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蘭鎮的清晨,胡寡婦坐在辦公室的最後,認真地聽著主任對於這一次運輸糧食的總結。

“這一次,我們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同時我們也要吸取教訓,我們必須解決糧食的晾曬問題。”

“我們也搞一個火力烘幹塔吧!”有人提議道。

“不要說這種現有的條件不可能的事情。”主任道:“思路是對的,我們這一次去香金鎮,除了看到了火力烘幹塔,還看到了她們的曬穀壩,他們是水泥地麵,糧食晾曬起來非常方便。”

雨蘭鎮的糧倉壓根沒有自己的曬穀場,他們的院子沒有經過水泥鑄麵,除非特別大的太陽能夠曬玉米,其他時候要麽去征用鎮公所的場地,要麽就去小學的操場上曬糧。

這兩個地方離糧倉都有一段距離,這極大的加重了他們的曬糧困難。

“主任,你是說我們也可以有水泥地麵了嗎?”

主任點頭,道:“這一次去香金鎮,跟他們說了我們的情況,香金鎮的同誌答應會幫助我們實現場地的水泥化,”

大家一聽這話眼睛都亮了:“這麽說以後咱們有水泥地了!”

“太好了!以後曬糧食就方便了!”

“當然我們也不可能隻依賴香金鎮的同誌,我們現在需要尋找水泥地需要的砂石。”主任繼續說道。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們中好多都還是剛出學校的學生,都沒有這個經驗。

主任把目光放在了胡寡婦和李振花身上。

“這個任務我決定交給唐麗娟同誌和李振花同誌,你們倆一個是土木工程學院畢業的知識分子,一個熟悉這裏的河山,這段時間就負責由你們去尋找水泥壩需要的砂石。”

李振花一聽這話,立馬站了起來:“保證完成任務。”

胡寡婦也跟著站了起來,像李振花那樣保證道:“保證完成任務。”

會議結束,李振花轉過頭,對胡寡婦說道:“水泥地麵的沙石最好用河裏的細沙。”

胡寡婦不懂這些,就看著她:“我什麽都不懂,所以都聽你的。”

“咱們鎮一共有多少河流?”李振花拿出了本子,問道。

胡寡婦道:“那就多了,大大小小十幾條。”

“那咱們一條河一條河地找,總能找到合適的而且足夠的砂石。”

此時的城裏,振興機械廠已經完全變成了空廠。

這幾天廣播站有幫忙,在廣播裏尋找能夠投資振興機械廠的人,但一直都沒有結果。

年英幾乎一夜沒睡,把廠裏的所有的資產負債整理了出來。

平安此時在維修廠裏的機器,之前城裏人心惶惶,人們也不理智,廠裏有些設備被砸壞了。

“平安,我出去了。”年英到生產車間門口,對著裏麵的人喊了一聲。

廣播站那邊其實有想留平安在那邊工作,平安拒絕了。

“去吧。”

年英順著聲音望過去,平安正在修一台30馬力的柴油機。

她沒有回過頭看她,表情專注,不急不躁,仿佛生產車間壞掉的機器並不能影響她做事,她隻需要把手裏頭的事情做好。

年英的心也跟著平靜了下來,無論接下來是什麽困境,她隻需要像平安這樣靜下來,做好手頭的事情。

自從糧食進城,很快米行也開始降價,隨之而來的是人心穩定,鋼鐵廠,紡織廠,酒精廠,造紙廠……陸續開工。

年英根據訂貨單子,準備挨個找過去。

第一個便是鋼鐵廠。

鋼鐵廠的負責人聽了年英的話以後直搖頭,道:“這個情況,我們不可能再賒賬當冤大頭,你們欠的貨單太多了。”

