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兩天, 夏莓都和外婆待在一起。

似是為了讓她從那些過往中脫離出來,心理醫生也這麽說,外婆還帶她去郊區的泥窪裏釣小龍蝦。

夏莓嫌髒, 蹲在草地裏不肯下去,最後還是外婆她老人家自己釣了一盆的小龍蝦。

雖然沒親身參與, 但置身於田野中, 被幹淨的風吹拂著,夏莓覺得心情也跟著好了不少。

到周日晚上,她才收心準備做這次的周末作業。

做物理卷子時碰到難題,她拍了照片給程清焰發去, 卻遲遲沒等到他回複。

夏莓看了眼時間,才晚上八點。

這麽早就睡了嗎?

夏莓沒再繼續發,隻是將剩下的試卷都做完, 洗完澡出來程清焰依舊沒回複。

居然睡這麽早。

夏莓有點吃驚。

不過反正不會做的題也不多,等明天去學校了再問他也來得及。

第二天一早,外婆陪夏莓去學校。

路上夏莓勸她以後還是回去住,反正平時也有司機接送她, 外婆雖然不舍得但也明白自己年紀大了, 體力不行,留在這也不知道是誰照顧誰, 最終還是答應了。

“夏振寧對你怎麽樣?”外婆問。

夏莓一頓。

換成以前,她一定認為夏振寧不好, 但那次之後, 夏振寧對她的確沒得挑。

雖然過去的傷害依舊無法彌補,夏振寧和她之間的父女情永遠都嵌下了溝壑, 但夏莓隻是,忽然覺得, 無所謂了。

她笑著點頭:“還行吧。”

“真的?”

“嗯。”夏莓說,“而且我很喜歡我哥,他對我特別好。”

“那女的的兒子啊?”

“嗯。”

“小夥子確實看著不錯。”頓了頓,外婆又咕噥道,“那女的看著也是會顧家會照顧人的,怎麽就看上你爸?”

外婆和夏振寧之間的恩恩怨怨大概永遠都不可能消了。

夏莓聽著隻覺得有趣,笑道:“可能因為夏振寧挺帥的吧。”

外婆撇撇嘴,抬手摸了摸夏莓的頭發:“也是,也就這點用處了,不然我外孫女也不能長這麽漂亮。”

到校門口,夏莓還指了指頭頂掛的橫幅:“你看,這個就是我哥!”

“保送了啊?”

夏莓笑得眉眼彎彎,用力點頭:“嗯!”

“這麽優秀啊,那你好好跟他學學。”

“我知道。”

夏莓跟外婆道別,走進教室,視線去看那個座位,程清焰還沒來。

然而,直到早自習結束,程清焰也沒回來。

夏莓這才覺得不對勁,下課後就給他打電話,還是沒人接。

她眉心蹙起,轉而給夏振寧打電話。

“喂,莓莓,怎麽了?”夏振寧聲音中透著濃濃的的疲憊,嗓子都啞了。

夏莓一頓:“你沒事吧?”

“沒事,就是倒春寒,有點著涼。”夏振寧笑了下,盡管笑得很敷衍,“找爸爸什麽事啊?”

“程清焰是生病了嗎,我看他今天沒來上學。”

夏振寧停頓了好一會兒,才笑著說:“你哥都保送了,還上什麽學?”

“可我給他打電話他也不接,信息也沒回我。”

“哦,是這樣,他那大學臨時來通知,說是要集訓,他前天就連夜買了機票去北京了,封閉集訓,不能帶手機。”

夏莓皺眉:“集訓?他怎麽都沒跟我說過?”

“哦,那邊的通知很突然,他讓我跟你說一聲,這不最近事情多,我給忘了。。”

到中午,期初考的成績就出來了。

程清焰,一如既往遙遙領先的第一名。

夏莓聽到布告欄旁幾個女生稱羨地討論,說他都保送了怎麽還要參加考試。

而夏莓第一次真正考進了前200名。

164名,再次成為全校進步幅度最大的人。

換作平時夏莓看到這個成績肯定又要翹尾巴,但今天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她想著剛才夏振寧說的那些話,怎麽想都覺得不對勁。

程清焰怎麽會什麽都不跟她說,就去了北京?

