紅了,根本不敢回頭看他,心說這人到底是怎麽了,昨天還在懟她,今天怎麽突然就開竅了。她一邊跟自己說光有九枝玫瑰可不能答應他,得讓鍾聞再多拿出點誠意,一邊嘴角已經快要咧到耳朵根了。

陳覓雙熟練地包好了花,加上一些細碎的幹花和綠葉填充,外麵的包花紙是素色的,襯得香檳色更加典雅。她隨口說了價格,轉身將花束遞給紀小雨。

這是紀小雨人生中的第一束玫瑰,還是自己喜歡的男生送的,她實在是矜持不住了,笑眯眯伸手去抱,然而她的指尖剛碰到包花紙,背後的鍾聞突然伸過手來搶下了花束。

“不是給你的。”他對紀小雨說。

“啊?那你是……”

香檳玫瑰是一種淡香玫瑰,沒有普通紅玫瑰味道重,嗅覺不敏感的人甚至聞不到,但鍾聞聞起來還好。隻是他覺得不對,這味道不適合陳覓雙。不過即便如此,他還是將花束向前一遞,舉到了陳覓雙麵前,說:“送你的。”

鮮花堆滿的小小空間裏,氣氛突然凝重起來,像是有什麽東西的濃度一下子躥高,吞噬了氧氣,或許是紀小雨的難堪與憤怒,也或許是陳覓雙的不敢置信,所以她倆的臉色都很難看,隻有鍾聞不受影響,還朝陳覓雙眨巴眼。

“鍾聞,你就是個渾蛋!”

紀小雨用力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轉身就跑了出去,把門前垂著的銅鈴鐺撞得叮當作響。陳覓雙微微抬起眼,丹鳳眼的上眼線顯得冷淡又犀利,她對鍾聞說:“那女孩說得對。”

在陳覓雙眼裏,鍾聞就是個渾小子。

“我剛才努力在攔了,反正怎樣都是傷感情。可我和她真的不是男女朋友,她心裏清楚的。”

鍾聞噘了噘嘴,倒有點委屈的模樣,見陳覓雙一直不收花,彎腰想把她的手抓起來。突如其來的碰觸讓陳覓雙汗毛直豎,她下意識甩開,退後了一步。

沒想到她的反應那麽大,鍾聞有點不爽,抬手蹭了蹭鼻子。看來白天的陳覓雙比晚上戒心大很多,不過他們第一次見麵時,他也已經抓過了。這樣想著,他反而又上前了一步,再度抓起了陳覓雙的手,強行把花束塞給了她。

陳覓雙抓著自己包裹的包花紙,在意的還是手背上接觸的餘感。雖然近些年她已經在努力克服,在這個浪漫的國度想不與人有肢體接觸也很難,但她還是很討厭親密。那種感覺怎麽說呢,很像是牙酸,不明顯,卻又忽視不了,很令人倒胃口。

可她阻止不了鍾聞,一次,兩次,三次……天知道這個人為什麽會纏著自己。陳覓雙討厭按部就班的生活被打擾,被入侵,她想讓鍾聞從自己的生活裏消失。但她表麵上仍然克製,隻是淡淡地說:“錢我不要了,快點去追你的朋友吧。”

“我要去周邊玩幾天,還會回來,我們一定還會見麵的。”鍾聞還是把錢拿了出來,放在了一旁的架子上,然後探身向前,湊到陳覓雙耳邊說,“別忘了,我有你的把柄。”

熱氣吹在陳覓雙的耳郭上,那一處肉眼可見地變紅,她聽見了什麽反倒變得不重要。

“我走了!”

