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田作之助非常清楚自己的性格。

在立場相對, 又完全不認識對方的情況下,[織田]不可能如[太宰]所願,和和氣氣地坐在一起喝酒。

[織田]一定會對[太宰]兵刃相向的, 織田作之助毫不懷疑這一點,他也絕對、絕對不想看到這樣的結果。

不會傷害摯友。

這是織田作之助曾經給出的承諾, 即使是不知情的同位體,他也有義務阻止悲劇的發生。

……

黃昏, 逢魔之時。

織田作之助趕到Lupin的時候,夕陽染紅了半邊天。他跑的氣喘籲籲, 裝著果蔬的紙袋早就在半途因為礙事被丟在路邊。

巷子深處亮著一道微光,略有些陳舊的招牌,木門隻開了一條縫隙。

紅發男人的指尖懸在半空, 離門板還有幾厘米的距離。他還沒有想好怎麽見他們, 見麵之後又要怎麽說服[織田]相信他。

太宰喵蹲坐在他的肩頭,毛茸茸的尾巴甩了甩,拍打織田作的脊背, 無聲提醒。

太宰說得對, 都到這地步了, 猶豫也沒用。

……順其自然吧。

織田作之助淺淺呼出一口氣, 推開木門。

狹小古樸的樓梯和裝飾,悠揚的古典曲,一切都與記憶中別無二致。熟悉感讓織田作之助不知不覺放鬆了下來。

這種老舊的樓梯,走起路來不僅會發出清脆的噠噠聲, 還會伴隨“嘎吱”的響聲。

感謝他過去任職殺手以及跟黑衣組織鬥智鬥勇的經曆, 他的身手不僅沒有退步, 反而更進一步。織田作之助下意識地控製了自己的腳步聲, 沿途都沒有發出聲響。

他在過於安靜的環境中, 聽見從小酒館裏傳出的些許談話聲。

“……我從來沒有想過給你設什麽陷阱。”[1]

是[太宰]的聲音。

情況不太妙,織田作之助加快了腳步。

皮鞋的鞋跟觸及最後一個台階,極輕的“噠”一聲,打破了仿佛凍住的寂靜。

坐在吧台前的兩人倏地扭頭看過來,黑發的青年穿著做工上乘的黑色大衣,繞過脖頸的紅色圍巾乖順地垂落著,一如在他手下如臂指使的港口Mafia。

這麽一個大人物,合該是驕傲的、不可一世的,而不是像猝不及防被丟棄在滂沱大雨中無家可歸的貓咪一樣,露出可伶兮兮要哭不哭的表情。

坐在[太宰]身旁的紅發男人動了動身子,平靜的麵色下暗藏警惕,他的手裏握著一把手。槍。

是陪伴他許久的愛槍。是從前為了殺人,如今為了守護,自始至終伴隨著他的夥伴。

這一刻,織田作之助知道,他還是來晚了。

“把槍收起來。”

織田作之助閉了閉眼,對著吧台前的[織田]冷聲道:“槍口不該朝向朋友。”

他們的臉上還殘留著一秒前的情緒,很明顯,他們之間的談話並不愉快。而這一切在看到來人時,皆化成了驚愕。

“織田作!”[太宰]撐著吧台倏地起身,手背差點打翻桌上擺著的酒杯,他卻熟視無睹,不可置信地呢喃道:“你怎麽會在這?!是點數不夠嗎……不應該啊,我明明計算好了一切。”

[太宰]眯了眯眼,目光觸及織田作之助肩上蹲坐著的黑貓。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織田]看到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驚訝之餘更是警惕。

[織田]記得,某天下班回家後,孩子們緊張地關心了他好幾天。在他的追問下,咲樂才說出了那天抱著黑貓遇到了看起來很傷心的“織田作之助”。

所以,咲樂遇見的人正是眼前這個紅發男人。

緊接著,[織田]看到了自己養著的貓,遲疑地喚道:“……津島。”

聽到[織田]的呼喚,黑貓從“另一個自己”的肩上一躍而下,身姿矯健,幾步跑到[織田]的腳邊,扒拉了一下他的褲腿,懶洋洋地“喵嗚”一聲。

這是懶得自己爬上台麵,要[織田]幫忙。

好歹是養了許多天的貓,盡管黑貓看上去與敵人關係匪淺,[織田]猶豫片刻後還是彎腰將他抱了起來。

“津島,你不是被我留在武偵嗎?怎麽會跟到這裏來?”[織田]低聲問,他知道黑貓不同尋常的聰明,聽得懂人話。

“他是跟我一起來的。”織田作之助代替太宰回答道。

……津島。

瞬息間,[太宰]便懂了。

這隻貓就是主世界的太宰治!