她沉默著回到教室,拿出手機,頭磕在桌沿,慢吞吞地點開[智齒]的聊天框。

[夏日草莓:哥。]

[夏日草莓:我考了第164名。]

[夏日草莓:你答應過我考進前200名就要給我獎勵的哦。]

一如既往,沒有回複。

整整一周,程清焰都沒有回複。

當夏莓心中的不安騰起到頂點時,她又一次遇到了溫媛媛。

溫媛媛看上去已經沒有半點學生氣,頭發枯黃,顯得灰敗又沒有朝氣。

她就站在學校附近,指尖夾了支煙,一看到夏莓就朝她快步過來,她笑得麵目猙獰,憎恨又輕蔑,兩種矛盾的情緒融在她眼中,她嗤聲道:“夏莓,聽說你差點兒被龐屏強|奸了?”

夏莓腳步一頓,手用力攥緊書包帶子,臉上頓時沒了血色。

當時周圍很多人。

聽到她話中那個刺耳的字眼,下意識地都看過來。

所有視線,化作利刃,刺入夏莓的身體,割裂她的衣服。

黎枝語也在旁邊,她聽到這句話的第一反應是“開什麽玩笑”,她可半點都沒發覺夏莓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但很快她就注意到夏莓的表情,如果這件事是假的,夏莓一定已經揍過去了,但此刻,她臉色煞白。

黎枝語根本來不及細想,隻憑借本能地脫下書包用力朝溫媛媛砸過去。

她以前從來沒打過架。

此刻卻瘋了似的壓在溫媛媛身上胡亂揮拳頭:“你胡說八道什麽!你信不信我撕爛你的嘴!”

過了很久,夏莓才回過神,走上前拉起黎枝語,而後她彎下背,靠近溫媛媛,一手摁住她腦門,用力壓著:“怎麽,龐屏給你戴綠帽的事兒你也想宣揚一下?”

溫媛媛咬牙切齒地瞪著她,說:“龐屏死了。”

夏莓一愣,不知是想到什麽,驚嚇般倏的收回手。

後來,那件事還是被大家知道,開始在學校流傳。

這樣的事,總是能流傳成各種各樣的版本,添油加醋、變本加厲。

夏莓卻沒有心情去在乎這些。

她滿腦子都是那天溫媛媛說的話——龐屏死了。

不是被抓了。

而是死了。

怎麽會?

後來漸漸的夏莓才發現,學校裏沒有人再討論這件事。

過了很久她才知道,是黎枝語、陳以年和王鵬、張翔他們一個班一個班找過去,或是苦口婆心、或是威脅,不讓他們再議論那件事。

又一個月過去,到了月考。

程清焰依舊沒回來,沒參與考試,林勻終於考回到理科第一名,而夏莓成績停滯在原地,這回考了178名。

那次考試後,夏莓和陳以年一群人去吃了燒烤,喝了酒。

她喝得酩酊大醉,這回卻沒有耍酒瘋鬧笑話,隻是撐著路邊的樹吐得肝膽欲裂,酸水一股股往上湧,喉嚨被燒灼得生疼。

朋友將她送回家,她跌跌撞撞地進屋,夏振寧就坐在客廳沙發。

夏莓酒勁散了大半,勉強站穩,進廚房給自己泡了杯蜂蜜水。

她仰頭喝盡。

屋內燈很暗,很安靜。

她站在廚房,夏振寧坐在客廳。

夏莓低著頭,很突然地,一滴眼淚掉進杯口,“啪嗒”一聲。

“爸,求你了。”她吸了吸鼻子,終於頹敗地躬下身,掌根用力壓著眼睛,“求你了,你告訴我,程清焰到底去哪裏了。”

夏振寧回頭看她,安靜了許久,聽著她強忍著的啜泣聲,最後沉聲道:“我和你盧阿姨分開了。”

他聲音很平緩,透著安撫的意味,“所以,盧阿姨帶著阿焰去北京了。”

夏莓眼眶通紅地靜靜看著他:“那他不會再回來了嗎?”

