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升機械廠很快就有了新的負責人,工頭便是新的負責人,起初他不願意,說是自己沒文化,做不了廠長。

工業部的人就說,都可以學,工廠讓他負責,上麵也放心。工頭這才答應下來。

優升機械廠度過了這次難關,終於有條不紊地走在建設的路上。

平安和年英自然也就不用繼續待在這邊了,她們工廠也要準備開工了。

對於振興機械廠來說,情況也越來越好了。

來學習的同誌們陸陸續續到了廠裏,生產部部長負責接待,采取老員工帶新員工的模式。

平安是技術部的負責人,大家看到她這麽年輕,都有些驚訝。

下麵有人小聲說道:“怎麽是個年輕姑娘?不是之前的那個總工程師嗎?”

旁邊的人知道的消息多一些:“振興機械廠原本的總工程師沒在這裏了,他們另立門戶了,前段時間新工廠工地出事,總工程師為了救工人犧牲了。”

眾人聽了這些事情,都歎了一口氣。

大家心裏多多少少有些失落,他們都是滿懷著熱血來這裏學習,現在感覺像是被迎麵潑了冷水。

她們的想法也是正常的,負責培訓的人這麽年輕,一看就沒什麽經驗,真的能幫他們嗎?

平安注意到了這些遲疑的目光。

平安也知道他們沒有惡意,她並不在意這些,她打開了名冊,開始點名。

大家心裏有些疑慮,但這個時候依舊跟著平安的節奏走,紛紛開始報道。

這些人來自兩個不同的新廠,他們的廠都還在建設中。

平安點了所有的名字,關上了名冊,道:“我以非常愉悅的心情熱烈歡迎大家的到來,因為你們的到來代表著機械業在努力克服困難,接下來的半年裏,時間緊任務重,我已經詢問過工業部關於你們工廠的情況,你們兩家新機械廠采用的設備不一樣,主要生產的產品也不一樣。”

她的聲音和她的年紀不相符,哪怕音量已經提高到他們整個場子都能聽到,聲線非常平穩,沒有一點抖,她整個人那種把控全場的姿態讓人忍不住聽她說話。

平安走進人群中,開始念名字,說道:“你們廠主要生產的產品是柴油機,你們這一組主要任務是學會使用皮帶車床,能夠熟練地進行鍛壓,金屬切割,鑄造熔煉和熱處理,我們希望你們回去的時候,具有能夠大批量生產柴油機的能力。”

她對一切了如指掌,這種態度讓現場不少人都有了信心了。

接下來便是更加詳細的分工了。

平安把人群分成了兩組,然後走到了最前麵的人麵前,她沒有拿任何東西,而是準確地叫出對方的名字:“李興國,鑄工車間,半年後,你要熟練使用金屬切削機床。”

被點名的人也有些年輕,聽到這話,立馬說道:“我之前學過一點,但可能不太會操作你們的型號。”

平安道:“我知道,會有人一直帶著你學。”

她繼續對下一個人分配具體的任務和工種。

“你們兩人以前有過機械基礎,你們的任務是學會運用儀器設備控製產品的加工質量。”

這個時候,大家才發現,她居然認出了所有人,不僅如此,她還知道所有人之前的基礎和合適的工種。其他人這才明白,這個年輕姑娘有認真地研究過他們的情況,並做出了對應的訓練計劃。

平安第一次點名字就是為了把人名和人對上號,她早早就找工業部那邊要了所有人的資料了。

她念了每個人的名字,最後給每個人都分配了自己的工種,既然西南工業部給了她任務,她就要保證他們回去的時候是一個完整的技術小隊,能夠應對機械廠出現的種種情況。

“有問題嗎?”

人群中,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對於這個年輕姑娘的計劃,他們既然挑不出來任何毛病。

他們甚至覺得隻要按照她的計劃來,回去就是一個優秀的技術團隊了。

老員工們對於這些過來學習的同誌非常熱情,因為他們的到來也能夠幫助振興機械廠重新複工。

年英這段時間在忙原材料的問題,她和鋼鐵廠簽了新的單子,對方提供原料,振興機械廠需要提供一定量的柴油機給他們。

年英回來的時候,工廠已經穩定下來了,無論是老員工還是來學習的同誌,都有條不紊地在自己的崗位上工作。

年英鬆了一口氣,原本她還在擔心能不能處理好工業部交來的任務。

某種意義來說,還在娘胎裏的優升機械廠可謂是擁有得天獨厚的優勢,總工程師在平城名聲非常好,他為了救工人們犧牲,優升機械廠也沒有任何債務問題,甚至得到了很多愛國人士的援助。

對比下來,振興機械廠像個發育不良的畸形兒。

不少人都在猜測一旦優升機械廠建立起來,振興機械廠就徹底完了,畢竟之前還能占一個唯一機械廠的名頭,現在連這個名頭都沒有了。

廠裏來學習的人偶爾也會向老員工詢問:“這個新的廠起來了,你們廠怎麽辦?”