鬧了這麽一場,鍾聞心滿意足,揮舞著手臂,瀟灑地倒退著出門。結果被門檻絆了個結實,直接一個屁股蹲兒摔了出去,他都摔蒙了,茫然地瞪著一雙圓眼睛。

路人毫不掩飾地笑了起來,陳覓雙站在屋裏,和他正對著,雖然看到他的後腳跟碰到門檻時忍不住叫了聲“當心”,但看他坐在那裏,也不禁勾起了嘴角。

她笑起來很像是白色的蘭花在緩緩開放,鍾聞坐在地上愣愣地看著她,感覺自己心裏也有一朵花正在開放。隻是那花的香氣是熾烈的、無法阻擋的,他從未聞到過,也無從分辨。

初戀有味道嗎?誰能告訴他?

鍾聞傻乎乎地爬起來,一邊拍打著褲子上的土,一邊又揮了揮手,才走出花店的範圍。

陳覓雙苦笑著搖了搖頭,低頭看著自己手裏的花束和架子上的錢,隻覺得莫名其妙。她不明白鍾聞這種小孩子的邏輯,雖然不想讓平日接觸的人見到自己做Amber的樣子,但也不覺得這算什麽把柄。再說鍾聞在這裏人生地不熟,他能告訴誰啊。

不過花是無辜的,陳覓雙拿到樓上插了起來,順手收拾起之前剛剛上完的那節插花課的工具和剩餘材料。工作很快讓她忘記了鍾聞那檔子事,畢竟後天還有一場不能出任何紕漏的婚禮布置。

但陳覓雙並沒有發覺,這一次她沒有特意洗手,明明在樓下時還有這個衝動,卻好像被鍾聞那意外的摔倒衝散了。

回到住處,鍾聞敲紀小雨的房門,裏麵有動靜,但死活不開門。他把手裏從別的花店買的九枝黃玫瑰放在地上,黃玫瑰可以送朋友,他想說的是友誼天長地久。

等到大家回來,他們就要出發了,紀小雨從房裏拉著行李出來,仍舊不和鍾聞說話。花已經被拿進了屋裏,隨手丟在桌上,看起來她並沒有帶走的意思。

無所謂,鍾聞隻想把自己的想法表達清楚。

任誰都能看出來他倆不對勁,平日紀小雨就愛圍著鍾聞嘰嘰喳喳,他倆的關係看起來是比其他人更親近一些的,同學們都覺得他倆是在曖昧期,隻差一層窗戶紙的事。這倒是他們第一次鬧別扭,獨處半天究竟發生了什麽令人浮想聯翩,但誰都不敢問。

即使有人問,紀小雨也不會說的,這簡直太丟人了。她把自己的心思毫無顧忌地表現了出來,結果呢,被鍾聞迎頭一盆冷水潑下來。

黃玫瑰是什麽意思,她懂,但她現在不想接受。

她不想那麽快接受。

兩個人就這樣冷戰著走過了伊茲、摩納哥……最後一站到了格拉斯。這些地方都是其他人定的,鍾聞隻是跟著跑而已。到了之後才知道格拉斯又名香水小鎮,因著《香水》的小說和電影而聞名於世,但追溯它的香水製造曆史,早在17世紀就開始了。如今的格拉斯仍然有很多香水博物館和工廠,小攤上賣的也都是香水原料和沒有名字的香水製品。

鍾聞對香水毫無研究,他隻跟風買過一瓶古龍水,卻總是想不起來用。倒是大學時有一陣子係裏的女生跟比拚似的都在用香水,有些香味他真的不敢恭維,聞上去就像是水果泡泡糖、少了點薄荷的花露水,或者是痱子粉。之前他在免稅店裏看到了數不清的香水,似乎所有國際大牌都做香水,那些試香卡或者蘸了香水的玻璃棒他根本懶得聞。奇怪的是,女生們買的時候居然也不聞,她們好像隻是認定某個名字。

但在格拉斯,名字並不好用,這裏的香水更原始,更突顯本質。這裏幾乎供應了巴黎所有大牌香水的原料,許多舉世聞名的香水誕生於此,雖然也有大品牌匯聚的商店,但並沒有其他地方那種眼花繚亂的營銷手段,一切以香味說話。

