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改造所, 李鬆青正在收大家晾曬好了的被子,她們是八個人一個房間,房間裏有一張桌子, 李鬆青將被子放在每個人的**, 這才發現房間裏有一點變化。

房間裏唯一的桌子上放著一堆舊書。

這是譚主任從女校帶回來的, 說是改造所的姐妹們可以翻著看。

李鬆青整理了衣服走了過去,她拿起了一本書。

外麵傳來了一個姑娘的聲音——

“李姨, 譚主任在嗎, 外麵有人找。”

“譚主任去紡織廠了。”李鬆青走了出來, 問道:“有問什麽事情嗎?著急的話我去紡織廠。”

“我問了,她不肯說。”

改造所裏人手不夠,也有姐妹治好了病留在這裏幫忙。

李鬆青一直都是有主意的人, 再加上年紀大,譚主任和其他幹部忙的時候,大家就會找李鬆青。

李鬆青便走了出去。

改造所的大門外站著一個戴著帽子的女人, 對方看上去三四十歲的樣子,臉上擦了厚厚的粉。

李鬆青不認識對方。

“譚主任這會不在, 如果你有事可以……”李鬆青上前。

她話還沒有說完,對方搶先回答道:“我能進去等嗎?”

她聲音有些沙啞,李鬆青這個時候注意到她的手上也同樣擦了粉。

李鬆青走近, 首先衝入鼻腔的是一股刺鼻的香水味, 可這也掩蓋不了她身上那種腐爛的味道。

她身上的病非常嚴重了。

這麽嚴重的情況……哪怕是李鬆青也隻見過兩次。

李鬆青道:“你先進來, 我去找醫生過來。”

改造所分了前院和衛生院,衛生院那邊是生病的姐妹住的地方, 醫生和護士一般都在那邊。

李鬆青說了情況, 醫生和護士很快就過來了。

女人有些不好意思, 不願意說名字, 她一直低著頭,整個身體都在發抖,看得出來,她很怕醫生問自己為什麽會得這個病,她在羞恥得了這種病。

李鬆青一眼就能看出,對方並不是妓/女。

醫生明白對方的顧慮,便沒有多問什麽,直接給人做了檢查。

檢查結束,醫生皺了皺眉頭,這個情況很嚴重,“你的情況持續多久了?”

女人道:“前幾年就有點不舒服了,這兩年變嚴重了。”

她說著說著忍不住哭了出來:“都是我不愛幹淨,用了外麵的帕子。”

在場的人都沉默了,她這個病,幾乎隻能靠性/行為傳播。

女人小聲說道:“我聽她們說,你們這裏有治病的藥,我能拿點藥回家嗎?”

醫生道:“我們這裏的藥都是有配額,你如果要治病,你得住在這裏,我們會為你申請份額,後續也是我們為你注射。”

收容所的配尼西林不多了,自然不能帶出去,這個藥又貴又少,要保證每一支都不能浪費!

她猶豫了一下,道:“我回去問問我男人。”

她要往外走的時候,李鬆青道:“你隨帶也問問他在哪兒染上的病。”

其他人可能隻是猜測,也會有顧慮是這個女人自己染了病,不好意思說。

可李鬆青不一樣,她看過無數男人女人,一看就知道這個女人保守,估計和異性的接觸都少,那就隻能是她男人在外麵染了病還告訴她是她的錯。

更重要的是,這個女人的治療方式和妓院老鴇們的方法幾乎一模一樣。

那女人猛地回過頭,連連擺手:“你別胡說,我男人怎麽可能……”

李鬆青:“你也太小瞧你男人了,你把名字告訴我,我去幫你——”

她話沒說完,旁邊的醫生拉了她一下。

李鬆青不說了。

那女人抹了抹眼淚,道:“讓你們見笑了。”

譚主任回來聽說了這個事情,聽說了這事,道:“下一次來一定要留住她,我要去她家看看什麽情況。”

大家沒有婦女工作經驗,自然沒有想那麽多。

另一邊,女人回到了家裏,裏麵房間裏傳來了咳嗽聲。

女人趕緊走了進去,她已經習慣了裏麵房間的惡臭味。

男人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了,臉上手上都是硬幣大的瘡,他疼得直皺眉,見到進來的女人,嘴裏卻道:“你辛苦了,改造所怎麽說?”

女人給他倒了水,這才道:“她們說藥物緊缺,不能帶走,隻能去改造所注射,而且要我住在那裏,方便觀察情況。”

男人一邊咳嗽,一邊費力地說道:“那你去吧,不用考慮我,我這個樣子,沒有藥也活不了多久了。”

女人連連搖頭:“是我連累了你,我怎麽能丟下你不管。”

“國家現在就是這個政策,要先緊著那些妓/女治病,聽說這些藥還是從衛生部送過來的。”男人歎了一口氣:“我們這些人也隻能等死了……”

女人聽著這話,心酸極了,在她看來,男人是頂好的,有文化,教書這麽多年,她又想起了那個老□□對她說的那些話,結果那些人還要先用藥,她心裏也生出了埋怨。

“要不然你去改造所吧,她們要是知道是你,肯定會把藥先給你用。”女人還是忍不住說道。

男人搖頭:“我一生清清白白,不能因為這種事毀了清譽。”

女人心疼地說道:“對不起,都是我連累了你。”

女人沒有把改造所大家說的話當真,她們說的那種事,怎麽都不可能,她男人最討厭的就是妓/女了!

