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風登陸沿海城市影響了本地的天氣,刮風下雨瘋狂造作,又遇上房東阿姨的母親過大壽,全家都要回村裏去,薑桃明天不得不請假,她不能把四個小家夥扔在家裏。
溫照卿這兩天沒有行程,可他又不肯給薑桃批假,還讓她這兩天把所有車都洗一遍。
薑桃當時手裏正提著一顆大白菜,準備給老薑阿姨遞過去,聽到這話,恨不得把大白菜直接拍在他臉上。氣象局都通知了有台風,還到外麵去洗車,怎麽不去外麵洗澡呢?
她放好白菜,態度堅定道:“我一定要請這個假,家裏有人等我。”
溫照卿靠在冰箱上,端著一杯老薑阿姨獨家秘製的胡蘿卜青瓜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沒再說話。
薑桃將它理解為默認,晚上提著剩飯剩菜回家。
夜裏的風雨延續到天明,依舊沒有善罷甘休的意思。大風時不時刮一會兒,吹得窗框哐當作響。
四個小家夥一人手裏捧著一個碗,碗裏是薑桃用剩飯煮的粥,還有一點豆皮和肉絲。薑桃則端著一個粉色的塑料刷牙杯,指著**的四個小家夥嚴肅地教育道:“不許挑食!豆皮很有營養!誰敢把豆皮剩下,今天中午和晚上就沒有菜吃,隻能喝白粥!”
薑桃起得有點晚了,好在四個小家夥很懂事,就算醒得早也不吵不鬧,隻等投喂。她先熱了飯,才倒出時間來洗漱,嘴裏叼著牙刷的時候,出租房的防盜門被人拍得砰砰作響,她徑直走到門口打開門鎖。
祁淇像個剛剛從鄉下趕集回來的熱心腸大嬸一樣,扛著半袋小米,喜笑顏開地站在門外:“我來送溫暖了!”
這個溫暖是真的溫暖,是薑桃的生活剛需。
祁淇的老爸準備上線一點五穀雜糧,這種時候,祁淇怎麽能把薑桃忘了,第一時間送來一袋小米。她七七八八說了一大堆,從增強免疫力說到有助於生雙胞胎,總之百利無一害,一定要多吃,不夠吃還能申請免費補給。
薑桃刷完牙洗完臉,頭發混亂地往腦袋後麵一紮,拿出兩個看起來價值絕對不超過兩元的陶瓷小碗,給自己和祁淇一人盛上半碗米湯,米基本都在孩子碗裏,她們倆隻能湊合喝點湯。
孩子們坐在床邊,她們倆隻能坐在薑桃的地鋪上。
“哎,你覺不覺得,小寶最近胖了一點?”
薑桃吸了一口熱米湯,點頭:“全都胖了,小寶胖得狠點兒。”
小寶笑眯眯地指著薑桃說:“你最瘦。”
薑桃撇撇嘴:“小孩子才需要胖,大人不需要,等你長我這麽大,就知道你姐姐我多麽的得天獨厚,多少人羨慕都羨慕不來。”
祁淇是開著老爸的車來的,她打算待到下午再回去。
喝完米湯,她打開手機,開始給薑桃展示自己的人氣,那是質一般的飛躍。她看起來開心極了,薑桃也很開心,但薑桃內心深處,有更多不開心的事,所以笑容在臉上總是掛不了多久。
兩人正聊著幼兒園的問題,出租房的門又被拍響,一開始隻是隱隱約約地響,她們倆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慢慢的,越來越響。
房東阿姨不在家,祁淇在身邊,幾乎沒有人會來敲薑桃的門。祁淇站起來走到門口,衝外麵大喊了一句:“誰啊?”
“我。”是有些熟悉的低沉男聲,平和中透著一絲淡淡的冷漠。
祁淇趴到貓眼裏一探究竟時,薑桃猛地反應過來這是誰,當即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
她剛要開口叫祁淇不要開門,祁淇就已經直接打開門鎖,拉開門。
“溫先生……”祁淇呆呆地眨眨眼,看看他又看看薑桃,“你找薑桃,還是找我?”
這個問題有些明知故問,一定是找薑桃的,找祁淇可以在任何地方,不需要跟到薑桃家裏。
不等溫照卿回答,薑桃已經連滾帶爬地從地上站起來,一步跨到門口,揪著褪了色的粉色睡衣的下擺,緊張地望著他:“先生!我以為你同意我請假了!”
“我是同意了。”溫照卿不冷不熱地說道。
“那您這是?”
