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清焰對著那張紙條看了很久, 然後:
“傻逼。”
他很少說髒話,哪怕打架時也很少說,但這回是真有點兒忍不了。
他甚至還不是寫下“傻逼”, 連寫都懶得再寫了,直接說了。
夏莓也不傳紙條了, 眨了眨眼, 看著他:“所以,喜歡嗎?”
“不喜歡。”
“哦。”
她應一聲,也不再追問他到底喜歡什麽樣的,把紙條拿回來, 撕碎了丟進垃圾桶,又趴下繼續睡覺了。
下午體育課,三班和文科十二班一起上。
臨近運動會, 熱身後大家就各自準備報名的項目。
夏莓沒報名,在操場邊找到唐青雲。
“你報了什麽?”
唐青雲:“鉛球。”
夏莓揚眉:“你還會這個呢?”
唐青雲笑著搖了搖頭:“不會,我體育不行,但是我們班女生沒有要報鉛球的, 名額空著, 我就隨便報了一個。”
夏莓想要是換作自己,鉛球這一類她也是不願意報名的。
她閑著沒事, 找旁邊一個認識的同學要了校服外套撐在頭頂遮陽,就這麽在操場邊坐下來, 看唐青雲練習。
自己扔自己撿, 幾個來回,她氣兒就緊了。
“休息會兒吧。”夏莓說。
“嗯。”唐青雲挨著她坐下, 用手扇風。
夏莓撐著校服將她也包了進去。
“要去買水喝嗎?”夏莓問。
“等會兒去。”唐青雲將馬尾重新紮了紮,“再休息下。”
“我還以為你體育不錯呢。”
“沒。”她笑著, “我體質不太好,也就扔扔鉛球這樣不太累的。”
“我體育也不行,800米還沒一回跑完全程的。”
兩人正說著話,因為頭頂蓋著校服,沒看到周圍,直到那件校服被人拎起,刺眼的陽光照得人眉間皺起。
夏莓回頭就看到陳以年的臉:“你幹什麽!”
他剛打完籃球,袖子卷起,陽光照耀著皮膚上的汗,而後將手裏兩杯沙冰飲料遞過去。
夏莓接受得毫無負擔,自己拿一杯,另一杯遞給唐青雲。
唐青雲愣了下,擺手:“我不用了。”
“喝吧。”夏莓說,“這家沙冰特別好喝。”
唐青雲還是猶豫,夏莓又說,“快接著呀,我手好冰。”
她這才接過,跟陳以年說了句“謝謝”。
正好一個男生經過,笑著調侃了句:“喲,陳哥還會哄小姑娘開心啊。”
唐青雲一頓。
明哲中學的學生在成績上兩極分化嚴重,好的能全市前列、清北保送,差的則不止高考一條出路,不學無術,都考不了三百分。
兩者之間少有交集。
唐青雲屬於前者,而在認識夏莓後也漸漸認識了些屬於後者陣營的人,有時的確會對他們口中沒把門的玩笑難以適應。
她坐在地上,抬眼去看陳以年。
白色短袖,五官分明,神色輕慢,在這樣的玩笑中遊刃有餘,他無所謂地笑:“滾,一杯飲料,說得老子多摳似的。”
男生哈哈大笑:“這不是以前都是姑娘給你送水送吃的,這下身份對調,一時沒反應過來麽。”
唐青雲想起之前他打籃球,溫媛媛會提前買好冰的運動飲料送過去,還在家親手做了份愛心點心給他,教室裏也總能聽到她以“以年哥”如何如何開頭的話。
唐青雲的確很早之前就聽說過他的名字了。
也在那些議論中明白他是個多麽隨心所欲、來去自如的人。
唐青雲不太喜歡這樣。
她起身,跟夏莓說了聲,先回去了。
夏莓食指點了點陳以年,無聲警告。
陳以年慣會裝傻,雙手舉過頭頂作投降狀,笑得懶散:“饒命。”
沒人注意到,不遠處的溫媛媛看著他們,眼底湧上憤恨的淚。
陽光明媚,讓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麽的溫暖洋溢,除了此刻空曠的教室內站在窗邊的程清焰。
夏莓提前回到教室,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他陰沉著臉,正在打電話。
夏莓心裏咯噔一下,腳下停頓。
程清焰掛了電話往外走,便看到她。
夏莓問:“出什麽事了?”
“沒事,我出去一趟。”
還沒等她回神,一扭頭程清焰早不見了,連帶起的風都止了。
等下一節班主任的課,問及程清焰去哪了,夏莓才知道他連假都沒請。
翻牆出去的嗎?