年英也明白對方的考慮,她到底還年輕,還做不來死纏爛打,年英禮貌地離開了。

鋼鐵廠的負責人看她離開的背影,歎了一口氣。

振興機械廠的原廠長實在是不是人,把自己的女兒扔在這裏收拾爛攤子。

年英接下來找的對象全部都拒絕了她,也有人委婉地建議,讓她可以賣掉廠裏的所有設備,有可能能夠填上一部分虧空。

年英搖了搖頭,那些設備如果現在賣了,也是跟賣廢鐵一個價格,她實在是做不到。

年英看了看名單,隻剩下紡織廠了。

之所以把紡織廠留在最後,是因為以前父親和紡織廠的女老板關係不和,而這一次,父親跑路前,接了紡織廠老板的單子,又騙了對方的錢。

她覺得對方肯定不會幫忙,於是潛意識把對方放在了最後。

實際上,她在對方辦公室看到人的時候,她有些不敢看對方的眼睛,怕從對方眼裏看到幸災樂禍和嘲諷。

反而是對方給她倒了一杯茶,語氣溫和地道:“這幾天不好過吧?”

女老板也就五十來歲,微胖,她並不像她的父親那樣擁有一個商人的外表,她的眼角的皺紋都帶著慈祥,整個人非常的親切。

年英愣了一下,意識到自己以前跟這個人沒有接觸過,所以先入為主的覺得對方凶。

她這話說得很自然,沒有歧視的意思,也沒有看笑話的想法,隻是在說一個事實。

年英抬起頭,道:“這些都是我應該受的。”

女老板笑了:“這關你什麽事,又不是你卷錢跑了。”

年英到底不會在外人麵前怨自己的父親,沉默了下來。

“說吧,來找我什麽事情?還是說你準備在這兒坐一下午?”

“張姨,我不想關閉機械廠。”在這個人麵前她覺得自己不要走那些彎彎道道,直接說出自己的目的就好。

對方聽了這話,有些欣賞地看著她,道:“這是好事。”

“我自己的力量薄弱,所以想要請幾位平城的長輩入資機械廠。”

“現在所有人都在重新開工,每個人都很困難,沒有這個能力幫你。”

年英明白這一點,也明白對方拒絕了。

“我懂了。謝謝您願意見我。”年英說著就要告別離開。

女老板歎了一口氣,道:“等一下。”

她看著年英,自然也知道這段時間年英為了不關門有多辛苦,她歎了一口氣,道:“可惜了,你父親這一次判斷錯了。”

年英明白,對方說的是對局勢的判斷,她父親不會想到物價這麽快就能夠穩定下來。

“我不會投資,但是我會給你指一條路。”對方說道。

“您說。”

對方看著這個年輕人,繼續說道:“前段時間林業局和西南工業部開了會。我有幸跟去,你知道會議的主題是什麽嗎?”

年英搖了搖頭。

“會議主題是農業水利與排灌機械,新中國非常重視農業發展,今後農業的中心肯定是農業排灌機械和水利工作。”

年英看向她,像是被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你父親這一次選錯了,這不是以前那個年代了,這一次糧食運輸,你也看到了農民的力量,他們現在有地了。”她意味深長地感歎道。

年英看向了這位長輩,對方目光溫和,眼神裏帶著對世事的洞察,那是她這個年紀沒有的東西。

“你回去安撫工人的情緒,你父親不是這個機械廠的靈魂,工人才是,隻要你守住了他們,這個廠就不會倒,你要記住,你現在守著的是平城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機械廠,哪怕是過去,它在農業的地位無法取代,更何況是現在,沒有人希望它倒閉。”

她看著年英的眼睛,再一次提醒道:“你要明白,新中國不希望它倒閉。”