“家訪,看看你有沒有撒謊。”
薑桃:這理由挺冠冕堂皇啊!
祁淇:這就是理直氣壯地耍流氓啊!
薑桃紅著臉把他讓進來,越發不知所措,完全沒想到他能找到自己家,並且能直接敲門進來。不過他是堂堂大老板,想要知道一點什麽,又有什麽難的呢?
溫照卿今天的著裝很休閑,深色的休閑褲,白色的寬鬆襯衣,既沒有失了他貴公子的風範,還很好地隱藏了他身為商人的鋒利,盡管不鋒利了,可薑桃還是有點害怕。
這就跟班主任突然登門拜訪似的,怎麽琢磨都沒好事。
薑桃小手一揮,對著**的四個小崽指揮道:“下來,讓地方!”
小家夥們很懂事,大寶二寶已經吃飽了,手裏拿著積木,三寶四寶還在跟討厭的豆皮做最後的思想鬥爭,隻能捧著碗跳下床。
四個小崽齊刷刷地倚牆而站,一臉好奇和崇拜地看著眼前這個英俊挺拔的男人。
大寶伸手在床角拍了拍:“叔叔坐吧。”
溫照卿看著四個長得與薑桃像極了的小朋友,心中五味雜陳,他是早就知道薑桃生了好幾個,可親眼見到時,還是很震驚。
薑桃殷勤地扯平了床單,笑盈盈地邀請道:“有點簡陋,沒有椅子,您就將就坐一下。”
一屋子人,都跟在等皇上入座似的眼巴巴地看著他,實在是盛情難卻,他隻能坐下。
薑桃這裏連單獨的廚房都沒有,廚房是與整個房間連接在一起的,一個小小的角落支著一張小桌子,下麵放著碗筷,上麵放著鍋,洗菜都要去洗手間。家裏的碗都用完了,她隻能拎起自己剛剛吃飯的那隻,去洗手間洗幹淨,給他倒了一點涼白開,乖巧地端到他麵前。
溫照卿正在打量這個逼仄的小房間,視線所到之處,沒有一個地方像人住的。
至少他無法想象這種地方該怎麽生活。
四個小家夥不吵不鬧,還保持著行注目禮的姿態看著他。說實話,這姿態,有點像要給他上供。
“不好意思啊溫先生,我們家沒有杯子,這碗是我剛洗過的。”
“在洗手間洗的?”
薑桃點點頭。
“水也是洗手間的水?”
薑桃搖搖頭:“準確來說,是自來水公司的水,隻是我們家沒有過濾循環係統,煮過的水,很幹淨的。”
溫照卿猶豫了一下,端了過來,不過他並沒有喝,隻是端在手裏,並且很有禮貌地說了一聲:“謝謝。”
他神情淡漠地看著薑桃說:“看來你不是什麽事都撒謊,至少家裏這點事還是挺誠實的。”
薑桃抿了一下唇,沒說話。
“你們要一直站著嗎?”溫照卿問道。
於是,薑桃和祁淇,還有四個小崽,整整齊齊地坐在了薑桃的地鋪上,全都仰著頭看他。這回不止像上供了,更像在舉行什麽神秘儀式。
“你男朋友不住這裏嗎?”溫照卿調整了一下坐姿,使自己看起來更加從容。
薑桃愣了一下,反問:“哪個男朋友?”
溫照卿嘴角挑起一抹不屑的冷笑,手腕不自覺地輕輕顫抖了一下:“薑桃,在你眼裏我是什麽?”
祁淇立馬掏出手機開始刷短視頻,把音量調至剛好聽得到又不打擾別人的大小。小孩子的注意力沒那麽好,已經開始各幹各的了,倒是薑桃,被人點名,避無可避。
她低垂著眉眼,抱著膝蓋,過了好半天才說:“一個善良溫柔大方的……好老板。”
“僅此而已嗎?”
“不該僅此而已嗎?”
“但凡我在你心裏有半點地位,你都不該在我麵前如此在意自己的不堪,就算撒謊也會裝得很完美……”
“我已經在裝了呀!”薑桃突然打斷他的話,“我已經竭盡所能地把自己包裝得很完美了,可能是我太不堪了,包也包不住。”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聰明,可以輕鬆周旋於各種男人之間?”