老員工們隻是笑笑,他們這段時間經曆的事情比較多,自然也明白了他們和優升機械廠並不是競爭關係,大家都很友好,道:“沒有那麽複雜,我們兩個廠都是機械廠,兩邊關係很好,不存在你們想的那樣,再過段時間你們就知道了。”

來學習的人每次聽到這些,憂心忡忡地覺得他們太樂觀了。

結果隻過了幾天,優升機械廠的新廠長送了十二個新人過來進行培訓。

“是這樣,我們的廠房不是還沒有完全建起來嗎?你們這邊有設備,有廠房,我們還有一些老員工,到時候他們過來培訓我們的新人,用一下你們的設備,你們的廠房。”對方說道:“正好,他們做出來的產品也能幫你們還之前的債。”

年英自然是高高興興地答應了,現在兩個廠的關係在經曆了這麽多事情以後,肯定不可能和以前一樣。

另一邊,雨蘭鎮已經知道了優升機械廠的事情。

於是,下午,胡寡婦在河邊洗衣服,一起洗衣服的婦女們就開始聊天。

“胡寡婦,聽說城裏新開了一家機械廠,你家平安怎麽不去新廠?”湯嬸問道。

胡寡婦撒了一點皂角粉,說道:“她有自己的想法。”

胡寡婦以前就不愛跟人閑聊,現在她話變多了,但也更忙了,和小鎮上其他的婦女聊天的時間也不多。

她洗了衣服,提著衣服又要回糧倉。

湯嬸見她又是去糧倉,有些好奇:“胡寡婦,你這不是還沒到做飯的時間嗎?你又要去糧倉啊,之前不是說去糧倉做飯嗎,怎麽我看哪兒都有你。”

大家已經不止一次看到胡寡婦跟著那群讀書人一起有說有笑上山下河的,現在又是去修建那個曬穀壩,跟平常在鎮上悶頭幹活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胡寡婦聲音雖然不大,但怎麽也藏不住語氣裏的高興:“我們糧倉人不夠,大家都是盡量所有的事情都做,哪兒需要就去哪兒。”

糧倉的事情實在是多,除了需要做的事情,還有山上打柴,種鐵掃把,種竹子,種菜,都是大家一起做。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隱隱地有種自豪感,她在努力讓雨蘭鎮變得更好,這種感覺實在太過於美好,讓她每天都充滿了希望,看鎮上的人也更加親切。

“唐麗娟同誌,你回來一下,主任有事找你!”

後麵,香金鎮的同誌正好從場地那邊回來,帶來了話。

胡寡婦立馬跟人說道:“我過去了。”

幾個婦女就看著她提著洗好了的衣服,迫不及待的快步走開了。

良久,湯嬸歎了一口氣:“你說,那些人有什麽魔力,胡寡婦這個老古董跟她們一處,立馬就變得不一樣了。”

“可不是嘛,以前是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句話,隻知道悶頭幹活,現在說話都頭頭是道了。”另一個嬸娘說道。

另外幾個人也跟著胡寡婦離開的方向望了過去,她們隱隱地感覺到胡寡婦身上有些東西變了。

胡寡婦很快就到了糧倉,放下了木桶,趕緊把袖子挽了下來,來到了主任的辦公室。

辦公室裏,李振花正在埋頭寫字,主任還在跟另一個人說:“唐麗娟同誌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她思想純潔,工作熱情高,以前是地主家的長工,又經曆過戰爭,還養大了自己的女兒,有艱苦奮鬥的精神,作為農民代表去城裏參加農民大會絕對合適。”

她們在說什麽?