“嗯,也許不會再回來了。”

她輕聲問:“那……他是不要我了嗎?”

夏振寧起身,走到她旁邊,輕聲說:“莓莓,你以後還會遇到很多人,各種各樣的人,有你喜歡的人,也有你討厭的人,雖然青春時遇到的人總是能在生命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但時間總是向前的,時間會覆蓋住那些痕跡。”

夏振寧摸著她的頭發。

這大概是夏莓記憶中,和夏振寧最溫馨的一幕。

他說:“莓莓,你可以記住他,也可以忘記他,但你還是得往前走。”

但你還是得往前走。

無法逃避。

時間會推著你向前。

夏莓依舊每周會去看一次心理醫生,直到又一年夏天,迎來了高三,夏莓結束了心理療程。

開學前,她去了趟照相館,洗了兩張照片。

一張是無人機拍下的兩人在陽台上的照片。

一張是他們一起偷偷去上海看演唱會時拍下的戴著貓耳的照片。

她將兩張照片夾在本子裏,那個本子記錄了她每一次考試的名次。

高三的期初考,她考了第70名。

而程清焰,成了一個傳奇。

大家並沒有細究他到底去了哪裏,畢竟已經保送,不再出現在學校也是正常。

陳以年之前聽夏莓說過他是去北京參加集訓,夏莓的狀態也很正常,隻是再也沒從她口中聽到程清焰的名字。

直到某天體育課。

太陽很大,熱烘烘的。

陳以年去超市買了沙冰,遞給夏莓一杯。

兩人坐在樹蔭下的台階,陳以年看了她一會兒,問:“你和程清焰分開了?”

夏莓一頓,低下頭,過了許久,她點頭:“嗯。”

“為什麽?”

“他走了。”

“去哪了?”

“北京吧,他不要我了。”

“他跟你提的?”

夏莓搖頭:“也不是,他隻是不告而別,突然就消失了。”

陳以年皺眉:“為什麽?”

“你怎麽那麽多為什麽。”夏莓笑了笑,用吸管戳著沙冰,淡聲道,“可能是因為發生了那些事吧,畢竟我差點就被那種垃圾禍害了,他就不想要我了。”

這話聽得陳以年眉間皺得更緊,但他當即嗤笑出聲:“你是腦子學傻了還是怎樣,那種事跟你有什麽關係,更何況什麽都沒發生,程清焰怎麽可能會那麽想。”

“那不然呢。”夏莓忽然收了笑,冷淡地看著陳以年,“他突然消失,再也沒出現過,再也沒聯係我,還會是因為什麽?”

陳以年也回答不出這個問題。

夏莓起身:“走吧。”

“莓莓。”陳以年叫住她,“之前唐青雲問過我一個問題,她生了那樣的病,我為什麽還要喜歡她。”

“……”

“我當時說,隻要是我喜歡的人怎麽樣都無所謂。”

“……”

“我相信程清焰也是這樣。”陳以年看著她說,“你還記得去年世界末日預言那天嗎?”

世界末日。

2012年12月21日。

周五,柯北天氣預報說會有初雪。

“嗯。”

“那天淩晨你發了高燒昏迷,程清焰想送你去醫院卻打不到車,隻能背著你朝醫院跑,卻沒想到半路會遇到龐屏。”

陳以年嗓音平緩,訴說著一個夏莓完全不知情的故事,“他怕龐屏會傷害到你,所以抱著你任由他們打,背上都是棍子印和腳印,渾身是傷,抱著你,一下都沒還手。”

他看著夏莓,沉聲:“他比你想象中的要更喜歡你得多。”