民國八年。

李鬆青起初天天晚上做噩夢,夢到老鴇帶著人衝了進來,把她從宿舍裏提了起來,把她扒幹淨了扔在操場上,讓她在操場上在同學們圍觀下接客,讓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妓/女。

她幾乎每天都繃緊了神經,也不敢跟任何人說話。

有一天早上,一個房間的女孩問她:“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做噩夢了?”

李鬆青彼時隻有十六歲,渾身的血液像是一下子倒流了。

她的靈魂如同出竅一般在旁邊聽著自己哆哆嗦嗦地問:“我說什麽了?”

對方嬉笑道:“你一直在說不要過來,我猜你肯定是做噩夢了,我有一次也做過這種夢,夢到一隻大狗追著我跑。”

這是別人的噩夢。

李鬆青道:“我也是。”

從那以後,她晚上睡覺的時候會在嘴裏咬一團布,避免自己做噩夢時說夢話。

這樣的日子慢慢往前過,她依舊和其他人不熟,但漸漸地,老鴇一直沒有找到她,學校風平浪靜,沒有人看出來她是妓/女。

她每一天都增加了一點點自信心。

老鴇沒有那麽厲害,她就算是把整個平城翻過來,也絕對想不到她進女校了。

這裏是女校,誰能想到她居然能夠瞞天過海地進來。

她開始覺得自己也不是天生就是妓/女,她和其他女同學一起坐在教室時,當她寫字時,當她在黑板上畫畫時,她甚至覺得這才是她應該過的日子,反而過去的日子是錯誤的,是不應該發生在她身上的。

於是噩夢也就做得少了,有些時候甚至不做夢,一覺睡到天亮。

甚至有一次,她圍了圍巾,戴好帽子,和女同學一起出去買東西了。

她們的老師大半都是男老師,因為小的緣故,她不親近這些老師,好在學校也有規定,老師們也懂避嫌,並不會讓她覺得不舒服。

直到有一天,向來和她們這些女學生保持距離的禮儀老師找到了她。

“這照片是你嗎?”她那天剛和女同學一起從外麵回來,就被叫到了對方的辦公室裏,對方拿出了一張黑白照片。

她的身體像是在那一瞬間被雷劈了一般,從手指尖到頭頂都在一抽一抽地疼。

甚至在這一刻,她覺得這是在做夢。

對,就是在做夢,李鬆青猛地打了自己兩巴掌,卻依舊沒有醒過來。

“你不應該出現在這裏。”對方板著臉,看她的眼神就和過去那些人看她的目光一模一樣,他憤怒地說道:“這裏不是你這種人能夠來的地方。如果外麵的人知道了,我們學校的名聲就毀了。”

仿佛她這樣的人,出現在這裏,就是對所有人的侮辱。

李鬆青聽到自己開口求道:“能不能不要說出去,我不會讓任何人知道的,求你了,如果我離開了學校,我會被她們打死的,這段時間我在學校裏的表現您也看到了……”

男人並沒有任何動容,甚至更加嫌棄:“把你那副妓/女的樣子收一收,我現在是給你機會,你自己離開,要不然我就會告訴校長,到時候由校長開除你,反正結果是一樣的,我勸你自己離開。”

在他眼裏,妓/女便是萬惡之源,古今多少有誌青年都毀在了這些女人手裏!

李鬆青明白求對方是不可能的,她努力冷靜下來,道:“你不要想著去舉報我。”

“給你機會你不要,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這個照片隻有妓院的老鴇有,如果你沒有進妓院,你不可能有這個照片,你去舉報我,校長也應該要問你為什麽去妓院。”李鬆青讓自己看上去更加凶狠一點。

她在心裏安慰自己,對方也不光榮,對方作為老師去妓院了,他不敢舉報,所以先來恐嚇自己,肯定是看自己年紀小,想要通過這樣的方式把自己嚇走。

“我隻是陪朋友去找人,我跟你解釋做什麽。”他說著就去了校長辦公室,“既然你不珍惜機會,那就不要怪我了,這裏本就不是你這種人能來的地方!”

一個小時後,校長走了出來。

她和她的東西一起被扔出了學校,她猜錯了。

她很快就知道了對方那句“這裏本就不屬於你”是什麽意思了。

她上一分鍾剛離開學校,下一分鍾就被套進了麻袋裏,這些人在外麵等著她。

原來,對方不僅覺得她不屬於學校。

對方還給她找了應該去的地方。

作者有話說:

這一章“妓/女偷偷改了身份,去讀書,最後被PC的老師發現了,並舉報給了校長,導致被開除”是真實事件,還不止一起。哪怕在那種環境下,依舊想要讀書,想要跳出來,並且還做到了,所以我今天一定要寫死這個禮儀老師。

下一章九點多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