你喜歡什麽香型?花調還是果調?你怎麽形容自己?對自己有什麽期望?在格拉斯,香水是浪漫且鄭重的,每個人都會告訴你要選擇適合自己的香水,這甚至比選擇一件適合自己的衣服更重要。

隻可惜不是每個人的鼻子都像鍾聞這麽靈,縱使知道前中後調是什麽,大多數人最後區分起來也隻是好聞和不好聞,喜歡和不喜歡。好在格拉斯的香水比其他地方便宜得多,女生們買起來就像不要錢似的。到了這裏,紀小雨的心情終於變好了,從一家店裏麵出來,手裏一定不是空的。

他們到格拉斯的時間很早,廣場上還有用麻袋賣新鮮花瓣的當地人。他們要待到晚上才走,所以時間充裕,可以慢慢逛。對鍾聞來說,這個小鎮是好聞的,到處都是清新的花香和海洋氣息,也沒有汽車尾氣的味道。格拉斯傍山而建,麵朝大海,房子多為經典的塔式建築,褐黃色居多,在陽光下顯得很暖。道路是古老的石板路和碎石拚接而成,但因為依山,所以常有陡峭的台階需要爬,坡道也很多,不經意走到高處往下望,一片鬱鬱蔥蔥,房子一簇一簇,並不緊密地散落其中。

雖然一路走來,南法建築與布局有相近之處,但不知怎的,鍾聞對格拉斯頗有好感。這份好感毫無緣由,就像喜歡一個人一樣。

道路曲曲拐拐,加上時不時就鑽進一家鋪子,沒多久大家就散了個七七八八。不過都有手機,也沒必要非在一起行動。鍾聞本來就對買東西沒興趣,彩色的瓶瓶罐罐和各種形狀的精油肥皂都不怎麽適合男生,他無目的地溜達著,突然看到一幢三層建築,門口有不少人進進出出,他好奇地湊了過去。

樓頂簡約的藍色招牌上寫著“Galimard”,鍾聞不懂,用手機查了一下才知道是如今法國規模龐大的三家香精香料生產公司之一,也是曆史最悠久的一家。橫在門上麵的遮擋平台上立著古銅色的實驗工具模型,鍾聞覺得應該是蒸餾提煉之類的工具。

這家香水工廠對外開放參觀,機會難得,鍾聞也跟著遊客一起走了進去。一進門撲麵而來的花香,讓人覺得就像進了百花齊放的山穀一樣,香味雖然混雜,但是沒有人工的痕跡,鍾聞隻是冷不丁一個激靈,但聞起來並不難受。想來味覺稍鈍的普通人,應該會覺得心曠神怡。

他一路聽著關於香水發展和製作的講解,參觀了博物館,第一次看見那些工具。從最初隻能從天然植物、動物中提煉萃取,器具笨拙,產量低,到現在更多地依靠化合物,工作氛圍更接近化學實驗室,雖然方法變了,但創造香水這件事本身和幾個世紀前並沒有什麽兩樣。本身學習化工,又進過工廠的鍾聞,看這些儀器時有種親切感,加之香水於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東西,他的興趣隨著了解一點點增加了。

參觀了解完博物館,遊客可以去香水工作室嚐試自己製作香水。架子上擺滿了大大小小裝著精油的玻璃瓶,人們選擇自己喜歡的味道,用滴管吸取按順序滴進棕色的空瓶裏混合。在場有工作人員提供幫助和指引,也有推薦配方可以參考。說到底隻是個遊戲,頂多是讓大家留個紀念,但鍾聞想起了陳覓雙身上的味道,他突然想,他有沒有可能用精油將那種味道混合出來。

