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課鈴解救了周引,他對李擎扔下一句再說吧便回了課室。掌心還握著那管軟膏,他嫌燙手似的胡亂塞進褲袋,再打開課本,企圖讓注意力集中到密密麻麻的文字上。

同桌用手肘撞了撞他,好奇地湊過來,“你認識隔壁班被記過的那個?”

“認識,剛認識。”周引翻過一頁書,頭也不抬道。

“欸你騙人,你們早就認識了吧。你老實說,他是不是你新的?”同桌揶揄地看他,一臉玩味的笑。

“你聽誰說的?”周引平靜地反問,這位同桌算是和他坐得最久的一位,平常相處得不錯,這也是他直到現在都心平氣和的原因。

同桌將書本打開立在桌麵,一邊提防下來巡邏的老師,一邊壓低聲音道:“我朋友阮葳啊,秋遊你們提前回去,她說看到你有那個誰的微信。”

“他真的不是你的新男朋友?”同桌銳利的眼神掃過來,仿佛要看穿他臉上的破綻。

“不是。”

周引幹脆利落地否認,他翻到下一頁書,聽見同桌小聲嘀咕:“不是就好,阮葳看上那個誰了,說要追他。”

摩挲書頁的手指頓了頓,周引循著指腹劃過的字跡,本該瀏覽這一行的目光卻發散看岔到了下一行。

中午有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周引通常拖到食堂快關門才去吃飯。他一般不留在食堂吃,打了飯就走。他有很多去處,無人造訪的教學樓天台、學校西南門的廢棄涼亭、實驗樓某間閑置課室,統統都是他的秘密基地。

這天他照舊打完飯就走,經過用餐區,一眼就看到被幾個女生簇擁著坐在中間的李擎。

李擎埋頭扒飯,他麵前擺著好幾個飯盒,旁邊坐的是阮葳,阮葳殷勤地給他夾菜。可李擎低著頭,臉就快埋進飯盒裏。

周引打算走,卻被眼尖的阮葳看到並叫了他的名字。

這一嗓子讓李擎也抬起頭,雙眼直勾勾地看過來,眼裏有罕見的求助與渴望。接收到李擎傳遞的求救訊號,周引大發慈悲地走過去,先是跟阮葳和其他認識的女生打了招呼,最後才漫不經心地問李擎:“吃完沒?你說要幫我擦藥的。”

李擎立馬收拾餐具,阮葳托著下巴問:“什麽藥?”

“你忘了?我們一起去的醫院,你也要記得遵醫囑用藥,這樣好得快些。”周引和聲和氣地同她解釋。

阮葳噘了噘嘴,嬌嗔地道:“好嘛我知道了。”

李擎站起來,不發一言,握著飯盒的動作表明他可以走了。

周引對阮葳揮了揮手,臨走前開了個玩笑,換來阮葳嫣然一笑,“就借他用一下,很快還給你。”

實驗樓五樓第一間實驗室長期閑置,周引有這兒的鑰匙。幫李擎解圍後,本想在食堂門口跟他分別,誰知李擎對他隨口一說的話上了心,堅持要有來有往幫他擦藥。

周引隻得把人帶來這裏,門窗關上,窗簾全部拉下來。整間屋子密不透風,在李擎開燈之前,這裏足夠昏暗、隱蔽,毫不起眼。

“啪”的一聲燈亮了,實驗室原貌展露眼前。周引熟門熟路地搬了把椅子,在實驗台前坐著,掰開一次性筷子開始吃午飯。

不用他交待,李擎自顧自拉一把椅子在他身旁坐下,後背一靠長腿一伸,是個準備小憩的姿勢。

周引咬著筷子,側頭看他一眼。

李擎笑了笑:“我有點困,就眯一下,不會睡著,你好了叫我。”

“你可以回去睡,我不用擦藥。”周引咕噥了一句,李擎閉眼回答他:“是你說要我幫忙的,我怎麽能不幫。”

周引嗆回去:“我還說很快就把你還回去,是不是也該說話算話。”

李擎睜開眼睛,神情是放鬆的,語氣卻一反常態的強硬:“玩笑不能亂開,什麽還不還,我跟她們不熟。”

“你不怕我擋了你的桃花運,別告訴我你沒看出來她們中有人看上你了。”周引扒了幾口白飯,愈發覺得食不下咽,索性扣上飯盒蓋草草結束這一餐。

李擎正色道:“別亂說,傳出去對女生不好。”

他瞅了眼周引的飯盒,搖搖頭感歎他又吃那麽少,忽地從口袋掏出一張麵巾紙,身體前傾,伸手替周引擦了擦嘴角。

周引以為嘴唇油汪汪,拿手背粗魯地蹭了幾下。李擎說道:“沒什麽是我看錯了,死皮而已,嘴唇太幹燥了。”

周引把飯盒往旁邊一推,趴下來埋首進交疊的雙臂,做足了不理不睬的架勢。李擎站起來拿走周引的飯盒,再帶走自己的,悄然走出實驗室。

他在衛生間洗兩人的飯盒,偌大的鏡子照出他的臉,下眼瞼處一團烏青。李擎將清洗幹淨的飯盒放到一邊,用手掬一捧水潑到臉上,涼涼的指腹按壓著眼瞼。

“昨晚睡不好?”周引的聲音冷不丁響起,李擎睜開雙眼,定睛看鏡子裏的自己和周引。

不可避免地想起昨晚,雨夜,被迫留宿,突發的意外以及意料之外的交談。李擎努力回想昨晚的睡眠,隻記得意識潛入深海,那麽,應該是睡得不錯的。

“不,睡得挺好。”他給了肯定的答複,扭頭看向周引:“在這裏幫你擦藥好嗎,藥膏帶過來沒?”