胡寡婦仔細一聽,才發現主任在誇她。

胡寡婦被這一誇,整個人無所適從,她站在後麵,求助地看向李振花,李振花看懂了她的求助,起身,慢慢地挪到了胡寡婦身邊,小聲說道:“這是平城來的同誌,平城要召開了農民代表大會,我們鎮要選代表去參加,到時候去城裏可以選舉產生農民協會。”

胡寡婦不懂她說的這些,但心卻莫名跳快了一些,她不懂農民協會是要做什麽,可隱隱的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有力量的詞語。

李振花和她相處久了,立馬就明白她沒聽懂,於是又小聲解釋道:“農民協會就是農民自己的組織,主要是團結農民,打倒封建製度,維護減租減息,土地改革等革命成果,穩固咱們新生人民政權,反正一句話形容就是,這是咱們農民兄弟自己的組織。”

胡寡婦知道土地改革,就是因為土地改革,她才有了地,而地主就是封建製度。

胡寡婦這一次聽了個半懂,大概就是她們也要參與進來去保護她們擁有的地。

主任這邊已經給城裏的人介紹完了,那個人回過頭看到了胡寡婦。

來人有一張飽經風霜的臉,表情很是嚴肅,他留著大胡子,這讓人對他有不好惹的印象,胡寡婦一下子想起了私塾裏的先生,那個怎麽都不願意讓平安去讀書的老學究。

或許是兩個人有些相似,胡寡婦突然間就有些緊張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做什麽,甚至擔心自己從河裏直接過來,褲腿上有泥不幹淨,對方會看不起她。

好在對方看上去很凶,卻也沒有為難她,而是詢問了她的一些情況。

“您今年多大了?”

“您以前是哪兒人?”

“現在家裏有幾畝田?”

對方問什麽,胡寡婦就回答什麽。

對方在聽到胡寡婦是逃難來了這裏,有一個女兒在城裏機械廠工作的時候,忍不住說道:“你們可真厲害,那個時代帶著孩子逃難可太不容易了。”

他那種真誠地誇獎讓胡寡婦一下子放鬆了下來,眼前的人身上那種腐舊的氣息一消而散。

“現在時代不一樣了,新中國跟過去不一樣,新中國不會辜負農民。”

他接著又開口問道:“你想去城裏參加農民代表大會嗎?”

胡寡婦像是生怕錯過這個機會一樣,立馬說道:“想。”

胡寡婦也很誠實,她心裏有一個很大的顧慮:“我不識字……”

女兒識字的時候,她跟著學了幾個字,但也太少了。

“這個沒事,等過段時間,會有人組織下來掃盲教大家識字,等你們識字了又去教其他人。”

對方說這話的時候,突然笑了一下,眼睛兩邊的皺紋都向上翹,這下子他在胡寡婦心目中一下子就變友善了。

實際上,胡寡婦願意去參加農民大會,也是幫對方解決了一個五分之一的問題。

雨蘭鎮要選十個農民,五名男性,五名女性。

五名男性都找到了,但是五名女性就很難找。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現在正是修曬穀壩的時候,每天去修,鎮政府每天給發半斤米,家裏的男人都去了,那家裏的女人要做的活就多了,一刻都離不了人。

這種時候,讓婦女去城裏開大會,大家都不是很情願。胡寡婦想了想,準備叫黃春花那個孩子一起去,結果黃春花運輸隊正在忙,並沒有時間能去。

主任的意思也是在鎮上找其他的婦女。

雨蘭鎮由於地理位置,交通落後,一直以來和外界的聯係都不強,也沒有婦女相信她們這樣也能做點什麽,比起出去開什麽農民大會,大家更加樂意待在這裏努力維持著生活。

胡寡婦很快就知道了這個事情,她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去想辦法。”

“也好,你跟這裏的婦女們熟悉,跟她們好好說說,現在時代變了,新社會來了,國家在鼓勵婦女要權利,但婦女要翻身,還是要靠自己積極主動去爭取。”對方說道。

胡寡婦隻覺得這幾句話說到她的心口裏去了,像是把她心裏塵封著的那些關於年輕時期死去的希望都說了出來。

她年紀小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幻想過去讀書,去外麵過好日子。

現在想來,那些幻想都死在了封建製度下。她當長工的時候就認命了。

現在這個新世界願意看到她們這些婦女,願意培養她們,她們怎麽能辜負!