“我沒覺得,是你覺得的,是你們所有人這樣覺得的。你們所有人都這樣覺得了,隻有我不這樣覺得。”薑桃笑了一下,這笑容如她平日一般,無害而甜蜜,“先生就別跟我生氣了,我知道錯了,以後我會好好表現的,我肯定能改成你滿意的樣子,就是特別特別完美的那種。”
溫照卿的苛責就這樣被她突如其來的道歉硬生生賭回喉嚨裏,她總是這樣,狀況都搞不清楚就開始道歉,心甘情願委曲求全的樣子讓別人的怒火無處發泄。
“同時我也會盡全力讓老板娘滿意,我可塑性特別強,真的。”
她又補充道。
溫照卿咬著後槽牙,死死盯著她,恨不得把她生生盯出一個大窟窿。
薑桃為了表示自己內心沒有鬼,也死死地盯回去。
空氣中有一股無形的火花,劈裏啪啦地冒著煙,彌漫出燒焦的味道。
溫照卿隨即起身,薑桃和祁淇也跟著起身。
他遞出手裏的碗,冷冰冰地說道:“謝謝款待。”
“不用謝。”薑桃接過來,轉身放到一邊,小聲嘀咕道,“也沒什麽可款待的,頂多算沒虐待。”
溫照卿莫名其妙地來了,現在又莫名其妙地要走。小寶爬起來站在兩個大人中間,看看這頭看看那頭,突然一把牽住了溫照卿的手,仰著小小的腦袋,天真道:“你不要生她的氣啦,我送你一個禮物,你不要生氣啦,好不好?”
溫照卿低頭看小寶幹淨清秀的五官,大大的眼睛裏閃爍著天真與討好,跟薑桃求饒時候的表情如出一轍,實在說不上是喜歡還是討厭。
薑桃不知道這個小寶在湊什麽熱鬧,更不知道這個貧瘠的家裏,能有什麽禮物能讓四歲的他拿得出手送人。
隻見小寶一彎腰就鑽進床下,從裏麵拖出一個不知道在哪裏撿的透明盒子,鼓搗半天,神秘兮兮地握起了拳頭。
薑桃怕他弄些什麽破爛出來討人嫌,直接攤開自己的手掌,對小寶命令道:“什麽東西,先給我看看。”
小寶猶豫幾秒,還是乖乖交給姐姐。他將小小的拳頭舉到姐姐掌心上打開,隻見一條紅褐色的東西落了進去。薑桃定睛一看,居然是一條小小的蚯蚓,雖然挺小的,但是也很惡心,她當即跳了起來,失聲尖叫。
薑桃敢追野狗三條街,敢徒手抓蟑螂,可就怕這種蠕動的蟲子。
溫照卿反應迅捷,她的尖叫還沒來得及拉長,他就已經一把從她手裏拿走蚯蚓,取而代之的是他另一隻幹淨溫暖的掌心,以及冷漠又溫暖的安慰:“好了,沒有了,已經拿走了。”
薑桃緊張地握著他的手掌,看了一眼被他拎在半空中的蚯蚓,渾身上下的汗毛全都立了起來。
她深吸一口氣,僵硬地抽回自己的手,麵色通紅,說道:“謝謝,不好意思,這個蚯蚓……”
溫照卿撇撇嘴,仔細看了看手裏的蚯蚓,皺眉道:“這條蚯蚓,長得還挺好看。”他垂眸,對站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小寶敷衍地勾了勾嘴角,“謝謝你的禮物。”
“不客氣,那你原諒她了嗎?”小寶天真地問道。
薑桃按了按她的小腦袋,讓她閉上嘴巴,忌憚地看了一眼溫照卿手裏的蚯蚓後,下意識地握緊了剛剛被他摸過的手掌,不知道為什麽,手好像失去了知覺,半條手臂都發麻。
溫照卿沒有給小寶一個明確的回答,隻是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麵色緋紅的薑桃,隨後走到門口。
“出於禮貌,你應該留我吃午飯。”他主動說道。
薑桃和祁淇麵麵相覷,按照常理,確實應該這樣,可問題是,她們家這個條件,本身不具備招待客人的條件,難道留他席地而坐,來一場別開生麵的室內野餐嗎?
不過既然人家都說了,薑桃要是連表示都不願意表示一下,也確實挺說不過去的,於是她假裝熱情,實際上內心又非常惶恐他會接受她的邀請。
“要不留下來吃個午飯再走吧!”
溫照卿猶豫了。他的猶豫,對薑桃來說是一種難逃的煎熬。他看出薑桃的心思,故意讓她煎熬著,過了好半天,才不屑道:“不了,我隻是路過這裏,一會兒還有事。”
“哦。”薑桃點點頭,又猛地一皺眉,“路過這裏?您怎麽知道我住這裏的啊?”