周引踟躕著,從褲袋拿出一管扶他林軟膏,李擎將濕手擦幹,接過藥膏旋開管口。周引看著他的動作,不自覺咽了咽口水,右手揪住過長的校服下擺。

他盡力挺直背,不敢讓李擎發現他其實有點緊張。

李擎拿著藥膏向他靠近,隨手一指洗手台,指使道:“去那站著,背對我。”

周引站到洗手台前,雙手扶上冰涼的磚麵,鏡子映出李擎沉默的麵容。他們沒能在鏡子裏對視,李擎雙眸低垂,不用尋找他的目光,周引幾乎立刻切身體會到了。

李擎的手撩開他的校服下擺,掌心貼上後背皮膚,熟稔地按揉著,不時在他耳邊低語:“還會痛嗎?還有哪裏痛?”

周引咬了咬嘴唇,低下頭,不再看鏡子裏的他們——李擎在他身後,下巴似有若無像要靠上來,兩人身體重疊,雙手和下半身在鏡子裏看不到,這個姿勢曖昧得像極了擁抱,無法不叫人浮想聯翩。

李擎對他的窘況渾然不覺,甚至沒有抬頭看他一眼。鏡子裏隻看到他微微緊縮的眉頭,表情正直得仿佛這一切都與他無關,能與自己立即劃清界限。

“好了嗎?”周引問。

“嗯,好了,晚上洗完澡再擦一次。”李擎終於抬起臉,視線直直地對上鏡子裏略顯茫然的周引,眼神被攫取的一瞬間周引沒有其他反應,直到感覺有什麽東西掉落進褲袋。

他伸手進褲袋裏,摸到了一管軟膏和一顆有棱有角的硬糖。

李擎帶走兩個洗好的飯盒,大笑著揚長而去。

那天周引沒有吃這顆糖,他帶著它回到家,晚上胃口頗好破天荒吃了兩碗飯。晚飯後母親在客廳看電視,他陪著看了幾眼。

本地新聞播報某地有一名男子墜樓,鏡頭掃過事發現場,熟悉的老舊建築撞入眼簾,周引當即愣住了。那是昨天上午他去過的地方,他記得那棟樓破舊不堪,樓下大門鎖是壞的,電梯年久失修,還有那位冒充中介的至今不清楚是何居心的奇怪男人。

母親端來一盤切好的水果,問他臉色怎麽那麽難看。

周引胡亂應付了一句,他從沙發跳起來,幾步上了樓梯,衝進臥室猛關上門。手機在書桌充電,奔過去拔掉手機時膝蓋磕到了凳子。顧不上開燈,他忍痛點開通話記錄,隻想馬上給李擎打電話。

鈴聲響了幾遍還沒接通,他冷靜下來,掛了電話。上網搜索那個地方,跳出來的關聯詞聳人聽聞,跳樓自殺情殺仇殺說法不一,沒打碼的血腥照片公然掛在主頁。

周引盯著網頁上的縮略圖,墜樓男子臉部著地,血從身下蔓延,白色襯衫與褐紅血跡是對死亡最強烈的互文。

周引記起昨天那人的穿著,慢慢地和駭人照片裏的重合。他狠狠地打了個激靈,隻覺得毛骨悚然。

李擎回了電話,周引按下接聽,他截住李擎的話頭搶先說道:“你記得我昨天跟你說的嗎?有人冒充中介帶我去看房,我剛才看新聞,那個人墜樓了,死了。”

“你說他是跳樓自殺的嗎?那他為什麽要帶我去那裏?”

李擎連聲叫他的名字,他說周引,周引你停一下,聽我說。

“你想說什麽。”周引喉頭哽了一下,他停下來,等李擎開口。

李擎問:“確認是那個人嗎?”

周引嗯了一聲,“我記得他的穿著和身形。”

“你報警了嗎?如果附近有監控,警察查到可能會找你問話,你別怕,我陪你去說。”

“你說那個人帶我去那棟樓要做什麽,他還想帶我上天台,如果我跟他去了,他是不是就不會死了。”周引握緊手機,試圖辨別黑暗中的每一樣物件。可惜黑暗太濃稠,他什麽也看不清,正如他永遠也證實不了自己的猜想。

“會不會,他想死,所以想找個人陪他去死。”

“周引,周引你聽我說,你不要胡思亂想,不要自己嚇自己。”李擎的聲音沉穩有力,他不慌不忙地安撫,“你在家?這件事阿姨知道嗎?她不知道的話先別跟她說,要我來找你嗎?”

可是你來又能做什麽呢。

周引沒有問出口,李擎卻回答了他的心中所想,“我來陪你。”

在等待李擎來找他的那十幾分鍾,周引摸出口袋裏沒吃的那顆糖,剝開花花綠綠的糖紙,小心翼翼地將糖果含進嘴裏。

很甜,很硬,需要他花費十幾分鍾乃至更長的時間才能含化那顆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