這個想法一跳出來就再不可控製,鍾聞甚至覺得冥冥之中就是這個原因將他引到了此處。他開始比其他人都積極地去試精油的味道,他確實對世間萬物的味道並不熟悉,但對應著瓶子上的標簽,他逐個聞過去,就在腦海裏一一對上了號。

原來雪鬆是這種味道,鳶尾是這種味道,杜鬆子是這種味道……氣味不像背書,聞過了,記住了,就不會忘,至少鍾聞是這樣的。隻不過他從前總是刻意不去聞,更不會主動去分辨,如今他一次性接收這麽多味道,似乎能感覺到自己的感官在一點點打開,他的嗅覺就像是雷達,變得越來越靈敏。

然後鍾聞開始回憶陳覓雙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太淡了,又被那麽多的味道遮蓋,他隻能閉眼去想陳覓雙的臉,想她垂下的黑發、漂亮的鎖骨……香味若隱若現,仿佛稍縱即逝,鍾聞猛地睜開眼睛,抓起桌上現成的紙筆將自己覺得可能的味道記了下來。

如何能更接近人體散發出的自然清香?用木調打底,雪鬆、琥珀、紙莎草……加上玫瑰,再加上鈴蘭、檸檬……不知不覺混了很多種,在一起搖勻,鍾聞用手朝鼻子扇了扇,有一點像,但還是不對。畢竟精油純度高,他又不懂什麽比例調配,聞起來怎麽都過於濃烈。所幸還是好聞的,先是鈴蘭的清新,玫瑰的甜味隻有一點,後麵還透出一絲清涼。

“I like it(我喜歡它)!”鍾聞全神貫注在麵前小小的瓶子上,沒注意到身後何時有人盯著他,突然出聲嚇了他一跳,他回過頭看到一個穿著精致套裝的白人女子,大概三十歲,正用手向自己的鼻子扇動,滿臉驚喜地說,“It's……so beautiful(這是……如此美好).”

鍾聞知道對方在誇他,隻是有點茫然,所以不知道該回應什麽。當對方問他用了哪些精油時,他一五一十地說了,對方又問他這樣調製的初衷是什麽,這說起來就太難了,鍾聞猶豫了一下回答道:“我隻是想調出一個長期擺弄花草的女孩皮膚上自然沾染的香味,不會太誇張,需要親近一點才能聞到。”

“Yay,I think your idea is full of originality……and love(我認為你的想法充滿創意……和愛).”

雖然鍾聞的英語成績不算太差,但也隻是大學六級的程度,詞匯量非常有限,以至於別人說什麽,他需要反複咀嚼才能明白。但有一些熟悉的詞會先一步跳出來,比如“love(愛)”,他明知對方隻是一種形容,卻還是心驚肉跳。

Love在哪裏?他會這麽在意,是不是代表真的已經遇到了?

麵前的女士仍在滔滔不絕,似乎真的對他的“作品”很欣賞,鍾聞自己倒不怎麽當回事。他不知道這位女士是做什麽的,她的穿著似乎比其他引導人員好一些,不過肯定是工作人員,他就沒有多問。正在這時,同學打來電話問他在哪兒,他就想借此脫身了。

他提出要走,對方沒有攔他,隻是將他瓶裏的精油提取了兩滴,並留下了他的姓名和電話。鍾聞以為這是每個人都要走的程序,就配合了,反正隻要讓他將這瓶精油帶走就好。

臨走的時候,女士告訴他可以加入純酒精靜置四十八小時,再加水靜置,一點點調節香味的濃度,那樣就是真正的香水了。鍾聞道謝後離開,他確實想那樣做,但他並沒有那個時間。他們晚上回尼斯,第二天中午直接從尼斯飛回國,所以他隻能將這一小瓶原始的精油送給陳覓雙,好歹也是他的心血。

出了香水工廠,鍾聞心情大好,跑跑跳跳地去和朋友會合,手卻在口袋裏握緊那個小小的玻璃瓶。到了集合地,人都已經齊了,就差他一個,紀小雨手裏提滿了袋子,翻了個白眼說:“又跑到哪兒去了,無組織無紀律。”

“喲。”鍾聞誇張地叫喚,“你終於肯和我說話了?”