“知道這件事很難嗎?你又不是住在古墓裏。”
溫照卿與祁淇禮貌地點了下頭,意味深長地望了薑桃一眼,提著蚯蚓離開了。
溫照卿是真的路過這裏的,隻是不是為何,以前每每隻是在樓下看看,今天竟鬼使神差地敲起了門。事實上,薑桃的生活比他想象的還要糟糕,他一直以為他們不過是白雲和黑土的距離,沒想到,白雲還是白雲,黑土卻是沼澤。
送走了溫照卿,薑桃開始收拾小寶,聲色俱厲地警告她,再往家帶蚯蚓,就把她賣給巷口賣牛雜的老太太。
祁淇抱著二寶靠在枕頭上,一臉凝重地問道:“你和你老板之間,怎麽好像暗藏洶湧?”
薑桃撇撇嘴,蹲到祁淇旁邊,經過一番慎重的思考後回答:“洶湧就沒有,胸罩倒是有。”
薑桃不知道自己怎麽做才是對的,但是她知道怎麽做是錯的。
她喜歡溫照卿就是錯的,溫照卿在意她也是錯的。她很明確自己是喜歡他的,至於他的心意,薑桃不敢給他下定義,可能也許萬一就是一個男人的占有欲在作祟呢?
她兢兢業業,盡職盡責,生怕做出一點出格的事情,失去這份待遇肥厚的好工作,當然,也是怕這一生都不再與他有交集。
她故意與他疏遠,他也故意視而不見。
可能是由於這一切都太刻意,所以別人都看出來了。
廖友誼倒是挺稱心如意的,因為和薑阿姨走得近,差點直接搬進溫照卿的家裏,差點,差的就是溫照卿那一點。
不過,廖友誼不著急,她覺得自己像一隻獵豹,狩獵之前的蟄伏,也是優雅的。
一個陰雨連天的下午,一身黑裙的廖友誼雙腿交疊著,窩在星譯律所的沙發上看著雜誌,喝著咖啡。
“你就在這裏混,想要風生水起可是很難的。”
趙星譯放下手裏的資料,有些無奈地看著她說:“不然呢?”
“我帶你混嘍?”廖友誼笑盈盈地放下手裏的雜誌,一副誌在必得的樣子,“我給趙先生一個友好的建議,印一遝質感好一些的名片,買一套像樣的西裝。”
“然後呢?”
“然後,等我的電話,等我帶你出入名流匯集的宴會。你想要的,自然會得到。”
趙星譯實在不能理解廖友誼這麽做的目的,畢竟此前兩人完全不認識。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銀框眼鏡,輕靠進座椅裏:“廖小姐,你到底有什麽目的?”
“沒有目的,隻是欣賞你的才華,想跟你做朋友。”
廖友誼才搭上趙星譯這顆棋子沒多久,就從哥哥那裏聽到一個好消息——溫照卿的父母要回國了。她自然是知道溫照卿的婚事由他自己做主,可也知道,溫照卿是個十分孝順的人。
所以她早早就把溫照卿父母的功課做好了,關注什麽,喜歡什麽,全都了如指掌。要不是溫照卿的存在,她還真沒看出來自己是個這麽努力上進的女孩子。
溫家父母回國的這天,萬裏無雲,老薑阿姨早就提前找園丁把家裏修葺一番,薑桃也應了要求,買了一身新工裝,襯衣雪白,長褲筆挺,看起來幹幹淨淨,也很幹練。
老薑阿姨給薑桃的長發編成了四股辮,黝黑的發絲散發著珍珠般的光澤,露出飽滿的額頭和圓潤的臉廓,看著十分討人喜歡。
當然了,老薑阿姨也有變化,她換了一條紫藍色相間的緞麵新圍裙。她說這個圍裙可算是他們家鄉的特產,好多人買呢,她還將頭發挽成一個圓圓的發髻,看起來很有朝鮮老太太的味道。
薑桃坐在玄關,和老薑阿姨一起保養溫照卿的皮鞋時,老薑阿姨突然變得有些傷感:“我媽媽已經很老了。”
薑桃笑笑,用純白的擦鞋巾小心翼翼地擦著皮鞋的縫隙,說道:“人都會老的嘛。”
“可是先生還沒長大。”
薑桃看著眼前這隻被一米八八身高的溫照卿穿過的43碼大皮鞋愣了一下:“還沒長大?要多大啊?他這個歲數,再長大也不能去打CBA了吧。”
“等他成家了就長大了。”老薑阿姨拿起另一隻,將兩隻鞋放在一起,“你知道什麽叫老伴兒嗎?父母總會老去,孩子長大要離家,最後剩的隻有自己的愛人。在我們老家,老伴兒的意思就是到老了也一直相伴。一隻鞋子是不能走路的,再好的鞋也要兩隻,一雙兒,一對兒,才能走得長遠。”
老薑和小薑手裏的這一雙鞋,是溫照卿從倫敦定製的牛筋鞋,配上他的深青色暗紋西裝和梳理得一絲不苟的短發,紳士味道十足。
“等他成了家,有人照顧他,我也想回家了。”
薑桃嘟著嘴巴有些遺憾地想著,天下果然沒有不散的宴席:“那等他成家了,我是不是也得離開這裏啊?”
