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蘭鎮距離平城有一百二十公裏,中間還有四個小鎮,分別是同林鎮,百合鎮,香金鎮,還有距離縣城最近的長紅鎮。

年英並不是一個人來的,她還帶了一個四十幾歲的男人,準確地說,是她的二舅。

三個人坐馬車經過了兩個鎮,香金鎮因為有煤礦的緣故,交通稍微發達一些,年英來的時候的汽車便是停在這裏,於是三個人又坐上了回城的汽車。

平安上車便說道:“到長紅鎮的時候停一下,我們可能需要半天時間去我朋友家裏搬個東西。”

年英道:“什麽東西?重要嗎?如果是生活用品的話就不用去搬,我們那裏都有。”

平安道:“非常重要,等你看到了就明白了。”

年英同意了,心裏也有些好奇到底是什麽東西。

很快,年英的目光就被外麵的人吸引了。

不知道是從哪段路開始,路兩邊是絡繹不絕的人。

那些人背著背簍,脊背壓得彎彎的,沒有一個人停下來。

甚至隊伍裏麵還有一些稚嫩的麵孔,看樣子不會超過15歲。

長長的隊伍,似乎看不到盡頭。

“他們背的是什麽?”

“煤炭,四十公裏外有一個電廠,火力發電。”平安看著那些人,說道。

年英看著平安,忍不住道:“你好厲害,這些都知道。”

平安自然是知道的,她是這些山裏生長出來的孩子。

年英看著她沉穩的側臉,她知道這個沉穩的年輕姑娘肯定有一個洶湧澎湃的內在世界,那個世界肯定跟她不一樣。

平安並沒有在意未來少東家的打量,她的目光在外麵那些人身上,而她的思維隨著車子的移動,慢慢地升高。

在她麵前,河流縱橫交錯的平城開始出現全貌。

這裏大小河流有300多條,水資源豐富的同時,也給平城帶來了大大小小的旱澇災。

光是平安這短短的一生,她就遇到了三次旱災,四次澇災。

年英看到了不遠處的河流,感歎了一句:“這邊水力資源豐富,等咱們以後研究出了水輪機可以建水庫水電站,到時候就可以不用這麽辛苦的背煤發電了。”

平安望向外麵的人們,隻是點了點頭。

在平安心目中,水庫,水電站的意義不僅是這些。

她生在山裏,長在山裏,她有一個全心全意守著她長大的母親,於是她從小就有精力去關注其他人。

平安小時候逃難見到了很多人,後來在雨蘭鎮安定了下來,周圍也都是勤勞而困苦的人們。

她很長一段時間都想不通,為什麽地主家什麽都不用做,卻可以過得那麽好?

她媽媽和她們周圍的人,每天起早貪黑,忙的一刻都停不下來,卻隻能吃玉米麵。

她問了自己的媽媽,媽媽說,等她讀了書就懂了。

她識字以後,努力地要去尋求一個答案,為自己的母親,為周圍的人,也為所有的勞動人民求一個答案。

書本帶著她追溯到了千年前,那個時候的農民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無法得知,但她看到了她們發明了提水工具桔槔,轆轤,龍骨車……

農業工具一直在進步,很多工具的發明甚至流到了國外,促進世界農業的發展。

後來,國外的農業在繼續往前發展,他們出現了水泵,開始了機械排灌。

國內農業控製在封建地主手中,農民得不到生機,農業停滯了,不曾繼續向前發展。

她的身邊,有多少人因為一次災情返貧,甚至賣兒賣女,縱觀文明史,沒有一個朝代,沒有一個製度能夠真正解決了這些問題。

而現在,農業回到了農民手裏。

平安看向了那條河流,小時候她逃難經過這裏,不懂為什麽大家會過得那麽辛苦,而現在她再經過這裏,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香金鎮到了。”年英提醒道,把平安從對過去的回憶中拉了回來。

平安下了車。

“我陪你一起去。”年英也跟著下了車。

“我同學家住在山裏。”平安道:“搬東西下來會有點辛苦,你確定要去嗎?”

“這有什麽,我也是吃過苦的。”年英毫不在意地說道。

“那行吧,正好我一個人也搬不走。”

“東西很重嗎?”