周圍一陣哄笑,紀小雨沒好氣地斜眼瞥他:“我才懶得和你一般見識。”

“是是是,您大人有大量!”

鍾聞一向嘴甜,該順坡下的時候一定麻利地滾,所以事情就這樣翻篇了。一行人尋覓地方吃飯,紀小雨注意到他口袋裏好像有什麽,伸手就要掏。

“哎,別!”鍾聞嚇了一跳,生怕爭搶中會摔了,扭身躲開,主動掏出來晃了晃,“剛才我自己配的香水。”

“你還有這個閑心呢?來,給我聞聞。”

紀小雨本沒抱多大希望,可是當鍾聞打開塞子,借著一陣吹向她的風,她聞到了和她買的這些香水截然不同的味道。她買的基本是那種甜甜膩膩的少女香,就算是主打成熟風的,她也聞不出太大差別。但鍾聞手裏的這個不一樣,她無法具體說,可就是完全嶄新的體驗。

“送我吧。”紀小雨攤手。

“不給。”

鍾聞拒絕得很麻利,飛速蓋緊塞子,又放回了口袋裏。紀小雨“嘖”了一聲:“怎麽這麽小氣!你又沒花錢!”

“不是錢的事……”

“那這樣,我拿一瓶真正的香水和你換!”

誰知鍾聞還是搖頭:“不換。”

“你!”

紀小雨簡直要被他氣死,暴力地翻著自己手裏的提袋,掏出一瓶男士香水,使勁拍在了他的胸口,轉身大步流星地去追其他人了。鍾聞拿著那盒香水,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膀,想著等下要去買點什麽回禮。

可這個小樣不能給,絕對不能。

回到尼斯已經很晚了,鍾聞也有點累,猶豫了一下決定睡醒後再去找陳覓雙。棕色的玻璃瓶被放在床頭,雖然塞得很嚴密,根本漏不出來,但鍾聞好似還是能隱隱約約聞見香味,這味道非常舒緩神經,以至於他這一覺睡得很沉很香。

第二天鍾聞是被同屋男生收拾行李的聲音吵醒的,一看手機上的時間嚇了一跳。他一分鍾都沒有耽誤,徑直跳起來衝進衛生間收拾,之後抓起玻璃瓶,留下一句“我有點事出去一趟,退房前回來”就拍門而去。

然而當鍾聞氣喘籲籲地跑到陳覓雙的花店時,卻發現大門緊鎖,門內有花架抵著。他又繞到那天晚上進的後門,也掛著鎖,看來陳覓雙是真的不在。

到了這會兒,鍾聞才想起自己並沒有陳覓雙的電話,說到底他們仍然是陌生人,自己這一次次上趕著追,究竟是為了什麽呢,隻是因為覺得有趣嗎?

他想不明白,也不願意再想。也許陳覓雙隻是出去買點東西,很快就會回來,鍾聞掐著時間,在門前徘徊。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卻又像踩了風火輪,他們要從酒店到機場,要有充裕的辦理值機並走到登機口的時間。他們對這裏完全不熟悉,時間顯得尤為重要,這些事情鍾聞都明白,可他還在等。

他就要走了,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也許這一生都再也沒有機會。隻是臨走前再見一麵這樣一個小小的心願,難道也不能實現嗎?鍾聞不死心。

朋友一輪輪打電話來催,最後給他設了死線,在那之前必須出發。鍾聞逐漸焦躁,在原地轉了幾圈,咬著嘴唇蹲了下去,無意識地用手機的一角敲著地磚。

作為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一個從小到大沒有對什麽東西有過過於強烈的欲望,並且求而不得過的人,在這個陌生的法國東南部城市裏,鍾聞第一次向老天祈求,讓他能再見陳覓雙一麵。