胡寡婦很快就找到了之前一起去洗衣服的朋友。

大家一起在河邊洗紅薯,湯嬸在旁邊罵著家裏的老婆子:“一天到晚地哼哼哼,動不動就打人,也不知道我上輩子做了多少孽才攤上她們家。”

她罵的是她們家的老婆子。湯嬸是童養媳,很小就已經嫁過來了,被家裏的婆婆丈夫拿捏得死死的,現在也隻有在幾個老朋友麵前罵幾句出出氣。

其他幾個婦女也跟著說了起來,各家有各家的煩惱。

末了,幾個人看向胡寡婦,湯嬸感歎道:“還是胡寡婦過得好,雖然是寡婦,但不受這個氣,胡寡婦,我聽他們說,你還要去城裏開農民大會?”.

湯嬸男人回來就說了這個農民大會,還說胡寡婦居然也要去。

男人的原話是:“也是稀奇了,她一個寡婦去做什麽?也不嫌丟臉。”

湯嬸當時聽著,沒有覺得丟臉,她雖然沒有反駁男人的話,心裏隱隱的卻是有些羨慕。

她還從來沒有去過城裏,聽說城裏和她們小鎮不一樣,也不知道是個怎樣的不一樣。

胡寡婦點頭,道:“新時代到了,我們婦女也要積極投入新世界中。”

湯嬸實在是忍不住了,她說出了自己心裏的疑惑,“你能做什麽啊?去給他們做飯嗎?”

“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麽,但我一定要去,他們會告訴我我能做什麽。”胡寡婦說道,她以前也總覺得自己沒有文化,什麽都做不了,和那些讀書人站在一起都要被笑話。

直到她到了糧倉,在這裏,李振花她們看到了她身上有著別人都不具有的東西,她認識野菜野葛根,她知道農民想要的曬穀壩是什麽樣子……

似乎……自從到了這裏,她就沒有一刻覺得自己沒用。

胡寡婦看著幾個人,認真地說道:“不止我要去,你們也應該去,如果不是人數限製,我們所有農民都應該去,去看看外麵,也讓外麵的人看看我們。”

幾個婦女一起看向了胡寡婦,表情震驚,仿佛她在說什麽夢話一樣。

“你是認真的嗎?去城裏開會?不去不去,我去做什麽?那些都是有文化的人做的事情,我去了,還不得被人笑話死。”湯嬸一口就回絕了。

“再說了,外麵有什麽好看的又不屬於我們,我們就更沒什麽好看的了,外麵的人看到我們還不笑話死。”

“可不是,我們去那裏做什麽?別人問起來,我們怎麽說?這些都是那些有文化的聰明人做的事情。”

胡寡婦看著大家,她來了這裏十幾年了,她知道她們的這種想法。

之前她也是這種想法,她也總是看著自己,覺得自己不行。

現在,胡寡婦不認同了:“聰明的讀書人有他們要做的事情,我們也能做我們能做到的事情。”

胡寡婦用自己最樸實的語言把自己心目中的道理說了出來:“你看李振花她們這些讀書人,她們會畫地圖,研究水庫,說的都是我聽不懂的東西。但我可以帶她們去各個村子,幫她們趕狗,教她們認識野菜……”.

“那城裏的人也不需要這些事情。”湯嬸幾個人說道:“城裏和我們這裏不一樣。”

“我們去了我們就知道他們需要知道什麽事情了,總有一些事情是我們知道的,她們不知道的。我們要從他們那裏學習他們知道的事情,我們也要把我們知道的事情告訴他們。”胡寡婦又道:“曬穀壩之所以會有遮雨的棚子,就是我跟他們說的,我們到了秋收,一下雨就收不完糧食,他們知道了這個事情就設計出了棚子。”

胡寡婦看著大家:“你們也一定要去,隻有去了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

胡寡婦心裏有太多話想說了,仿佛沉默的這些年沒有說的話這一刻都要說出來。

其他幾個人沉默了下來,對於她們來說,這個新世界也是一個未知的世界,對於未知人類總是恐懼的,她們寧願蜷縮在自己已經習慣了的苦日子中。

胡寡婦繼續說道:“以前我們為什麽過得苦,因為沒有人關心我們,他們不關心我們在想什麽,不關心我們的地被地主搶走了,不關心我們的糧食種不出來。”

“現在,有人關心我們了,想要知道我們過得怎麽樣,想要讓我們團結起來,為什麽不去?”