“300多斤。”

年英立馬就明白了,叫上自己的二舅一起去。

平安則是在小鎮的一家米鋪借了三個背簍。

一人一個。

年英從來沒有爬過這麽高的山,一路上她的腿都在發抖,可到底是在自己看中的人才麵前,幾乎是咬著牙跟著平安。

想當年她爸爸開廠,為了請技術工人唐叔叔,當時可是翻山越嶺,那個時候還沒有馬車,她父親跟著馬幫,結果馬幫被搶,她父親差點被土匪打死,她現在這點困難算什麽困難?

年英看著前麵的平安,她相信自己和平安也能像父親和唐叔叔那樣,成為一輩子的商業夥伴。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炊煙出現在不遠處,村子到了。

年英這個大小姐差點跪在了地上,也再也沒有了之前的氣質,一個勁地說道:“平安,我背著一個空背簍都差點死了,你要是讓我背東西下去,我真的會直接死在這座山上。”

平安把她扶了起來,說道:“辛苦了,我們馬上就到了。”

“到底是什麽東西啊?隻要能買到,我都去城裏給你買行嗎?”

“馬上你就知道了。”

平安帶著兩個免費的勞動力走到了村子裏,幾條狗竄了出來,朝著三個人奔了過來,大小姐嚇得哇哇大叫,瞬間跑到了最前麵。

平安倒是沒跑,趕緊把狗趕走,而這個時候,她們也到了目的地。

老房子前,一個穿著灰布衣服的老奶奶正在洗芋頭。

平安走上前:“陳奶奶,我是平安,您還記得我嗎?”

老人抬起頭,愣愣地看了平安一會兒,道:“平安啊,你來了啊。”

她一邊說話,一邊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幹枯的手拉著平安往裏麵去:“他讓我藏起來,說是有一天你會來拿。”

平安聲音低了很多,有些懷念地說道:“他總是想得很周到。”

這便是她的朋友家裏。

兩個人在學校的時候就是誌同道合的同誌,後來又一起參加了學生運動,她們曾經一起演說,一起躲避追捕。

而今,她站在這裏,對方已經不在了。

年英在後麵跟著,總覺得平安似乎要哭了。

其實到這個小鎮的時候,她已經發現了平安的情緒很低落,平安沒有表現出來,依舊在做正事,她也不好直接問。

年英走進屋,屋子中間掛著一張黑白照。

一個好看的年輕男人,大概二十幾歲,濃眉大眼,透過相框笑著看著屋子裏的人。

而下麵是一個獎狀。

“尊敬的烈士家屬,李建華同誌在複興鋼鐵廠為拯救國家財產不幸犧牲,謹此訃告”

年英想起來了,前段時間震驚平城的事件,鋼鐵廠十七名職工為了拆除炸彈,壯烈犧牲。

她低下頭,致以尊敬。

平安已經到了裏屋,年英跟了上去,看到她擦了擦眼淚,說道:“過來吧。”

年英走了上去,裏屋角落裏茅草中間露出了一個鐵疙瘩。

平安扒開了茅草,露出了下麵的東西的真容。

年英瞬間腰不酸,腿不疼了,走上前,再一次確認道:“水輪機?”

的確是水輪機啊!

“日本產的,直徑0.8m混流式小型水輪機,單機容量900千瓦,有點小,但用來研究就剛剛好。”

“怎麽會在這裏?”

“兩年前芙蓉城的水電站換成了德國產的水輪機,於是這個舊的壞水輪機,我申請著帶回學校做研究。”

雖然機器依舊壞了,但平安當時走了很多程序,提交了很多次申請才接到這個寶貝機器。

年英想起來了,當初展會結束,她想找平安,結果老師說對方去水電站學習如何安裝水輪機了,想來就是那個時候。

“可是學校不是被炸了嗎?”