或許真有哪個說不出名字的神聽到了他的心願,就在鍾聞又一次在走或不走間猶疑時,一輛車從馬路對麵掉頭過來,停在了他的麵前。後排車窗半開,鍾聞一下就看見了陳覓雙的臉,他歡天喜地地跳了起來。

隻是鍾聞剛上前一步,一個精英打扮的男人就從駕駛室下來了,繞到了陳覓雙這邊。雖然陳覓雙已經自己開了門,並有一條腿落了地,但男人還是勤勤懇懇地幫忙扶著門,伸手擋在門框上緣,防止撞頭。

“謝謝。”陳覓雙走下車來,朝男人微笑點頭。

“謝什麽。”男人西裝筆挺,從剪裁的服帖度就知道價格不菲,頭發也是梳得一絲不亂,明明個子和鍾聞差不多,卻顯得更高一些,可能是站姿的原因,“回去休息吧,事情交給我。”

說著,他抬起手在陳覓雙的肩側握了握,動作故意放得很慢,像是怕誰看不出他倆的親密似的。

鍾聞離他們隻有三四步的距離,卻感覺被隔離在他們的世界之外。他氣得牙酸,一臉憤憤地緊盯陳覓雙不放。

男人將車開走後,陳覓雙才轉過身來,隻是低頭在包裏翻鑰匙,沒有一眼就看見鍾聞。倒是鍾聞上前一步,幾乎撞到她的身上,她嚇了一跳,退後一步才看清鍾聞的臉。

她有些詫異,沒想到鍾聞真的會再回來。

“那人是誰?”鍾聞氣鼓鼓地問。

“這與你有什麽關係啊……”陳覓雙不想回答,繞開他去開門,鑰匙還沒插進鎖眼裏,就被鍾聞扶著雙肩強行板正了身子,鑰匙也脫手落了地。

她微微掙紮了一下,掙不過鍾聞的力氣,有點生氣地問:“你到底想幹什麽啊?”

鍾聞突然被問蒙了,眨巴著眼睛,茫然地想,是啊,自己究竟要幹什麽呢?他馬上就要走了,能做什麽呢?

“我……等了你好久。”他垂下了手,嘴角也往下撇,氣惱沒了,精氣神也跟著沒了,一張小臉懨懨的,“我馬上就要回國了,現在就得走。”

陳覓看見了他臉色的變化,雖不太明白,但也看得出他情緒低落。她想著既然他都要走了,也沒必要弄得太僵,於是還是深吸一口氣,說:“那,一路平安。”

這一句略帶敷衍的祝福,就足夠鍾聞充上電了,他的眼睛一下就又亮了起來,這才想起自己真正的來意。他從口袋裏掏出了那隻小小的玻璃瓶,遞過去:“我有東西要送你。這是我在格拉斯香水工廠自己做的,還挺好聞的,有點像你身上的味道。你要是有空,兌點酒精和水,應該能用很久。”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陳覓雙沒有伸手接,她不想平白無故收人禮物,而且確實也用不到,“我從來不用香水,你留著送給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吧。”

“我喜歡的女孩就是你啊!”

鍾聞這句話脫口而出後,不僅陳覓雙震驚了,連他自己都愣住了。

原來是這樣嗎?

可是他就要走了啊。

“我不管,你拿著!”