“那要看老板娶的是誰啊?他要跟友誼結婚,你留下來還是沒問題的。要是換個老板娘可就不好說了,畢竟你長得也算有模有樣,女人嘛,總是會多心的。”
“那他會娶友誼嗎?”
“我覺得會。”
薑桃有些悵然若失,果然,能陪一個人到老的,隻能是他的“老伴兒”。
溫照卿從樓上下來時,就看到老薑和小薑頭對著頭蹲在門口,仿佛在密謀什麽,兩人還挺專注,誰都沒發現他的到來。加上拖鞋柔軟,踩在地上沒有任何聲響,他悄無聲息地來到兩人身後,微微俯身,靜靜地聆聽。
“我老家郵來的那個明太魚啊,今天過期。”老薑阿姨說道。
薑桃惋惜道:“那怎麽辦?扔了?明太魚算海鮮嗎?會不會太浪費了?”
“算啊,海帶都算海鮮,明太魚怎麽能不算呢?”老薑阿姨憨笑一聲,“我也覺得扔了有點浪費,所以我決定一會兒中午給照卿做個明太魚湯,再蒸一條,再拌個明太魚絲。”
“哇!這是海鮮全宴啊,那咱倆吃啥啊?”
“我早上買了一點裏脊,咱倆炒點蘑菇。”
溫照卿的嘴角不屑地向下撇了撇:“我也要吃蘑菇。”
老薑和小薑回頭異口同聲地說道:“那明太魚咋辦啊?”
這是一句本能的反問,話都說完了,腦子才反應過來。
對上溫照卿危險犀利的雙眸,薑桃忽覺自己闖了禍,她現在是草木皆兵,生怕惹他不高興,震驚之時,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忙著道歉:“對不起先生,對不起,我錯了,我在開玩笑的,不是認真的……”
慌張爬起來之時,腳下又一絆,險些摔個狗啃泥,幸好溫照卿手腳利落,一把將要從自己麵前逃離的薑桃接住。
薑桃的身上沒有香水與化妝品的濃烈香氣,隻有一股說不出的幹淨的味道,像是洗衣粉和陽光混合後的樸實,又恰到好處地沾染上她獨特的少女馨香。
溫照卿偽裝許久都偽裝得極好的心,忽然因為這份零距離的接觸變得淩亂起來,腦子裏忽然一閃而過她喝醉了酒,在他懷裏搗亂的畫麵。
他的手腕逐漸僵硬,可她卻靈活得很,一把就將他推開了,直接來個90度的深鞠躬:“對不起!”
溫照卿看了看落空的手臂,隻能故作不在意地放下。
他淡淡地掃了一眼淡定地坐在地上擦鞋的老薑阿姨,說道:“我也要吃蘑菇,那個明太魚,留著給……”
他的話沒說完,一看就是見過大場麵的老薑阿姨不慌不忙接過話:“那就給薑桃吃吧。”
溫照卿皺眉:“給廖友誼吃,她不是經常來蹭飯嗎?過期個幾天也沒關係。”
老薑阿姨扔下抹布,起身瞪了他一眼,不悅道:“我沒發現你還是個壞孩子。”
溫照卿對著消失在廚房門口的微胖背影說:“我也沒發現你是個壞老太太,你離給我下毒不遠。”
薑桃在一邊站得尷尬,手裏還捏著他的一隻皮鞋。她抿了抿唇,決定先放下,剛彎腰,就聽他在身後找碴:“她要給我吃過期的東西,你都不攔一下?”
薑桃眨眨眼,慌亂的眼神透露出她內心的膽怯。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還……沒過期,今天最後一天……”
“那你們怎麽不吃?”
薑桃咬住下唇低下頭,不再回答,兩個人就這樣沉默了片刻後,她突然硬著頭皮,咬著牙說:“對不起,我知道錯了,先生和太太都不能吃,明太魚也不能浪費,就交給我吧,我保證把它們吃得幹幹淨淨!”