夏莓說“不知道”,她也的確不知道。
她給程清焰發了兩條短信,都沒回複。
等放學又給他打了通電話,也沒人接。
回到家,他還是不在,夏莓決定等一會兒,程清焰離開時大概下午四點,現在才過了一個多小時。
畢竟夏莓見識過他狠起來的模樣,知道一般人也沒法拿他怎樣,也沒太擔心。
可等到晚上八點,程清焰還是沒有一條回音。
KTV內人聲喧嘩,並不怎麽隔音的門將包廂內的歌聲傳出來,各種各樣的聲色混雜在一起,掩去其中一間包廂內的聲音。
程誌遠滿臉是血,臉上手上都有傷,那件白色破背心也被血染汙,他蜷縮在地,痛苦哀嚎。
龐屏坐在沙發上,手臂展開搭在兩側,腳就踩在程誌遠的臉上,嘴裏叼煙,食指在沙發背上輕點。
“你膽倒大,真一個人來了?”
程清焰淡聲:“你想怎麽樣?”
剛才龐屏打電話給他,說程誌遠在他手裏。
他不知道為什麽,程誌遠總是能在他剛平靜的生活中毫不留情地卷起漩渦駭浪。
程誌遠這個人,他早已經對他不抱一絲期待,甚至恨不得他早點死了清淨,但他無法避免地必須承認,程誌遠是他血緣上的父親,他無所謂程誌遠死,但無法眼睜睜看他死。
厭惡,鄙夷,但掙脫不開。
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他身體裏、血管內流著的血有一半來源於這個人,是髒的、臭的。
龐屏把煙從嘴裏拿下來:“這事兒也簡單,陳年往事了,我這人也不愛斤斤計較,隻是從前吃過的虧總得有個交代,你說是吧?”
龐屏笑兩聲,腳又用力在程誌遠臉上碾了碾。
程誌遠痛呼出聲,嘶吼著:“程清焰,你老子被打了你他娘的就看著?!孬種!”
程清焰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
龐屏敲了敲麵前的茶幾:“你把這些喝了,我今天就放了他。”
桌上幾十瓶酒。
啤的白的洋的都有。
再能喝的人也架不住混這麽多瓶酒。
程清焰上前一步,用牙咬開瓶蓋,仰頭灌酒。
他幾乎沒有停頓,喉結因吞咽的動作上下滑動,酒精劃過脖頸和鎖骨,濡濕校服領口,側臉線條淩厲。
包廂內昏暗燈光打在他臉上,碎發擋眼,頹唐但倨傲。
喝完一瓶,他開了第二瓶,再喝。
接著是第三瓶、第四瓶……
周圍那些人原本還在起哄,看到後麵漸漸閉嘴,龐屏坐直了點,臉上的笑也收回去,目光變得陰沉。
程清焰在這樣的處境下,也沒有處在下風。
也因此讓龐屏感受不到絲毫快意。
他一口氣喝完所有,最後一瓶的空瓶子砸碎在地,程清焰看著他:“行了嗎?”
“操。”龐屏冷笑著踹程誌遠,“行,這髒東西老子也懶得碰。”
程清焰也沒去扶他,確定龐屏會放人後轉身就走。
“程清焰。”龐屏忽然又叫住他。
“骨頭這麽硬,總歸是要吃苦的,他就是前車之鑒。”他指了指腳邊的程誌遠,“之前硬是攪黃賭場生意,現在還不是跟條狗一樣。”
龐屏年近三十,摸爬滾打多年,一般人他都不怕,也不怕程誌遠。
程誌遠老了,就算從前是條瘋狗,老了也成不了什麽事。
但程清焰不一樣,他有當年程誌遠的瘋狂和野蠻,即便表麵看不出來,但龐屏看人很準,深知這樣的人才恐怖。
就像那句俗語,會咬人的狗不叫。
龐屏算不上怕他,但忌憚他,怕自己步了那個死在程誌遠刀下的大哥的後塵。
“我這個人,吃的虧都會一個個還,憋的氣也要一個個出了。”龐屏說,“你從我手底下把那女的帶走讓我丟臉的事,你要不要給我個解釋?”
龐屏就是吃準了他喝了那麽多酒,現在這關頭跟他們起衝突討不到好,想親耳聽他討饒,看他彎腰。
原本程清焰一直背對著他沒動,到這才轉過身來,眼底陰鷙。
“你再說一遍。”他聲音很淡,但目光如有遁形,壓迫感十足。
龐屏覺得他年輕氣盛,這是還沒看清楚現在的形勢。
笑著站起身,突然暴怒,抬腳就朝茶幾上踹了腳,他踩著一片狼藉過去,食指幾乎戳到程清焰臉上。
“聽好了,老子說……”
他話還沒說完,程清焰就狠狠拽著他頭發往下一扯,他看著瘦,力氣卻很大,龐屏被迫仰過身,喉嚨裏發出一種類似瀕臨窒息時的呻|吟。
原本坐在沙發上吃瓜的小弟們都沒料到這事會急轉直下,愣了下後紛紛起身衝上前。
程清焰拿起一片剛才摔碎的酒瓶玻璃,尖銳鋒利,隻需要稍微手滑,就能割破龐屏的脖子。
“我說過,那是我的人,別人動不了。”
他眼底沒有一絲溫度,開口依舊很平靜,“龐屏,我也給你一個忠告。”
他修長漂亮的手指拿著玻璃碎片,在龐屏脖子上一點一點撥動,從白痕到血印再到滲出血,碎片沾上血,又弄髒他的手。
他卻像完全沒發現似的,還在他脖子間撥動。
龐屏顧不上麵子,一動不敢動,周圍也沒人敢動。
明明他動作不大,聲音也不響。
程清焰聲線平穩:“你要充什麽‘老子’,你就得有敢豁得出去的魄力,斬草除根免除後患,你真敢殺了我嗎?”