自己的心緒被攪亂了,再看陳覓雙貌似不經意的樣子,鍾聞忽地覺出狼狽來,又想到剛剛送陳覓雙回來的男人,被壓下去的氣惱煩悶又湧了上來。他強行把玻璃瓶往陳覓雙手裏塞,想掉頭就走,結果他收手太快,陳覓雙也沒抓住,棕色的瓶子從手間滑落。

陳覓雙下意識彎曲膝蓋抓了一下,但沒抓住,瓶子落地後底部碎裂,味道立刻在空氣中散開。

先湧出的是清新的蘭花調,在陽光的烘烤下又有一層令人愉悅的青草氣,然後玫瑰的香味才一點點滲出來,不像是置身於玫瑰花圃,甚至不像是手捧一束玫瑰,而是被一個身上帶著幹燥玫瑰香氣的愛人從背後擁抱著,混合了他皮膚上特有的味道,這種感覺或許可以被稱為親密感。

即便現在香水的本質已經被營銷蓋過,但仍然有人相信香水是有魔法的,能將人帶入某種情境中,能讓靈魂暫時休憩或逃離。在瓶子落地,香氣四散的那一刻,陳覓雙與鍾聞也感覺到了某種魔力,香氣在他們之間製造出了奇妙的氛圍,模糊了時間、距離、聲音等細節,有那麽一瞬間,他們竟好似相對而立,無比親近。

鍾聞感覺到自己慌亂的心跳,仿佛真的有聲音在耳邊不斷敲擊,太頻太密,反而漾出一片靜謐。

直到他的餘光掃到地上的玻璃瓶殘骸,才突然被拉回現實。他最後看了陳覓雙一眼,緊抿著嘴一句話都沒說出來,轉身飛快地跑走了。

“哎……”

陳覓雙的指尖動了動,微微出聲,但很快就收了回來。叫他做什麽,他是要趕飛機的。

隻是——陳覓雙蹲下將還算完整的玻璃瓶殘骸捏起來放在掌心裏,不禁有一點出神——打碎了人家的心意,難免會有些過意不去。

掉在地上的鑰匙串上似是濺上了幾滴,味道聞起來很清晰,隻是被金屬的味道遮蓋了些。陳覓雙開門進屋,習慣性地拿水衝了衝,再聞起來還是有香味,也不知多久能消散。腳踏下垃圾桶踏板,掌心托著玻璃殘骸在上方停了又停,她卻沒有更合適的主意,最後還是翻轉手腕丟了進去。

有些東西本就留不住,像香味,像破損的東西,像既定的航班,像……少年人突如其來的好感。

就算起初會有一些傷懷,但終究會遺忘。這樣想著,陳覓雙心裏好過了些。一直以來,她都盡可能不和人產生情感糾葛,隻想生活簡單些。因為僅僅是工作上的煩心事就數之不盡了,她是個太容易積攢壓力的人,如果沒有舒解壓力的方法,估計早就爆炸了。

雖然時間尚早,陳覓雙卻沒有開店,她隻是例行給屋內的鮮花綠植做了些維護,就躺在**強迫自己睡一下,畢竟這三天加起來她都沒睡夠八小時。

希望能一覺睡到暮色降臨,然後打開衣櫃左側的小門,裏麵有和她日常風格截然不同的衣服——那是她的避風港。

原以為不會那麽容易入睡,但她隱隱聞到一陣香味,從她的掌心傳來,令她安心。這是她從小到大第一次身上帶有香水味,沒想到竟是因為鍾聞。

雖然是無意識的,但在似睡非睡間,陳覓雙還是想到了鍾聞的臉。

“喂!當心!”

要不是紀小雨從背後猛地拉了他一把,鍾聞險些就要和人家的行李手推車撞上,人家動都沒動,他自己一頭撞過去。

鍾聞抬手蹭了蹭鼻子,嘟囔了一聲“謝謝”,眼神卻仍舊呆滯。

他們順利到了機場,結果飛機晚點,好好一個下午就耗在了機場。好不容易確認了起飛時間,大家忙不迭要去值機,隻有鍾聞腳步拖遝,心不在焉。其實他自打回來就一直這樣,整個下午都沒怎麽說話,平日神氣活現的人,變得如同提線木偶,隻是低著頭跟著,有時候方向都不辨。

這肯定是有問題,可紀小雨不想問,糊弄自己不問就等於不存在。

“這裏!快點!”走在前麵的人轉頭叫他們,指了指值機櫃台。

“好!”