“太太?”溫照卿的麵容漸露冷漠,全然沒有了剛剛想要逗一逗她的心思,“什麽太太?”
“就是……”薑桃猶豫了一下,“您的太太,江阿姨說,就是您未來的老伴兒,我閨蜜,廖友誼。”
她的兒化音說得沒有老薑阿姨好,一板一眼地讀出這個溫情無限的詞匯,聽著很是別扭。
溫照卿挑起一側嘴角,冷冷地笑了一聲,滿眼失望地看著她:“你倒是挺著急我的婚姻大事。”
薑桃低著頭,沒說話。她有什麽可急的,她急不急都沒什麽用,卑微到塵埃裏的她的怎麽能左右和太陽肩並肩的溫照卿啊,往難聽點說,她算個什麽東西。
於溫照卿而言,薑桃能算個什麽東西。
她用極小極小的聲音,小到不能確定他是否能全部聽得到的聲音說:“我不著急,我和老薑阿姨一樣,希望你有一個門當戶對、兩情相悅的愛人相伴,以後兒孫滿堂,闔家歡樂。”
溫照卿蹙眉,視線從薑桃身上移開,停留在落地窗外的噴泉花壇上,他想著,或許他應該放過自己,也放過薑桃。
薑桃從始至終都沒有承認過他們兩人之間有過情感與糾葛,她像個好奇又膽小的孩子,淘氣,然後認錯或者逃避。
她用天真和無害完美的偽裝了她的所作所為,拚了命地要在他心裏占有一席之地,接踵而來的,便是冠冕堂皇的始亂終棄。
溫照卿被一個小姑娘吃幹抹淨翻臉不認,他像個怨婦一樣揪著扯著不肯放手,真的太難看了。
薑桃覺得自己不該在這裏傻站著,便抬頭主動跟他請示:“先生,鞋都擦好了,我想去洗手。”
溫照卿回過神,看著薑桃那雙猶如驚鹿的雙眸,忽然不想怪她什麽了,反正一開始他就知道她是個騙子。
牽動僵硬的嘴角,他像薑桃剛來時那般,溫和地對她笑笑:“好,辛苦了。”
薑桃仿佛鬆了一大口氣,也笑了笑,低著頭走開。
溫照卿則隻身一人來到噴泉旁,日光正好,水麵泛起的水花似璀璨的鑽石,晃得人睜不開眼睛。他半眯起眼睛,視線緩緩掠過眼前的一切,荒誕而怪異,可憐也可悲。
傍晚,薑桃開車載著溫照卿去機場接機,兩人一路無話,車內放著舒緩的音樂,溫照卿全程都在接電話,一會兒是公事,一會兒是私事兒。
私事就是廖友誼,不知道她說了什麽,反正他聽得津津有味的,時不時還會笑。
臨到機場的時候,他才交代了一句:“我先去接我爸媽。”
薑桃跟在溫照卿的身邊,一同來到國際到達的接機口,正值下班高峰期,路上塞車,他們在路上耽擱了一會兒,卻是剛剛好接到人。
溫照卿的父母親推著一個行李車走出來,父親看起來有些年紀,頭發幾乎全白,可身材依舊挺拔,一身西裝,氣質文雅,父子二人像極了。母親看上去年輕許多,保養得極好,穿著一身淡粉色的運動服。
這就很迷了,看著像父女倆。
溫媽媽見到了招手的溫照卿,開心得像個小女孩,扔下爸爸,一個人興奮地跑過來,迫不及待地與他相擁。
放開兒子,溫媽媽瞄了一眼身後的薑桃,仿佛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大事情,驚喜道:“這是我的兒媳婦嗎?”
溫照卿摟著媽媽的肩膀,有些無奈地笑了笑:“行了媽,別亂點鴛鴦譜,見到女孩子就問是不是你兒媳婦,也不問人家同不同意。”
溫媽媽知道答案了,這麽好看的小女孩,居然不是她的兒媳婦,真可惜。
薑桃紅著臉,害羞地笑了笑:“阿姨您好,我是溫總的司機。”
溫媽媽又驚喜了,一把捏住兒子的胳膊,說道:“你看有戲,有戲的!她都沒叫我溫夫人,她叫我阿姨!”