“轟炸的時候,我和它在一起。”平安說道。

平安摸了摸機器上方的一個小坑,想起了那個時候的情況。

那個教室裏有防轟炸的小防空洞,爆炸的聲音一響起,她第一反應就是水輪機絕對不能被炸了,因為時局艱難,實在是太難找到可以研究的水輪機了。

她趕緊打開了臨時防空洞,三百斤的鐵家夥,她費了半天勁才推進去了,她想下去的時候,卻發現水輪機卡在了入口。

她下不去了,她當時看著這個寶貝機器,咬了咬牙,蓋上防空洞,以防機器被毀。

最後能夠活下來也是福大命大。

後來學校的情況不樂觀,再加上城裏動亂,她也被迫要回雨蘭鎮,於是就把機器從城裏運出來,當時愁怎麽帶回雨蘭鎮,那個時候正好在這個小鎮遇到了一起參加過學生運動的同誌,於是就將機器托付給了對方,兩個人一起把機器搬到了這個村子裏。

那個時候還約好了等到時局穩定,一起去城裏,她研究水輪機,對方搞發電機,合起來就是水電站。

誰也沒想到她再一次聽到他的消息,是對方在城裏為了搶救鋼鐵廠犧牲了。

年英看了看這個水輪機,又忍不住看了看平安,張了好幾次嘴,都不知道說什麽:“我真的是撿到寶了。”

一開始,她是憑自覺,覺得這個姑娘確實是個人才,再加上工廠裏的人大多數都是父親的人,她接手快一年了,實際上無論做什麽都束手束腳,因為大家覺得她隻是個黃毛丫頭,並不怎麽聽她的話。

年英想要加入新鮮血液,尤其是像平安這種,帶動工廠往前走,她希望自己能夠找到一個人才,就像父親當年那樣,成就一個商業神話。

現在跟這個姑娘相處過後,隻覺得對方跟自己都屈才了,她一定要把人介紹給自己的父親。

平安見她開心,平安想到了一個事情,還是提醒道:“這個機器不屬於我,也不能屬於機械廠,它是屬於西南工業部,當初西南工業部是給我們做研究用,現在學校沒了,機器肯定還是屬於西南工業部。”

年英點了點頭:“那是肯定的,回城了以後我就去聯係工業部那邊。”

而這個時候,老奶奶端了水進來,看著她們弄出來的機器,抹了抹眼淚。

“我孫子讓我們藏好這個,說這個東西對我們國家很重要很重要,我們也不知道怎麽藏,隻能把它放在枯草裏麵,也不知道有沒有壞。”

“沒壞,這樣就很好了。”平安說道。

幾個人說著,外麵傳來了腳步聲。

一個中年女人走了進來。

“媽,家裏有客人啊?”

滿滿的一背簍紅薯藤,中年女人抬起頭,看到了她們,有些拘束地擦了擦手。

“你們是建國的同學吧?”

兩個人趕緊站了起來,跟對方握了握手,又自我介紹了一番。

中年女人眼裏滿含著淚水,坐在了旁邊的凳子上。

“之前也有朋友來,建國從小就不喜歡跟其他孩子一起玩,沒有想到上了學就有了朋友了。”

“他在學校裏的時候很受歡迎。”平安在旁邊坐了下來,說道:“有很多朋友,我們還一起去參加過柴油機的展會。”

平安看得出來,這位母親太需要有人跟她說說孩子的事情了。

“他的文采也很好,刊登過好幾期關於農業發展的研究。”平安說道。

“他從小就喜歡看書,就是我們家裏窮……”

中年女人抹了抹眼淚,道:“不說這個了,你們今天來是為了拿機器吧,我們家裏窮,也沒什麽好東西招待你們。”

她起身,擦了擦機器,問道:“這個機器沒有壞吧?我每天都有去擦拭,就是怕它生鏽。”

“沒有壞,現在天氣潮濕就是容易生鏽,多虧你們保護的好。”平安不忍心看她的眼睛了。

她知道,對於這個失去孩子的母親來說,每天擦拭這個兒子留下的鐵疙瘩也是一種懷念。

平安突然間有些不忍心帶走對方兒子留下的東西。

年英開口道:“我們今天來的確是為了這個機器,但還有事情想跟您商量,這個水輪機,我們想要贈送給您兒子。”

中年婦女一聽這話,立馬擺了擺手:“不用不用,這個鐵疙瘩放在我們這裏沒用,它對你們更重要,這也是國家財產,我們雖然沒什麽文化,但也知道國家財產很重要。”