年英走了出來,她得到的消息太多了,她接受的教育大多數來自父親的言行,她對於現在的局勢判斷也是九死一生。

她沒有想到的是,是所有人都在爭取那點生機。

晚上,平安還在檢修廠裏的設備,年英站在旁邊,說了紡織廠廠長的話,重點提到了那一次開會的主題。

平安聽了以後,長久地沉默了下來,繼而又忍不住笑了,她生在農村,長在田野間,沒有人比她更懂這個主題對農民來說意味著什麽。

農業水利與排灌機械。

真好。

大雨中,胡寡婦和李振花穿著蓑衣帶著鬥笠,穿梭在雨蘭鎮的河邊。

河水奔湧,已經衝出了河道,李振花皺著眉頭,看著翻滾的黃色巨浪。

這個天氣壓根看不到河裏的砂石是什麽樣子。

這種下雨天,農閑時刻,糧倉的事情也少,出來找砂石實際上也找不到,但李振花依舊出來了。

起初,李振花隻是看河流,胡寡婦就看她每條河流都要弄一個棍子去測量一下,她又瘦又小,胡寡婦每次都緊緊拉著她,生怕她一不小心就被水衝走了。

胡寡婦從來沒有阻止過李振花,在她心目中這種讀過書的年輕人都是有大學識的,她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有自己的原因。

她不太明白,可她依舊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支持。

唯一的問題是,李振花這個年輕姑娘太不注意身體健康了。

每天回去了以後,李振花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把已經濕透了的衣服換下來,而是擦幹了手,然後坐在凳子上開始寫寫畫畫。

胡寡婦趕緊給她拿幹衣服,催著她換上,不管怎樣,身體都是本錢。

兩個人就這樣一連過了好幾天,所有的河流都看完了,李振花又開始讓胡寡婦帶著她去爬山進村。

胡寡婦不理解,但每次也都照做了,正好每次出去的時候拿一個背簍,還能挖點野菜,背點野果回來,每次又能讓糧倉的這些孩子們高興一下。

這天,胡寡婦和李振花回來以後,李振花又開始寫了起來。

胡寡婦催她換一件幹的衣服,不要感冒了。

她去給這個年輕的不愛惜身體的小姑娘燒點熱水。

等她端水進來的時候,對方又開始俯身寫了起來。

胡寡婦把熱水放在桌子上,她實在是忍不住看了看。

李振花抬起頭。

“我沒事,我就是隨便看看。”她說完有些不好意思地走了出去。

胡寡婦過了一會兒又進來了,這一次她手裏拿著黃麻進來,坐在旁邊搓麻繩。

房間裏一下子安靜下來,筆在紙上摩擦的聲音和搓麻繩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胡寡婦搓完了麻繩,她站了起來,又走到了李振花身邊。

“你這是在做什麽?”她有些好奇,她對於自己這種好奇心也感到很驚訝,以前她從來不關心別人在做什麽,她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而現在,她對於一切都保持著好奇,這些都是她孩童時代才會有的情緒。

李振花把自己的本子拿了過來,又把旁邊的凳子,拉了過來:“你坐下來,我跟你說。”

胡寡婦在旁邊坐了下來。

她打開了本子,指著自己畫出來的一個大方塊,說道:“你看,這就是雨蘭鎮,一共有15個村子,主要農作物有水稻,高粱,土豆,地瓜,玉米,還有經濟作物非常少,主要以大豆花生為主。”

胡寡婦認真地聽著,她那種如同小學生聽課一般的敬畏態度讓李振花有了更多的演說欲望。

“咱們這裏屬於人少,地多,但土地貧瘠,施肥靠農家肥,農家肥本身又少,於是就變成了收成低,農業機械化低。農業機械化是個大問題,咱們幾乎所有的農活都要靠人力,全鎮隻有幾個富商家裏有柴油機,戽水機。抵抗自然災害的能力非常弱,一旦來一次自然災害,全鎮都要吃不上飯。”

是啊!就是這樣啊!