“她沒見過世麵,不知道麵對老太太都有什麽稱呼,統一叫阿姨。”說完,溫照卿對薑桃抱歉地笑笑,硬生生摟著老媽的肩膀往後轉。
此時,溫爸爸終於推著行李車從出口出來,許久未見到自己的兒子,他也很開心,紅光滿麵,上來先給兒子一個擁抱,又拍拍兒子的肩膀:“孩子瘦了,抱著比之前單薄了。”
溫照卿拍拍父親的後背,笑道:“是穿得少了吧,體重沒怎麽變。”
溫爸爸也注意到了薑桃,正要問,溫媽媽先開了口:“不是不是,司機司機。”
薑桃又一次臉紅了,跟溫爸爸打了招呼,主動推起行李車,先一步去往停車場。
到了停車場,行李車不能再向前,薑桃一個人把四個沉甸甸的皮箱放下來。溫照卿從後麵走來,淡淡地問道:“需要幫忙嗎?”
“不用不用!不重!”薑桃一手拖著一個大箱子,大步流星地走向車旁,終於知道為什麽溫照卿要讓自己開保姆車出來了。
她放上兩哥箱子,小跑回去,再拖過來兩個,一家三口這才慢悠悠地回到車上。
回家的路上,溫媽媽一直在抱怨溫照卿的大嫂,也就是溫從心的母親,每天隻知道工作,旅遊也不去,逛街也不去,護膚都沒空去,不知道錢有什麽好賺的,賺那麽多,死了也花不完。
溫照卿對待媽媽百般耐心,她抱怨什麽,他都會跟在後麵安慰,如果他的安慰不起作用,溫爸爸就會開口。
溫爸爸總是說:“你抱怨歸抱怨,你不要生氣好不好?生氣對身體不好,你就講一講,傾訴一下,不要動氣嘛。”
所以,溫照卿的溫柔,是像他父親嘍。
老薑阿姨在溫爸溫媽進門的時候,剛好端上最後一道菜,她和溫媽媽好像失散多年的姐妹似的,熱烈相擁,就差而泣了。
溫從心的出場與眾不同,他一改往日跳脫的個性,竟然手裏捧著一本沒看完的書,鼻梁上還架上了眼鏡,這可把溫爸溫媽嚇壞了。
溫照卿悄聲對兩個人解釋了一番他為什麽變成了一個正常孩子,兩位老人將信將疑。好在溫從心除了氣質改變,他對爺爺奶奶的親熱程度還是一如既往。
薑桃和老薑阿姨被邀請一同吃飯,這一大桌子,不吃也浪費,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老薑阿姨堅決不肯入座,就算她與溫家人再親近,也時刻保持清醒,拎得清自己的身份。她不坐,薑桃也不敢坐。
她們不好意思同席,不代表別人也會不好意思。
廖海潮和廖友誼及時登門,一個提著紅酒,一個抱著小小的燉盅。
廖海潮和溫家父母很熟悉,酒瓶都來不及放下,就跑過來抱著溫媽媽的臉頰親了一大口,親完溫媽媽親溫爸爸,然後把紅酒往溫爸爸麵前一放:“珍藏許久,就等老爺子您回來。”
說完,他來到友誼身邊,摟著她的肩膀,向溫爸溫媽熱情地介紹道:“這是友誼,就是從小就被送去國外學豎琴的那個,今年剛回來。”
廖友誼落落大方地和溫爸溫媽問好,將手裏的小燉盅放到溫媽媽手邊,這是她專門給溫媽媽燉的燕窩,確切地說,是她專門吩咐家裏的用人給溫媽媽燉的。
溫媽媽愛屋及烏,直接把廖友誼按到自己身邊坐下來。
“我聽你哥哥說你這個琴學得很有成就的,小姑娘家家,很了不起嘛,好端端的怎麽突然回國了呢?”
“這不到了結婚生子的年紀了嗎?我爸媽怕她嫁老外,生個小老外,所以把她弄回來了!”廖海潮主動接過話。
溫媽媽麵露驚訝,笑眯眯地問道:“你這麽優秀,應該已經有男朋友了吧?談到哪一步了?什麽時候舉辦婚禮啊?阿姨肯定給你送份大禮。”
廖友誼笑道:“哪有那麽快呀,阿姨。”
“嗯,是沒有那麽快,你們家照卿有點慢熱,這事兒不能著急,慢慢了解著唄。”廖海潮又主動搭話。
坐在一旁的溫照卿眉頭輕輕一挑,滿眼狐疑地看著自己的好兄弟,今晚來這裏是別有目的啊!
溫爸溫媽立馬反應過來這話裏蘊涵的高深含義,敢情這廖友誼和自家兒子是一對兒唄?