幾個婦女沉默了好一會兒,隻聽到溪水嘩嘩地向前流去。

其中一個婦女小聲說道:“胡寡婦,你變化好大。”

以前胡寡婦哪裏會說這麽多話,還這麽強硬。

“我變化大,我高興,我反正要去,我不但要去,我還要去說,說我們的生活,說我們的地,說我們的一切。”

“我們真的沒什麽可以說的。”湯嬸歎了一口氣,“總不能去城裏麵說我們家裏那點事情吧?”

“而且家裏男人也不會讓我們去。”一直沒說話的婦女開口說道:“我一走,這家裏誰做飯洗衣服割豬草喂豬。”

胡寡婦聽了這話,有些難受,她知道對方說的也是真的,她說服不了大家。

實際上,這天晚上,湯嬸一邊做飯一邊想胡寡婦說的這些話。

去城裏開大會?

光是這樣的一個念頭,她都忍不住退縮,她隻是一個農村婦女,又沒有文化,說又說不出來什麽,去了做什麽呢?難道說婆婆打人?那不是丟臉被笑話嗎?

這種會丟臉的念頭讓她的心猛地收縮了起來。

她們並不是生來就是這個樣子。

大家都曾年輕過,也曾經幻想過以後能夠過上好日子,困難的時候,曾經也質疑過為什麽生活這麽苦。

那都是遙遠的過去的記憶和感情了,現在回憶起來簡直像是上輩子的事情,恍然間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人到中年了,外麵房間裏,家裏的老人在外麵罵著孩子。

門外,小兒子在喊:“姐姐回來了,姐姐回來了!”

大女兒回娘家了?

湯嬸走了出來,就看到大女兒抱著小外孫女走了進來。

她正高興,擦了擦手,下一秒她臉上的笑就消失了。

“你的臉怎麽了?”

大女兒臉上一大塊淤青,還破了皮。

“他又打我。”大女兒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媽,我不想回去了。”

湯嬸把人帶到屋子裏來,又氣又心疼,忍不住數落道:“你要是不回去,大家真的笑話死你,不要說這種話,女人誰不是這樣過來的?我年輕的時候挨的打更多。”

大女兒哭得更厲害了,把旁邊院子裏的奶奶吵得過來了,一看這個場景,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

小外孫女也跟著哭了起來,湯嬸隻能把婆婆送回去,然後又回來聽自己女兒說到底怎麽回事。

“還能是怎麽回事!他在外麵喝了酒,回來就罵我是下不出蛋的母雞。”

那男人回來的時候,她正在夥房裏煮飯,對方一腳就踢在了她的後背,又罵她是□□,是下不出蛋的母雞。

湯嬸歎了一口氣,原來又是因為她女兒沒有生兒子的事情。在湯嬸看來,這件事的確是她們理虧了。

湯嬸道:“女人都是這樣過來的,等你以後生了兒子就好了。”

可她晚上,湯嬸看著旁邊的女兒,她的眼睛哭腫了。

湯嬸突然意識到,她的女兒現在和胡寡婦的女兒平安差不多大,平安……她還記得上一次看到平安的時候,她那種快樂的樣子。

湯嬸想起了胡寡婦這個女人。

胡寡婦從來不多語不多言,可她把女兒送進了城裏。

她還記得,當初平安那個小丫頭才七歲,鎮上也就一個私塾,裏麵能去讀書的要麽是地主家的,要麽就是父輩是讀書人,私塾的先生是個老學究,根本不願意收農民的孩子。

胡寡婦想要送平安去私塾讀書,光這一個事情,鎮上就不少人覺得她是瘋了,且不說那先生根本不收農民的孩子,就入學的學費,她一個寡婦怎麽拿得出來?

她當時還去勸了胡寡婦,平安一個女娃娃,讀書識字也沒用,她當時真的覺得胡寡婦沒有必要那樣做。

那個時候,還年輕的胡寡婦固執得很,卯著勁愣是把平安送進去了。

而現在,平安進城了,人人都知道,這個姑娘前途大得很。

湯嬸看了看自己的大女兒,對方還在哭,湯嬸覺得她和自己年輕時一模一樣。

湯嬸突然有些後悔,當初她要是和胡寡婦一樣讓自己的女兒去讀點書該多好。

胡寡婦晚上睡不著覺,想的依舊是湯嬸她們的事情。

她曾經也是那樣一個中年婦女,和湯嬸她們差不多。

她坐了起來。

外麵房間裏,李振花點著桐油燈,正在寫著東西。

自從胡寡婦習慣了這邊,她也就搬到了糧倉這邊來住了,以前住的地方用來堆茅草了。

李振花聽到聲音,抬起頭:“唐媽?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煩惱?”