夏莓卻聽不下去,轉身就走。

越走越快,到後來是用跑的。

她衝進廁所,將自己關進隔間,渾身都在發抖,一邊發抖一邊忍不住想吐,吐得冷汗直冒,淚淌了滿臉。

吐完了,她精疲力盡地蹲下來靠在門板上,等休息好了,又麵色如常地回到教室。

高三很忙。

忙到她後來很少再想起程清焰。

隻是偶爾,夜深人靜,她刷題時碰到一道難題,怎麽做都做不出,才會想起程清焰。

但她隻是在題號前打個勾,等明天去問老師。

夏振寧說得沒錯。

她有時候會想起他,有時候又會忘記他,但不可避免地被時間一直推著往前走。

百日誓師結束後,教室黑板上開始用紅色粉筆寫下高考倒計時的天數。

一模、二模、三模。

夏莓後來的成績一直固定在50名左右,她語文和英語拔尖,化學和生物也不錯,隻是物理和數學偶爾會失誤。

但考北外問題不大。

她有時會看著桌角上的照片和字發呆。

照片是程清焰被保送後的采訪照片,字是她自己寫下的——北京,北外。

他們約定好的。

要一起去北京。

夏莓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些什麽,但高三的日子,她是靠著曾經的約定堅持下來的。

每天五點起床,學習到夜裏十二點睡覺。

她將那一頭漂亮的頭發紮起,偶爾盤起,因為過度用眼而假性近視,配了眼鏡,每天兩點一線,從學校到家,又從家到學校。

……

終於,2014年的六月到了。

高考來了。

考了什麽內容她其實很快就忘記了,就連作文都不記得寫了什麽。

當大家尖叫著發泄著,將成摞的書灑下樓時,夏莓抱著一捧書,拿著礦泉水瓶,默默離開了學校。

她坐上公交車,頭靠在車窗上,安靜地看著窗外的景色。

高考結束。

夏天來了。

處在當下時,夏莓常覺得時間過得慢。

可等到過後,再回頭去看,就會發覺,時間其實過得非常快。

光陰如梭。

畢業了。

距離她和程清焰第一次遇見也已經過了兩年了。

程清焰。

這個名字夏莓已經好久好久不敢這麽明目張膽地去想了。

車在一個站牌前停下,夏莓下了車,環顧一圈發現是完全陌生的地方,她便拿出手機導航,跟著走。

大概走了十分鍾,她停下腳步,抬起頭——

柯北監獄管理局。

夏莓在外麵站了很久,才慢慢走進去。

警察抬起頭,問有什麽需要。

夏莓緩緩眨了下眼,她聽到自己問:“這裏有叫程清焰的人嗎?”

“編號不知道?”

“不知道,姓名是程清焰,18歲,哦,不對,19歲了,95年2月17號出生。”夏莓心髒跳得厲害,“可以查一下嗎?”

“你等一下。”

警察低下頭,劈裏啪啦地按鍵盤。

就當夏莓以為自己要喘不過來氣時,警察說:“哦,有,你要探視?”

恍惚間,夏莓有一種錯覺。

這周遭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自己是在做一個荒誕的夢。

不然,明明該在北京的人,為什麽會在監獄?

夏莓攥緊拳頭,努力緩和喘息:“嗯。”

“什麽關係?”

“我是他……”

夏莓停頓。

她和程清焰現在算是什麽關係呢?

同學、兄妹,還是曖昧對象。

而後,夏莓忽然想起一年半前的那一天,他們約定的——等到高考結束,等到2014年6月8日的下午五點,走出英語考場的第一分鍾,我們就在一起。

夏莓抬眼,看著牆上的時鍾。

眼眶一熱。

她顫聲答:“我是他女朋友。”

剛剛高考完,她身上還穿著校服,警察詫異地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將登記冊遞給她:“填個信息。”

夏莓填好,看著另一個警察進去通傳。

她握緊拳頭,心跳跳得很快,然後忽然想起來,自己頭發亂糟糟地盤著,這一年多來她都沒有打扮的心思。

夏莓很快跑到門玻璃前,扯掉皮筋,對著玻璃將一頭及腰長發放下,又摘掉眼鏡,放進口袋。

她強撐著對著玻璃提起嘴角,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下一刻,警察回來說:“他拒絕探視了。”

夏莓愣住:“……什麽?”