她一個農村婦女,哪裏有機會懂國家財產,隻是她的孩子為了國家財產而犧牲,她便知道了國家財產有多重要了。

年英說道:“它對我們的確很重要,所以我們想從您這裏租這個機器過來,到時候每個月都給您租金,如果建國同誌知道了,肯定也會同意。”

“那不行,這是你們的,我們怎麽能要錢呢。”中年女人還是搖頭。

“如果不是您們幫忙保護,我們也拿不到。”年英握著她的手,看著她那雙飽經苦難卻依舊善良的眼睛,誠懇地說道:“建國同誌為了保護國家財產犧牲的,我們很是敬佩,我們也想做點什麽,請你一定要收下。”

平安聽著她說這些話,她沒有想到對方會這樣處理,她轉過頭,看向這個年輕的少東家。

大小姐臉上沒有敷衍,隻有認真和敬佩。

最後,□□的母親還是同意了,又熱心地幫她們搬了機器。

幾個人離開的時候,平安回過頭,房間裏黑白照上,那張熟悉的臉依舊望著世界微笑。

平安慎重地鞠了一躬。

年英在旁邊看著,也跟著鞠了一躬。

幾個人背著東西往下走,都走得慢慢的,怕人摔了,更怕機器摔了。

平安看著這個有些嬌貴卻一直忍著不喊累的大小姐,她想她找到了她的同行者。

中間休息的時候,幾個人坐在石板凳上,喝著山間的泉水。

平安轉過頭,看著自己未來的夥伴,真誠地說道:“謝謝。”

謝謝對方給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留下了新的安慰,也給那個家庭留下了新的生機。

“不客氣。”隻是一個眼神,年英便懂了對方的意思,她說道:“這本來就是我應該做的。”

“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感覺,我總覺得你和我特別合,我有種感覺,我的人生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情就是專程來找你。”

平安聽到這話,心裏很是開心,她喜歡這種被人認可的感覺。

她從自己的口袋裏拿了東西出來,給幾個人一人一塊。

年英接了過來,淡黃色的糕體,看不出來是什麽做的。

年英咬了一口,下一秒愣住了,又軟和又香甜。

“這是怎麽做的?好吃!”

“我媽做的。”平安想到母親,心裏暖暖的,可能是兩個人親近了起來,平安忍不住說道:“她很厲害,什麽東西都能做得很好吃。”

“吃出來了,還有其他的嗎?”她太餓了都顧不得斯文了。

平安給對方再拿了一個玉米餅。

此時,重山的另一邊,李振花忍不住吃了一塊口袋裏的玉米餅。

她忍不住問旁邊的胡寡婦:“唐媽,你這個做的真好吃。”

今天是她們的打柴日,大家的糧食油鹽都有份額,可是廚房柴火需要自己去打柴,糧倉分了四個人出來出去打柴,剩下的依舊守在糧倉。

四個人便是胡寡婦,李振花和另外兩個小青年。

她們今天一整天都會在山上,需要帶糧食吃。

以前他們都是帶的煮熟的芋頭,土豆之類的,偶爾也會有飯團。

胡寡婦聽說了這個事情,天還沒亮就過來到廚房裏做吃食,也不知道怎麽做的,玉米餅,飯團,還有菜葉紅薯粑粑。

打柴的地方在七公裏外的大山裏,那片山叫貓兒嘴。

那個山裏有野豬,所以會去打柴的人少。

正好胡寡婦對這裏了解,於是就胡寡婦帶路。

幾個小青年就跟在她身後,大家邊走邊說話野豬的事情。

“野豬我是不怕的,反正來一個我砍一個,到時候正好還能加餐。”李振花說道。

“那一會兒真看到野豬,你不要跑。”旁邊的年輕人和李振花已經熟了,逗她:“是誰剛來糧倉,聽到狼叫,嚇得哇哇大哭。”

李振花氣得打人:“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都過去一個月了!”