胡寡婦給她倒了熱水,在她的旁邊坐了下來,把今天的事情都告訴了她。

她很想知道,李振花她們這樣的年輕人麵對這樣的事情要怎麽辦。

李振花想了想,道:“不要著急,慢慢來。”

“我就是怕。”胡寡婦也不知道自己怕什麽,她心裏著急。

她四十幾歲了,不像年輕人那麽天真熱血,她經曆過地主,經曆過災荒,上麵的人從來沒有在乎過她們。

而現在,他們願意來聽她們說話,願意來看看她們的生活。

她怎麽能不著急呢?

李振花卻懂了,她攤開了手頭的書,道:“你不要著急,國家都會有辦法的。”

胡寡婦抬起頭,迫切地看著她。

“我聽主任說,等農民協會成立了,還會成立婦女協會,不僅如此,到時候會有各種掃盲宣傳,總有一天,城裏的人會有的,我們村子裏也會有,你要相信,總有一天,所有農民的孩子也都能上學。現在已經有很多鄉鎮在進行《婚姻法》的宣傳了。”

胡寡婦看著李振花找出來的宣傳單,她看不懂上麵的字,可是國家層麵的努力卻讓她鬆了一口氣。

“你別擔心這些,就想想農民大會的時候說些什麽,什麽都可以說,生活的事情,田裏的事情都可以說。”

胡寡婦點了點頭,對即將到來的農民大會充滿了期待。

另一邊,湯嬸還是把胡寡婦叫她一起去農民大會的事情跟家裏的男人說了。

男人喝了一口酒,沒好氣地罵道:“你去了做什麽?你去說什麽?人家是去開會,你一個女人,懂什麽開會?”

湯嬸撥了撥火坑裏的柴火,不說話了。

男人繼續說道:“你有這個閑工夫,把大紅的事情解決了,就沒有哪家女兒動不動就回娘家的,別人看著就不丟臉嗎?”

“你明天把人送回去。”

大女兒坐在一邊不斷地掉眼淚,小外孫女緊緊地挨著自己的母親,不敢說話。

湯嬸又想起了胡寡婦,心裏歎了一口氣,都是命啊,這都是命啊。

胡寡婦和李振花有半天休息時間,胡寡婦想著既然湯嬸她們不想去,那她跟她們也聊聊天,看看她們有沒有想說的事情。

李振花自然也跟上了。

結果兩個人過去的時候,就看到湯嬸家的男人揪住了湯嬸,一巴掌就扇了過去。

李振花那個暴脾氣,瞬間一聲吼:“幹什麽呢!你給我住手!”

別看她個頭小,聲音卻是非常洪亮。

“你給我等著!”

“等著也是這樣,誰來了都一樣,天王老子也管不了我教訓我老婆。”

“真是管天管地還管男人教訓自己婆娘了嗎?”那男人毫不在意地罵道。

李振花氣得發抖,胡寡婦趕緊拉住了她,小聲道:“這裏的確就是這樣。”

她自己心裏也有些不舒服,一直以來,男人打自己家的女人和孩子,似乎就是常見的事情,沒有人會去管。

“是這樣就是對的嗎?”昨天還要說慢慢來的讀書人此刻氣得發抖,“過去是這樣,那是過去,但新中國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李振花立馬就去叫了主任和鄉政府的人過來。

胡寡婦趕緊拉過了湯嬸,這才知道原來是因為湯嬸大女兒的事情。

湯嬸今天要送大女兒回婆家,結果過去以後,湯嬸被她們也一頓數落,說是她這個當媽的沒有教好女兒。

湯嬸開始的時候還賠著笑臉,但很快聽到她們要把小外孫女送人,她就忍不下去了。

湯嬸幹脆又把大女兒和小外孫女帶回來了,誰知剛回來,湯嬸的男人看到了,也不聽解釋,硬說大女兒不安分,敗壞門風,要教育她。

湯嬸上前攔,男人火更大了,覺得她這個當媽的是罪魁禍首,於是就先教育她了。

胡寡婦聽了這些話,歎了一口氣,心裏希望李振花叫來的人能夠講道理。

實際上,她不抱希望了。

胡寡婦以前也不是沒有挨過男人的打罵,村子裏所有女人都是這樣過來的,誰能管?