“他不想見。”

她愣在原地,似是放棄了掙紮,墜入一層深似一層的大海,放任自己沉到那片密不透光的黑暗中。

她用力閉了閉眼,輕聲問:“那你能給我帶句話嗎?”

“你寫下來吧,可以寫信。”

“好。”

夏莓將那一捧教科書放到一旁,撕下一張白紙,在上麵寫下——

哥,我在北京等你。

外麵天很熱。

樹木鬱鬱蔥蔥,梧桐樹樹蔭下很涼快,有老人躺在樹蔭下的躺椅,手拿蒲扇,帶起一陣陣的風,也有騎著自行車穿梭而過的白襯衫少年,叮鈴叮鈴,車鈴清脆。

夏莓蹲在監獄門口,頭深深地埋進臂彎。

眼淚成串,掉個沒完。

其實,她不是沒想過,這個結果。

在最初程清焰消失不見的時候,她就已經想過,到後來溫媛媛告訴她,龐屏死了,她幾乎可以確定。

可她就是固執地不肯接受,害怕接受。

那晚,她喝得酩酊大醉,在夏振寧的話中,她接受了另一個說法,那就是程清焰不告而別是不要她了,才會一聲不吭地去北京。

夏莓接受這個說法。

逃避一般,用這個說法去掩蓋內心的猜測。

她寧願,程清焰是真的不喜歡她了,是真的因為龐屏的事而嫌她髒。

是真的,隻是,不願意跟她在一起了,所以才不告而別。

至少這樣,他依舊在某個地方,好好地生活。

依舊,逆風而上、前途無量。

她的少年。

明明是這世間最優秀的少年。

明明應該苦盡甘來,意氣風發,一生順遂。

可他為什麽要為那種人浪費自己的青春和才華。

可他為什麽要為那種人斷送自己的大好未來。

“程清焰……”她哽咽著,眼淚從掌根、指縫淌出來,語無倫次,“我跟你說過的啊,我跟你說過的啊!”

她無能為力地跺腳,氣憤又委屈,“我不要他死刑了,我不要他死刑,我隻要你好好的,其他我什麽都不要了……”

她精疲力盡地跪坐在地上,眼淚啪嗒啪嗒都砸在地麵,螞蟻都繞著濕痕走。

“你不是跟我約定了,2014年的夏天,要和我一起去北京的嗎?是你答應的,你會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像個瘋子。

警察出來想扶起她,她也沉著身子不肯動,或許是根本沒力氣動。

夏莓蜷縮在角落,哭到最後,她開始道歉:“對不起,哥,對不起,我不該任性那天晚上出來找你,我不該在你麵前哭,我不該不守在你身邊……”

“哥,對不起,你原諒我好不好,求你了……哥,原諒我,不要生我的氣,你不要不見我……”

……

那天後來,夏莓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麽回的家。

第二天,她就發了一場高燒。

渾身滾燙,人半夢半醒。

就是在這樣的狀態下,夢境中,時光仿佛倒流,她又回到了12年12月21日的淩晨,程清焰背著她在街頭狂奔,後來遇到龐屏。

那次她昏迷不知道發生什麽。

但在夢中,她卻清楚地看到。

穿著單衣的少年背對著那群人跪在地上,將她護在懷裏,牢牢抱緊她

末日交替時分。

世界混沌。

黑壓壓的電線在頭頂縱橫交錯,短路的破瓦燈滋滋響,忽明忽暗。

棍子一刻不停地打在他背上。

少年黑色單衣後布滿了腳印和棍子印記,疼得滿頭大汗,額前的碎發都濕透,鮮血還掛在嘴角。

狼狽落魄,至極。

夏莓在昏迷中一直在流淚,枕頭濕透。

夏振寧以為她是因為高考失誤了才哭,怕問了又讓她傷心,便沒多問。

那段時間夏莓實在渾渾噩噩,連高考查分的時間都徹底忘記,直到班主任興衝衝地給她打電話過來。

678分。

全校第28名。

三年來,她考得最好的一次。

夏莓報了北外的王牌專業,德語。

7月份,她收到北京外國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一切塵埃落定。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當晚,夏莓手機響個不停,都是來祝賀她的信息,她後來直接關了機,推開臥室內通向陽台的那扇門走出去。