紀小雨揚聲答,一手拽著鍾聞的胳膊。

一旦托運了行李,一切就都結束了。鍾聞的腳後跟如同灌了鉛,說什麽也走不動了。他站在那裏,感覺來來往往的陌生人和滾動著的航班信息都變成了模糊的光影,交織在一起,將他死死綁住。

他從牛仔褲後麵的口袋裏掏出護照,看到簽證日期,減去來之前浪費的幾天和這段旅程,還有半個多月。他突然嚐試出聲,隻是聲音含糊:“我不走了。”

“什麽?”其實紀小雨聽見了,可她不敢相信。

“我說,你們先回去吧,我要再留幾天。”

這一次,鍾聞的語氣肯定了起來,他下定了決心。

他不想人生留有遺憾,他討厭這種牽腸掛肚的感覺,既然已經感受到了異樣,就一定要搞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喜歡上了陳覓雙。

隻是在和其他人說完自己的決定後,大家一致認為他是瘋了。且不說機票退不了多少錢,一個人留在這裏又有什麽好的?麵對眾人的遊說,鍾聞卻顯得出奇冷靜:“放心,我的錢還有一些,在簽證到期前,我肯定回去。”

“那我也陪你留下,好有個照應。”紀小雨皺著一張臉,看起來像是快哭了。

“你不剩多少錢了吧?快回去吧,我的錢也不夠兩個人的。”

鍾聞知道錢是紀小雨的死穴,本來這趟的花銷就已經遠遠超出了之前紀小雨做的支出計劃,她全靠信用卡撐著,是真的不能留了。果然,他這麽一說,紀小雨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放心吧,我這麽大的人了,在哪兒不能活啊。再說我爸媽要是問起來,還指著你幫我打掩護呢。”

“我怎麽給你打掩護啊,你讓我怎麽說?”

“就說我流連美景,樂不思蜀唄。”

到了這會兒,任誰也知道鍾聞是鐵了心,紀小雨讓其他人先辦值機,把鍾聞拉到一邊,她有很多話想說,一再打腹稿,到了喉嚨口卻又說不出來,最後隻問了一句:“你是不是真的遇見了什麽人?”

自從到了南法,鍾聞就好像一直有桃花,先是和女人拿錯了手機,後來又英雄救美,那天還莫名其妙給花店的老板娘送花。紀小雨有過懷疑,卻不願意往那兒想,因為太不現實了。隻是旅行中遇到的人而已,怎麽能比得過他倆的同窗情分?

所以紀小雨一個勁兒地安慰自己,鍾聞隻是不喜歡她罷了。但僅僅是不喜歡她,她還可以爭取,如果他喜歡上別人了,那她就真的沒有希望了。

可事已至此,她不能不問。

“是。”鍾聞回答得很果斷,甚至連善意的欺瞞都沒有考慮過。

紀小雨閉起眼睛搖了搖頭,苦笑出聲。留不住,不是自己的,怎樣都留不住。

“行吧,那你自己心裏有點譜,別過了簽證時間。”

最後紀小雨還是想給自己留點臉麵,她將頭轉向落地窗外,假意沉吟了一會兒,終於將這口氣緩緩放下了。她帶上了不當回事的笑容,拍了拍鍾聞的肩膀,便拉著自己的箱子朝值機櫃台走去:“我走啦!”

雖然紀小雨到登機的最後時分還幻想著鍾聞會改變主意,但她其實清楚鍾聞不會,他也確實沒有。

終於隻剩他一個人,鍾聞卻不覺得緊張,之前的混沌全部散去,他腳步輕快又堅定地朝陳覓雙的住處奔去。

他隻要想到陳覓雙看見他再度出現時不敢置信的樣子,就覺得愉快,如果這真的就是喜歡,那他欣然接受,並且不會輕易言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