胡寡婦依舊不多言不多語,隻是聽他們說話,打鬧,覺得很是輕鬆。

李振花轉過頭,就看到胡寡婦在割路邊的野菜。

“唐媽,這個能吃嗎?”李振花好奇地問道。

另外兩個青年也看著。

“能吃。”胡寡婦說道:“晚上就弄給你們吃。”

李振花立馬也跟著割野菜。

到打柴的地方的時候,都有小半背簍野菜胡蔥了。

胡寡婦拿著砍刀開始砍幹柴,其他兩個青年也跟著砍了起來。

胡寡婦心裏還想著李振花這個姑娘,想著自己趕緊砍完去幫幫她。

結果一回頭,就看到對方噗噗噗地砍了一堆了,。

她年紀小,身板小,在樹林裏穿來穿去,快速地搬運著砍好的柴,還一捆一捆的紮了起來。

胡寡婦心說,這個姑娘是好樣的。

胡寡婦趕緊砍自己這邊的。

“啊——”一聲尖利的叫聲劃破了森林的寂靜。

胡寡婦趕緊拿著砍刀衝了過去。

幾個人趕到的時候,就看到李振花嚇得已經跑回來了。

“有……有野豬!”

胡寡婦緊張極了,再一看,一隻黑色的狗慢悠悠地走了出來,看到幾個人也不害怕。

想來是附近村子裏的狗。

“隻是一隻狗,隻是一隻狗。”因為兩個青年笑過以後回去繼續砍柴。

李振花這才回過頭,臉上滿是尷尬,把手裏的花遞了過來,裝作剛才的事情沒有發生。

“唐媽!看!紫色的花!”

胡寡婦接過了花,再一看,滿臉喜色:“你這是在哪兒摘的?”

“那邊到處都是!”

“快帶我過去。”

“怎麽了?”

“這是野葛根的花!”

李振花立馬眼睛亮了,哪怕都不知道這個野葛根是什麽:“能吃嗎?”

“能!”

李振花立馬就拉著她穿過了樹叢,跑到了之前的地方,居然在懸崖邊。

等到另外兩個青年砍完才過來找她們,瞬間目瞪口呆。

胡寡婦帶著李振花在懸崖邊上,正在使勁兒拽一個比大腿還粗的黑溜溜的……樹根?

旁邊已經堆了一大堆了。

“你們快來呀,這東西可以吃!”

“這麽多東西弄不走了。”他們雖然是這樣說,但也趕緊過來幫忙拽。

4個人齊心協力,終於把它弄出來了。

“咱們弄不走。”弄完了以後,看著這個巨大的“樹根”,胡寡婦突然也反應過來了。

這麽多年的挨餓生活,讓她看到能吃的就走不動道。

“先把能弄走了弄走,反正柴肯定是要弄走,要不然回去主任該頭疼了。”

大家合理分配了一下,還是有好幾根葛根弄不走,這葛根一根就得二十幾斤。

李振花毫不在意,她捆了兩大捆幹柴,還不甘心的在身上掛了四根葛根,愣是一根葛根都沒有剩下。

這些東西一壓下去,立馬就看不到人了。

“背這麽多,你準備怎麽下去?直接滾下去嗎?”

李振花一點都不在乎:“你們不要小瞧人。”

胡寡婦也心疼,但她有自己的主見,也勸不動,不僅勸不動,她還要大踏步的往前走,走起來的時候,腿都在發抖。

幾個人到龍口村的時候,下起了大雨,這下子李振花就慘了,柴打濕了以後就更重了,大家深一步淺一步的走在雨中。

這個時候,胡寡婦才注意到李振花的肩膀,腰上的衣服浸透了水,立馬就有血跡。

肯定是磨破皮了,又是雨水,得多疼。

胡寡婦很少這樣做事,但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刻,她聽到自己開口:“我走不動了,我在村裏有熟人,我們今天晚上先到她們家休息,怎麽樣?”

“那不行,我們得回去,要不然主任肯定以為我們出事了。”

李振花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了,看樣子還想要繼續堅持。

胡寡婦繼續道:“要不然你們兩個男青年先回去,振花和我在村子裏住一晚上,明天早上回來。”

“好,我們回去報個信,正好明天早上來接你們還能再帶點柴回去。”

振花本來還想要咬牙回去,但無奈雨大路滑,於是也就同意了下來。

兩個人住進了村口李阿婆的家裏。

一進門,李阿婆的兒媳一看到了李振花,立馬熱情地招待了起來。

“這不是糧倉的同誌嗎?冷壞了吧,快進來烤火。”她一邊說著一邊幫忙把李振花身上的柴卸下來。

李振花有些驚訝,看向了胡寡婦,對方怎麽認得自己?