她獨自一人坐在陽台,夜風和煦幹燥。

她看著夜空中並不明亮的星辰,漸漸就這麽坐在陽台睡了過去。

睡夢中,她來到北京,學習很忙,實習很忙,一天恨不得掰成兩天用。

直到某天,又是一個梧桐落葉的季節,她走在街上,仰起頭來看漫天落下的黃葉。

她似乎是想到些什麽,悵然若失。

然後她搖了搖頭,不再去想,兀自向前繼續走。

接著,她就看到了程清焰。

少年如風,依舊耀眼奪目、意氣風發。

夏莓問他:“你怎麽在這裏。”

他站在她眼前,笑得溫柔,說:“不是約好了,北京見嗎?”

從這個夢中醒來時,夏莓坐在椅子上久久沒有反應,而後才緩緩抬手捂住了臉,她低聲:“北京見,哥。”

第二天是畢業典禮,夏莓洗頭化妝,穿上漂亮的裙子,打起精神去了學校,依舊是全校最美的那個。

校長講話,主任講話,學生代表林勻講話。

大家說著“今天你以母校為榮,明天母校以你為榮”。

到最後,舞台留給大家。

開始大家還扭捏不敢上台,漸漸地氣氛熱絡起來,一個個同學都衝上舞台。

大家脫去校服,臉龐稚嫩又青春,高喊著自己虛無縹緲的理想與夢想。

有人說未來要成為最好的醫生。

有人說以後一定要紮根在上海,成為閃亮的都市麗人。

有人向暗戀的男生或女生表白。

有人感謝老師,感謝學校,感謝自己。

背景音樂是樸樹1999年演唱的《那些花兒》,唱著:

她們已經被風吹走,散落在天涯

有些故事還沒講完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歲月中已經難辨真假

如今這裏荒草叢生沒有了鮮花

好在曾經擁有你們的春秋和冬夏

……

夏莓坐在台下最後一排,離開學校的最後一天,她收了不少情書。

從那天以後,程清焰再也沒有出現,大家似乎也默認了她和程清焰不再有任何關係。

夏莓一封封接過情書,跟人道謝,又禮貌拒絕。

陳以年高考成績剛過一本線,但北京的大學分數總偏高,最後他選擇了一個北京的二本院校,還沒收到錄取通知書,但問題也不大。

他抽完最後一口煙,忽然起身,從其他人手中接過話筒。

他看著台下,目光漸漸變得溫柔,他笑了下,輕聲說:“我會替你去北京看看的。”

台下眾人嘩然,誰都不知道他這話是對誰說的,紛紛向周圍張望,想知道他視線是看向哪裏的。

他們都不知道,這句話是說給唐青雲聽的。

夏莓靠在椅背上,看了他一會兒,眼眶漸漸發熱。

然後她也起身,走上了台。

說來,在這些人的學生時代,或許,夏莓也稱得上是一個傳奇。

漂亮到極致,走到任何地方都是最奪目的存在,朋友很多,性格直爽,和程清焰談過戀愛,後來遭遇了不好的事,而成績卻從倒數一路飆升到高考的第28名,順利考入名校。

夏莓攥著話筒,握緊,看著台下。

“程清焰!”她喊了一聲,“你是我見過最混蛋、最不負責任、最言而無信的人!”