“如果不敢你就得當心你這條命。”停頓一秒,他舔唇,繼續說,“因為說不定我敢。”
他笑了下,碎發垂著,身上是穿得端正的校服,卻有種近似瘋魔的乖張。
說完,他丟了玻璃,轉身離開。
沒人敢攔,一路暢通無阻。
夏莓在家等到八點就實在等不住了。
想來想去,程清焰來柯北市不久,能惹上的也隻有龐屏。
她找人要了木子豪的電話。
木子豪接到電話聽到她聲音差點蹦起來:“莓、莓莓?!”
夏莓開門見山:“你知不知道程清焰在哪?”
“莓莓你怎麽又問他啊?”
“你就直接告訴我知不知道。”
“他在龐哥的KTV這呢,你……”
話沒說完,夏莓就直接掛了電話。
她一刻不停地打車往KTV方向趕,剛到KTV樓下就看到兩人架著個穿汗衫的男人出來,幾乎是拖出來的,然後把那男人丟在地上。
夏莓心下一驚,那個男人,是程清焰的父親。
渾身是血,趴在地上,像是死了。
夏莓付了車費,沒讓找錢,直接避著程誌遠跑上KTV。
一出電梯就碰到木子豪。
“誒,莓莓,你停停,別進去了今天,龐哥發火呢。”木子豪攔住她,讓其他小弟也堵在旁邊。
“程清焰人呢?”
“走了。”
夏莓皺眉。
木子豪豎起四指作發誓狀:“真的!沒騙你,剛走,還差點把龐哥廢了。”
夏莓一愣。
“莓莓你真的得離他遠點,跟龐哥鬧掰了肯定沒好果子吃的。”
夏莓沒空聽他後麵的話,轉身又下了電梯。
KTV外是鬧市,剛才被丟出來的程誌遠已經不見了,也不知是爬起來自己走了還是被人報警挪走了。
人來人往,川流不息。
她不知道程清焰往哪兒去了。
於是她選了一條通向小巷的路,程清焰說不定也受了傷或是沾了血,以他的性格應該不會走燈火通明的大路。
她跑著拐進小巷,一邊再次打電話過去。
還是沒人接。
“操。”夏莓是真的有點煩了,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大晚上不睡覺要出來找他,“你他媽被我找到了就等著挨揍吧。”
她不斷回撥過去,耳中充斥著“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聽”的冰冷女聲。
一時竟也沒注意自己已經走到了小巷深處。
直到眼前突然出現一個人影,站在不遠處的燈下。
路燈光從頭頂打下,垂直角度下連臉都看不清,隻看到他淩亂的到下巴的頭發,卷的,油的,很髒,穿著件破舊的灰襯衫和洗得發白的鬆垮褲子。
柯北市種滿了香樟樹和梧桐樹。
一個是夏日落葉冬季蔥鬱,一個是夏日蔥鬱冬日落葉。
這條巷子裏種的是香樟樹。
那人踩在樹葉上,發出沙沙聲。
夏莓木在原地,被這種詭異氣氛弄得心跳加速。
她終於看清那個男人的臉,帶著笑,是很明顯的,精神有問題的人的那種笑。
她忽然想到之前在學校裏傳遍的那個變態暴露狂。
這裏離學校不遠。
操……
夏莓指尖發麻,腿幾乎動不了,但腦子裏還在拚命算自己從這裏跑去大路需要多少時間,能不能跑過這個瘋子。
緊接著她看到那瘋子笑著,兩隻手放到了褲腰上。
夏莓:!!!
她腿就是動不了,像被施了魔法。
要是直接把這變態揍一頓算不算正當防衛?
她拳頭慢慢攥緊,心髒幾乎要從喉管裏跳出來。
忽然。
一隻手從背後握住她手腕,往回拽,將她帶進懷裏,手臂環過她後腦勺,將她整個按在肩頭。
夏莓聞到極其濃鬱的酒味,但在酒味底下,是她熟悉的幹淨沐浴露味和煙草味。
程清焰。
她心髒漏一拍,冒出這個名字。
下一秒,她就聽到這個名字的人的聲音。
“公主。”程清焰在她耳邊低低歎了口氣,無奈道,“你又亂跑。”
他大概是真的喝得過量了,人很重,說是將她攬進懷裏還不如說是靠在她身上,下巴抵在她頭頂,沉甸甸、黏糊糊地壓著人。
連嗓音都仿佛被濃重的酒精熏染,沉啞,有些緩。
他在她耳邊沉聲:“閉眼,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