胡寡婦也搖了搖頭。

糧倉交糧那裏沒有她,她的工作一直都是後勤,要麽在廚房,要麽在糧倉搞保糧工作,所以有人認出她,她才會如此驚訝。

“這可是城裏來的讀書人,我們跟曾先生退租的時候,就是她主持的,她說話太厲害,把曾先生說得啞口無言。”李阿婆的兒媳跟丈夫介紹道。

李阿婆的兒媳婦眉飛色舞地模仿著振花當時說曾先生的樣子。

胡寡婦在旁邊聽著,她才知道原來原來這個姑娘這麽厲害,居然連地主都說得贏。

晚飯的時候,振花那一張嘴,說得大家合不攏嘴,又提到了村裏的野豬。

“沒辦法,野豬凶得很,之前大家也想過去打野豬,結果找都找不到,每年因為這個野豬,我們不知道損失了多少糧食,想到這個,我們睡覺都睡不著。”

李振花聽著聽著,思索了起來。

晚上,胡寡婦和振花就睡在李阿婆的房間裏,她們這邊和李阿婆兒媳婦那邊有一百多米,這邊是老人守著豬圈。

胡寡婦晚上睡覺睡得很死。

胡寡婦隱隱約約聽到外麵有聲音,她今天也很累,隻覺得聲音並不大,好像在叫她。

“唐……媽……”

“唐媽……快來……”

等等,為什麽有人叫她唐媽,不是胡寡婦嗎?

胡寡婦腦海裏閃過一個念頭,瞬間清醒坐了起來。

果然,旁邊**沒有人。

外麵隱隱約約還有聲音:“唐媽,快來!”

胡寡婦立馬拿起旁邊的凳子,衝了出去。

月光下,兩個黑影纏鬥在一起。

定睛一看,振花被對方掐著脖子,狠狠地往地上砸。

胡寡婦腦子一熱,衝上去,一板凳砸在對方的背上。

那黑影見有人來了,立馬就要跑,下一秒卻一下子摔倒了。

原來是振花死死抱住了他的腿,隻見振花披頭散發,臉上還有血痕,嘴裏也都是血,還在惡狠狠地說:“不許跑,你這個小偷!”

胡寡婦也趕緊摁住了賊人,對方趴在地上,這個時候,胡寡婦才發現,對方還有一個袋子,袋子裏裝著兩隻小豬崽。

此刻,兩隻小豬崽哼唧哼唧地跑了出來。

這麽大的動靜,其他人也都起來了,一群人趕緊把賊人綁了起來,李振花也被扶了起來。

大家很快就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晚上,振花躺在**,還想著野豬的事情,怎麽都睡不著。

結果就聽到外麵有悉悉索索的聲音,緊接著就是小豬哼唧哼唧的聲音。

她懷疑是野豬來了,趕緊跑出來,想要趕跑野豬,結果就看到了一個賊在偷小豬,她立馬就衝上去阻止。

大家看著她這個樣子,又是心疼又是敬佩。

“你一個女娃,怎麽這麽大的膽子啊。”大家把她扶了起來,趕緊帶回屋子裏。

“隻是一隻豬仔,你怎麽就不要命了。”

“那不行,我們的使命就是保護國家財產保護人民財產,一隻豬崽都不能被偷。”李振花毫不在意地擦了擦臉上的血,她目光堅毅,說道:“我要是讓他當著我的麵偷走豬,我這輩子都沒有臉見其他同誌了。”

第二天,糧倉的其他同誌來接人,一來就看到了這個壯觀的場景,又聽說了振花的事。

大家都用驚歎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同誌。

振花在眾人的目光中,一掃以前的喋喋不休,反而有些害羞了,她一瘸一拐地走到一邊,背起了幹柴。

“我的天,你真是鐵打的嗎?你說實話,你是從鋼鐵廠跑出來的生鐵吧?”