清官還不斷家務事啊。

周圍圍了一圈人,主任和另外一個熟人很快就到了。

李振花走在最前麵,指著湯嬸男人道:“就是他打人。”

男人一點也不怕,振振有詞地說道:“你這個小姑娘,講點道理好不好?我教訓我家女人,你們來橫插一腳,我長這麽大,就沒見過這種情況!”

“你叫什麽名字?”主任把激動的李振花攔在身後,問道。

男人道:“湯強。”

主任點了點頭:“我記得你,之前河梯垮了,你還去幫忙了。”

主任一誇,湯強立馬道:“應該的應該的,我們都還分到了魚。”

李振花見這樣,氣得臉都紅了,她正要說話,胡寡婦趕緊拉住了她。

李振花轉過頭。胡寡婦小聲道:“主任肯定有主任的原因。”

這邊,主任道:“家裏日子怎麽樣?”

“比以前好多了,多虧了國家的照顧,我們也有田地了。”湯強說道。

主任道:“是啊,現在國家和以前不一樣了,沒有地主了,都是人民當家做主了。”

“我們肯定能當家做主!”湯強說道。

湯嬸在旁邊站著,縮著身體,臉上火辣辣的疼,心裏也著急,她知道自己今天肯定還要挨打。

外人能有什麽用呢?外人根本不會幫她。

過去的日子裏,她挨了多少打,鎮上的人沒有人會管。

她回過頭,卻聽到主任表情嚴肅了很多,跟她男人又說了一些她聽不懂的東西——

裏麵說什麽婚姻法,還有什麽男女權利平等,保護婦女之類的,她大多數都聽不懂,後麵一那句話——

“你沒有權利打她,你要是再打她,國家不會放過你。”他表情嚴肅地說道:“你要是不信可以去問,平城廣花鎮那邊,有個男人因為打死老婆直接被槍斃了。”

湯嬸一聽這話,心說不好,她男人從來不允許別人威脅他,她以為她男人會打人,結果卻看到她男人唯唯諾諾地低下頭,賠笑道:“我這不是著急嗎?也沒有打到她,就是嚇唬嚇唬她。”

湯嬸愣住了,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在她眼裏一直都是凶狠恐怖不能反抗的存在。

原來隻是在她麵前這樣,在別人麵前又是另一幅樣子。

最後主任又教育了男人一頓,然後又是一頓說和,確定不會打人了這才離開。

李振花跟在後麵,憤憤不平,對於最後的結果並不滿意,不滿地說道:“他說他沒有打到人,湯嬸臉上都有淤青了,不能把他抓起來嗎?”

主任聽了這話,歎了一口氣:“哪有這麽簡單,現在也是沒辦法,法律還不夠完善,人們心目中還殘留著以前的老思想,我們要是直接把人抓起來了,反而會引起大家的不滿,我聽她們說過段時間就要來宣傳婚姻法了,來宣傳婚姻自主,男女平等的家庭關係,有了這樣的思想基礎,才能對抗以前的封建家庭關係,振花,我們的目的不是要打倒某個人,而是要打倒封建思想,解放廣大農民兄弟姐妹被禁錮的思想。”

李振花聽了以後,想到男女平等,婚姻自主的未來,輕聲道:“希望那一天快點來。”