溫爸爸終於看到自己兒子的婚姻大事有點眉目了,頓時喜上眉梢,那愉悅的神態,總覺得喝紅酒不合適,得來二兩高度白酒才行。
溫媽媽一邊意味深長地笑著,一邊溫柔地握了握廖友誼的手掌,感歎道:“那你要是給我當兒媳婦,我可是一百個滿意。我了解海潮,海潮的妹妹錯不了,我們家什麽都不缺,就缺一個錯不了的人。”
溫照卿有很多機會向父母解釋,可是他沒有選擇在這個時機說出來,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吃飯是很開心的事,他不想做那個掃興的人。
他們在聊這些的時候,薑桃正坐在廚房冰箱後麵的小凳子上啃蘋果,啃得嘎嘣響,唇齒間盡是蘋果的香氣。
老薑阿姨進來給廖家兄妹拿碗筷,薑桃便放下蘋果,幫著添了兩碗白飯端過去。
“薑桃!”廖友誼喜笑顏開地叫了她一聲。
薑桃抬眸,眉眼輕輕一彎:“哎!我在!”
溫從心在一旁噗地笑出聲,這話怎麽聽著這麽像人工智能呢?
“等下我去跟你,還有薑阿姨聊天哦!”說著,廖友誼用白皙嫩滑的小手輕輕拍了拍薑桃的手背。
薑桃笑著點點頭,放下飯碗,轉身回到廚房,拿起那個蘋果繼續啃,手指輕輕撫平臉龐翹起的碎發。她很漂亮,也很年輕,可手上的皮膚與臉上的比起來,還是不盡如人意,她下意識地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臉頰,年輕的臉龐很輕易地就感受到了手背的粗糙。她可以是天生麗質的,卻不是天生尊貴的。
一扇玻璃門,門裏門外便是兩個世界,我們不能說現世安穩的生活就完全不殘忍,也殘忍,因為當你有了現世安穩,你追求的便不再僅僅是安穩。
人有野心欲望,薑桃也有,可她始終記得自己該有的分寸。
老薑阿姨回廚房喝水的時候,低頭看了一眼薑桃:“哎呀?你怎麽哭了?想媽媽了?”
薑阿姨不說,薑桃都沒注意到自己流眼淚了,她飛快擦掉眼淚,笑道:“嗯,想媽媽了。”
夜晚,廖家兄妹離開後,奔波了一天溫媽媽終於得空,好好泡了個澡。泡完澡一出來就看到老公在**戴著眼鏡看書,她走過去一把搶下他手裏的書,不悅道:“都說了這個時間就不要看書了,對眼睛不好,天天看看看,也不曉得這個書有什麽好看的,你要高考啊,這麽努力?”
“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溫爸爸輕哼一聲,摘下老花鏡放到一旁。
“中華崛起靠你這把老骨頭嗎?那得靠我兒子和我孫子才行。”
“我就是我兒子和我孫子的榜樣。”
說完,兩人忽然對視上,半晌不動。溫媽媽突然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我覺得,照卿和友誼不合適。”
“哪裏不合適?家庭?學曆?才華?我覺得她配得上照卿。”
“醜啊!”溫媽媽氣急敗壞地捏了老公的胳膊一把,“那小女孩長得也太平平無奇了!那個小臉平得跟菜刀一刀切下來似的,也太不好看了。你看看她哥長得多好看,但她那臉,和照卿那個小司機一比,都差十萬八千裏了。”
“嗯,是挺一般的……”
老兩口一起陷入了沉思。
片刻後,溫爸爸說道:“你不要管,他自己喜歡看就行,也不要你看,讓他自己挑。他這麽大的人了,做事總有自己的分寸。”
溫照卿的父母與大多數企業家不同,年輕時事業忙碌,但總不忘陪伴孩子,學校裏的活動總有一人出席,帶孩子打高爾夫、騎馬、去國外旅行,在孩子長大以後,又給了他們絕對的自由。尤其是溫媽媽,沒有因為大兒子的突然離世,把視線全部聚焦於小兒子一人身上。她有她的伴侶,她不想成為兒子的負擔。
戀愛結婚這事兒,他們也格外開明,不求門當戶對,但求兒子開心。人這一輩子為了前途和錢途已經夠累了,不能每一件都讓他那麽累。
自打溫爸溫媽回來,廖友誼來這裏更勤快了,她和老人家相處還是很有一套。相比之下,薑桃就顯得有些露怯,還很拘謹。
盡管廖友誼表現得落落大方,但並不能改變溫媽媽覺得她長得不好看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