這個年輕的姑娘沒有在這生活過,隻是觀察了一段時間,她就說出了這個小鎮從古至今以來的農民們的生活。

胡寡婦聽著她的話,想到了很多事情,這些年來,一旦發生了旱澇災,所有人都要勒緊褲腰帶,吃樹皮,吃草根……

李振花拿出了自己剛繪製好的地圖。

胡寡婦隻看到上麵勾畫了很多東西,中間還有一個大大的圈,像一條魚的形狀。

“這是一個水庫。”李振花指著那個魚形狀的圈說道。

“我曾經去過國外的農村,他們在這方麵有很多先進的經驗,值得我們學習,我們國家農業以前都握在地主手裏,他們不在乎農業到底發不發展,農民過得怎麽樣他們更加不關心,但現在不一樣了,大家有了地,勞動積極性和創造性肯定會高漲,我這段時間一直在琢磨這些問題,最後發現咱們這裏很適合建一個水庫,一方麵能夠防止洪災,另一方麵至少可以滿足十九個村的灌溉問題。”

李振花越說越激動:“到時候無論是澇災還是幹旱,有了這個水庫在,就不會像以前那樣毫無抵抗力。”

她所說的一切像一個夢,美好得不敢想。

胡寡婦很多東西都聽不懂,可她喜歡聽這個姑娘,她喜歡這個姑娘那種自信的充滿希望的語氣。

在過去的歲月中,她能夠聽到的話都是唉聲歎氣的,人們對未來的希望也僅僅是活著就行。

李振花也喜歡胡寡婦這種認真傾聽,她幹脆拿過筆,開始跟胡寡婦認真解釋水庫問題和機械排灌的問題。

“等有一天咱們有了水庫,靠著水庫的位置就可以建立一個小水電站,這樣一來,鎮上有了電,晚上就不用煤油燈了。”

她的目光落在圖紙,那樣堅定自信,胡寡婦身體裏也被注入了一種名為希望的力量,未來這兩個字隨著年輕姑娘的那充滿了活力生機的話語,慢慢地變成了畫麵,在胡寡婦麵前鋪開。

李振花說道:“就是不知道大家願不願意跟著一起修水庫?唐媽,你是這裏的人,你怎麽看?”

胡寡婦立馬點了點頭:“我肯定願意!”

胡寡婦又想起了之前運輸糧食時遇到的那些同誌,她們的同誌如此多,又如此強大,一定能夠完成任務。

她那顆心開始跳動了起來,未來一下子變得如此值得盼望。

年英開始關注時局,最後決定再一次找西南工業部求助。

年英連續一周都在工廠裏,除了吃飯時間,其他的所有時間都在對職工,設備進行更加全麵的了解。

她越看,父親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破滅得越快。

她們廠有職工一百零三人,幾乎每一個職工都是一類專業技術人員,她翻看她們的檔案,他們中間,有的甚至是從建廠開始做學徒,在廠裏待了二十年。

他們中有人改良了碾米機幫助振興機械廠幫助機械廠在農業機械中站穩了腳跟,有人在極其困難的時候,在沒有起重機的時候,靠人力裝設備。

年英看著資料,她這才知道她一直引以為豪的8馬力柴油機是振興機械廠的老工人們靠著圖紙,一步一步地攻克難關得到的成就。

幾年前,廠子被水淹,工人們在大水中搶救貴重設備,不少工人受了傷。

這些優秀的工人,組成了這個機械廠。

年英看著這些優秀工人的照片,眼睛有些發酸。

她抬起頭,看著廠裏的橫幅——

“艱苦奮鬥,不怕犧牲”

她父親的確不是機械廠的靈魂,這些工人才是。

年英第二天給西南工業部寫去了求助信。

年英把機械廠所有的情況,包括現有的設備,技術人員,技工情況,生產車間情況全部匯報給了對方。

而今,原材料缺失,工人罷工,工廠無法複工。

對方很快回信了——

“目前農業機械還處於起步階段,還遠遠不能滿足農業發展的需要,現階段必須積極建設和發展農業機械,你廠有完整的生產技術和工藝設備,你們一定要克服眼前的困難,順利度過這一次難關,承擔曆史使命。”

年英繼續往下看。

“唐城和春市的工業部正在籌劃農業機械廠的建立,目前正是需要前人經驗的時候,他們得知了你們廠的情況,已經申請來你廠學習並參與你廠的複工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