胡寡婦其實已經很滿意了,以前是女人挨了打都沒有人站在女人這一邊,現在至少有國家站在女人身後了。

胡寡婦本來以為她們不會去了,沒有想到,真到這一天,她們四個人都到了,胡寡婦問了一下,才知道是湯嬸最先決定要去,又跟她們說了一些話。

於是,大家就一起進了城,比起胡寡婦這個已經進城兩次的人,其他人這是第1次進城,好奇地東張西望,看到小汽車的時候,幾個人都驚訝不已。

農民協會籌備委員會的人很快就到了,因為人多,於是大家是坐在貨車的後麵,幾個人都新奇極了,這跟馬板車可不一樣。

一群中年婦女臉上出現了那種孩子般的好奇。

她們的目的地是中心小學。

正好學校放假,在這裏開會和培訓都非常方便。

培訓的第一部 分內容是學習土地改革的意義,了解封建土地製度的運行規則,了解地主的地到底來自於哪,揭露封建製度背後對農民的剝削。

第二部 分內容是啟發大家不信神不信命,要生活得好,就要踴躍參與進來,同時也是協會了解各個區縣農民的情況。

前麵兩部分就像是胡寡婦說的那樣,是這些先進分子幫助農民了解更多的知識。

第三部 分則是新中國想要了解農民兄弟姐妹的情況。

胡寡婦認真地聽著,她轉過頭,就看到湯嬸幾個人比她還認真,還在不住地點頭。

說到地主的惡行的時候,說到災荒,農民失去田地的時候,女人們都忍不住掉下眼淚來。

那不單單是幾句話,那是他們過去所有痛苦生活的來源,每個字背後都是無人看到的血淚,他們習慣了,別人也一直讓他們習慣。

“你們就是窮苦命!”

“這輩子好好積德,下輩子投個好胎!”

“你們是上輩子作孽做多了,這輩子來還債的,這輩子好好地幹活,下輩子說不定能投個好胎。”

“就你們這種泥腿子,敢擋老爺的路?”

多少人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們,她們生來就是這種命,一輩子都不得翻身!

而現在,有這麽多人願意看到他們過去的痛苦生活,告訴他們那不是他們的命,隻是地主階級吸了他們的血還踩在他們的頭上耀武揚威!

很快,湯嬸被問到這些年來的生活。

湯嬸還是第一次麵對這麽多雙眼睛看著她,說起話來磕磕巴巴的:“以前沒有地……隻能……租地主的地……現在有地了……”

她想起了土地的事情,想起了這件事還沒有說一聲謝謝,她趕緊學著自己以前看到的那些有文化的人那樣,說道:“承蒙國家的照顧……”

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她不是讀書人,她總覺得自己說這樣的話的時候,格外的滑稽。

可是這麽多人沒有人笑話,大家都認真地聽她說,不少人還在點頭。

她稍微鎮定了一些,原本那種恐懼也消失了。

“我們日子越來越好了,就是還是有些怕,下雨的時候害怕,怕雨太大了,後麵鬧洪災。”

湯嬸看到上麵的幾個讀書人都認真地聽她說話,還在寫筆記,她忍不住把自己心裏所有的話都往外說——

“地裏肥也不夠。”她漲紅了臉,小聲說道:“雨下太大了,好不容易弄到的豬糞牛糞都被衝走了,玉米杆長不高。”

那些人裏有一個年紀很大的人點了點頭,道:“這是個問題,之前也有專家說了這個問題,咱們平城地多,但地也貧瘠,種了莊稼,地不肥,收成自然也就不行,還是得研發肥料才行。”

湯嬸聽到這些的時候,突然就明白了胡寡婦為什麽隻跟了那麽短的時間就變化那麽大了。

因為她說的話,真的能夠被聽到。

回來的時候,幾個人都非常高興,一個勁地說個不停。

“下一次還要來。”

胡寡婦看著她的朋友們,心裏生出了一種自豪感。

“你別說,胡寡婦跟著糧倉的人,思想都越來越不一樣了。”她們不像讀書人那樣感謝的話能夠很平順地表達出來,她們有自己表達感謝的方式。

“可不是,胡寡婦現在思想是越來越跟得上新時代了。”

“我們也不能落後。”

胡寡婦聽到這些話,她什麽都沒有說,隻是含著笑看著她們,她的心裏回**著一種近乎溫柔的情緒,這種情緒不同以往,不同她和糧倉的同誌們在一起時的那種溫暖,這是一種全新的情感。

她看向幾個人的目光更加地親近了,這好像是過去十幾年都沒有親近,她們的心像是緊緊靠在一起。

不同於以往,她們每天見麵打個招呼,然後要各自為自己的生存而忙碌,生存兩個字已經壓垮了所有的空間。

而現在,她們好像在為同一個事情而歡呼。

胡寡婦心裏無比高興。

她永遠都記得那一年她來雨蘭鎮,雨蘭鎮的人接受了她們。

她希望雨蘭鎮的人們越來越好,她愛這個小鎮。

以前世道難,大家必須要團結才能勉強活下來。

現在的新時代來了,一切都有了新的可能,胡寡婦年輕時那些被生活揉碎了的希望,現在一點點地活了過來,她也有了對美好未來的憧憬,而那種美好的未來,更是要大家團結才能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