幾個人趕緊把她的柴弄了過來,又把葛根全部接了過來。

“你消消停停地回鎮上,這些我們背下去。”

回鎮上以後,兩個人又被一陣誇,振花的傷不輕,主任就讓她先休息兩天。

李振花哪裏是閑得住的人,一大早就到廚房裏抱住了野葛根。

胡寡婦起初不讓她幫忙,但是李振花壓根攔不住,學著胡寡婦的樣子把野葛根劈開。

“這不是樹根嗎?這個怎麽吃啊?”李振花怎麽看都覺得不是能吃的樣子。

胡寡婦道:“我們一會兒要打成粉。”

兩個人去搬了一個桶回來,偷著空就把葛根用石磨成了粉,然後又加入了水,淘洗。

李振花在旁邊看著,連連驚歎:“你們的腦袋瓜子怎麽想的,這樣居然也可以!”

主任進來的時候,正好就看到了這一幕,樂了:“等你多生活一段時間就知道勞動人民的智慧多著呢。”

他說完就說了正事,李振花和胡寡婦一起得了保護人民財產獎。

胡寡婦聽主任一說,連忙拒絕:“我沒有做什麽……主要是振花這個姑娘。”

“你要是沒做什麽,我們現在就要去為振花申請烈士了。”主任開玩笑說道。

主任還讓兩個得獎的人說兩句話。

平時嘰嘰喳喳的振花同誌,此時此刻反而有點害羞了,她站在台上,鼻青臉腫,身上還有繃帶,但她背挺得筆直筆直,她清了清嗓子——

“我當時以為是野豬,沒有想怕不怕,打不打的贏,我心裏頭隻有一個想法,我就是死在那裏,也不能讓野豬當著我的麵拱了勞動人民的糧食!出去的時候發現是個賊人,我還高興了一下,因為沒有野豬嚇人!”

大家看著年輕的同誌,這才想起來,這個姑娘最怕的就是野豬了。

以後再也不能拿這個事情笑話人了。

接下來,胡寡婦就被請了上去。

過去了大半輩子,她還從來沒有被這樣關注過。

大家都望著她,見她緊張,主任說道:“唐媽,說兩句。”

年輕人們也通通說道:“唐媽,說兩句。”

大家都開始叫她唐媽了,他們的目光清澈真誠又熱情,她覺得自己也好像成為了這群年輕的知識分子的媽媽一樣。

胡寡婦心裏有很多柔軟的話想說,可是那些柔軟的東西像是堵在了她的胸口,她怎麽都無法表達出來。

主任笑了,道:“想說什麽都可以,不要緊張,大家都是自己人。”

“你當時在想什麽?”

胡寡婦回憶了一下,那個時候太急了,她聽到了李振花那個姑娘在挨打,什麽都顧不得想了,隻想救她。

胡寡婦突然意識到,如果說是她自己麵對那個賊人,她肯定不敢出去。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她會有那麽大的勇氣。

“當時沒想什麽,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衝出去了。”

主任帶頭鼓掌,他走上台,看著年輕的同誌們,說道:“李振花和唐麗娟做得非常對,現在我們的國家正處於經濟困難的時期,我們的人民經曆了戰爭,經曆了反動派,終於迎來了大解放,你們也看到了每天來交公糧的人,他們家裏也沒有多少糧食,可他們為什麽願意交公糧,因為他們相信新中國,他們把安居樂業的希望寄托在了我們身上,我們每天看看那一袋一袋的糧食,那些都是我們新中國的農民對新中國的愛和信任,就像李振花同誌做的那樣,無論什麽時候,我們絕對不能辜負人民的信任。”

胡寡婦在下麵聽著,那些話仿佛有著某種力量,滋養著她曾經幹枯的心髒。

“我們的工作不僅僅是為了國家征收糧食,我們也要為人民做事,保護人民財產。我們要時刻牢記,我們代表的是新中國,而新中國絕不辜負人民。”

那聲音鏗鏘有力。

胡寡婦聽著聽著,突然想起了女兒走的那天晚上說的那些話。“我一直在想,為什麽我們會活得那麽苦,不是我們的錯,是原本的世界有問題。”

胡寡婦抬起頭,在年輕人的宣誓中,她好像看到了一個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