底下瞬間寂靜下來。

大家紛紛抬頭看向她。

程清焰這個名字,已經有些陌生了。

他傳奇到就像是一場隻存在於青春時期的幻想,是無數女孩心中那一抹足以照亮整個青春的萬丈光芒。

幹淨、清雋、成績優異

他突然轉學來了明哲,又突然保送,而後再也不見。

像一場悶熱暴雨中的幻覺。

夏莓那雙曾經漂亮的眼睛,後來一段時間沒有了光,而此刻,光芒又漸漸在瞳孔中匯聚,亮晶晶的,像勾人魂魄。

她垂下眼睫,一滴淚悄無聲息地落下。

臉上笑容卻依舊極為燦爛。

她拚盡全力大聲喊:

“程清焰!”

“你看到了嗎,我考上北外了!”

“我在北京等你!”

“你一定要來!”

哥,你一定要來啊。

我的智齒,我的真愛,我這輩子都無法忘卻的人。

你一定要來。

你一定,要來啊。

畢業典禮結束,夏莓回到家。

夏振寧正坐在沙發上,看著茶幾上那份錄取通知書——來自北京外國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他看了很久,眼睛一眨不眨,脊背僵硬得像座雕塑。

後麵這一年,夏振寧顧及著夏莓的心理狀況,不願在成績上去給她壓力,所以也從來不過問她的成績。

他竟然,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他的女兒那麽優秀。

夏振寧忽然想到那年寒假,他接到班主任電話,說要家訪。

他責罵夏莓整日遊手好閑,不好好讀書,當時程清焰似乎是對他說過一句什麽的。

是什麽來著?

夏振寧躬著背,努力回想。

哦,他說的是——她之前幾次考試都考得不錯,進步很大。

可當時夏振寧根本不信,他根本不相信夏莓會上進,甚至認為,她和程清焰在一起都是為了報複他。

他曾經,用那樣惡毒的想法去想他的親生女兒。

是他自己放棄了他的女兒。

“莓莓。”屋裏很暗,夏振寧低著頭忽然出聲,“對不起。”

夏莓腳步一頓,安靜下來。

她其實並不知道夏振寧這一句“對不起”確切的是為了什麽,她隻是覺得,是為了什麽都無所謂了。

她並沒有原諒夏振寧曾經對她的冷落和傷害,也無法原諒,傷害已經存在。

她隻是,不在乎了。

她選擇了放下,選擇了和過去的一切和解。

如果不和解,她也真的無法再撐下去了。

“沒關係。”她輕聲說,“爸。”

2014年8月底,夏莓坐上了去往北京的飛機。

從前,夏莓以為,有一天她離開柯北,是為了逃避那些不愉快的過往。

而此刻,她知道,她離開柯北,隻是放下了,於是開始全新的、她所期待著的新征程。

後來在北京的日子其實也過得很快,並沒有想象中那麽煎熬。

夏莓習慣了周末、課後都泡在圖書館,身邊也有好友,社交活動卻不算多,假期就去大公司實習,拚命學習各種知識和本領。

等到本科畢業那個年頭,她實習履曆極為漂亮,成績和證書也無可挑剔,因此拿到了本來需要研究生門檻的工作機會。

她逐漸適應北京的生活,交了很多朋友,依舊是耀眼的存在。

學習很忙,工作也很忙。

經常熬夜通宵,日夜顛倒。

夏莓幾乎沒空想起程清焰。

她好像真的,自由自在地在北京活出了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

隻是在同學興奮地說五月天要來北京開演唱會,問她去不去時,她忽然想起2012年的那個國慶假期,那場名為“諾亞方舟”的演唱會,想到他。

隻是在坐320路公交時,看到站牌上的清華大學西門站時想到他。

隻是在一個又一個下初雪的冬夜莫名其妙地難過,然後想到他。

隻是在路上看到泛濫的共享單車時想到他。

隻是在每次點煙時看到那一簇火光時想到他。

隻是在看到路上穿著高中校服的少年少女們時想到他。

夏莓從來沒有刻意地去想他,也再也沒見到他。

卻又好像,生活中每個細節都存在著他。

日子無法阻止地一天一天過去。

夏莓也在往前走,走過孤身一人的高三和大學。

被時間推著向前。

哪怕三步一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