“是你,原來是你破壞了我的計劃。”他咬牙道,“可你為什麽會來?”

織田作之助穿越過來還算情有可原,這家夥又是什麽時候從主世界跑過來的?!

這是[太宰]沒能搞懂的事。

“咪咪~喵喵喵喵!”我是跟著織田作一起來的啦,031號係統的能力更強,也更好用哦。

太宰治輕快地解釋道。

可惜在場的人除了織田作,沒人能聽懂一隻貓的貓語。

“他說,他是跟我一起來的……”織田作之助充當了臨時貓語翻譯器。

“你能聽懂貓說的話。”[織田]驚訝道。

織田作點頭。

“是嗎,真厲害啊。”一般人都不會相信的話,[織田]感慨了一聲就沒有下文了。

兩個織田作以宰貓為開端打開話題匣子,兩個太宰的氛圍卻越發冷凝。

看到另一個自己,他們隻會覺得令人作嘔,連空氣都被對方的黑泥帶得汙濁幾分。

或許是[太宰]的惡意太明顯,[織田]以為[太宰]要傷害黑貓,眉頭微皺,空出的手條件反射地護了一下。

[太宰]的表情凝固了。

他的表情不受控地扭曲,簡直要壓抑不住自己的怒火。

又是你啊,好運到讓他忍不住嫉妒的家夥。你怎麽能如此順理成章地同時享受兩個織田作的關懷和保護?

他苦心經營,就像在茫茫曠野上看不見前路和歸屬的迷途者,又像不知疲倦的朝聖者,在這條既定的命運之路上跌跌撞撞地行走。

他是如此疲憊,卻仍然得不到來自[織田作]的親近,因為他什麽都不知道。就連另一位織田作的友誼,都像命運施舍給他的限時大禮。

友情、羈絆……

憑什麽?

憑什麽!

同為“太宰治”,憑什麽主世界的太宰治就能輕易就能得到一切?!

從黑發青年身上散發出湮滅萬物的死寂氣息,他的鳶瞳中沉淪著比夜色還濃鬱的黑暗。

這是一個長期浸染在黑暗中,從身到心都染滿黑泥的[太宰治]。他仰躺在陰溝裏,汙水從身上流淌而過,眼中隻有夜空中一輪皎潔的明月。

而現在,他不敢伸手觸碰的月亮上坐著一隻好運的黑貓。

還欠揍地朝他喵喵亂叫!

這讓[太宰治]怎麽能不生氣!

黑貓跳到桌上,找了個不遠不近的距離蹲坐下來,繼續與[太宰]互瞪。

就在[太宰]克製不住心中的惡念,要脫口而出一些狠話時,織田作之助走到了他身邊。

紅發男人坐在了[太宰]和[織田]的中間,隔開了兩人的視線。

那是[太宰]特意留給[織田]的,後者因安全起見選擇了另一個位置。

桌上擺著兩杯酒,一杯喝了一半,另一杯紋絲未動。

“這一杯酒,有人喝過嗎?”織田作之助問。

[太宰]沒來得及說的話重新憋了回去,他悶悶不樂地坐回高腳椅上,臉色鬱鬱。

[織田]還不清楚眼前與他長得相似的人是好是壞,但他頓了頓,委婉又直白地提醒道:“這杯酒是由來自港口Mafia的太宰首領提前準備好的。”

織田作之助看他一眼,“我有些口渴,可以給我嗎?”

“……請便。”

織田作之助接過,仰頭一口全幹了。他沒說假話,跨過大半個橫濱一路緊趕慢趕,他真的需要補充水分。

在座的人皆吃了一驚,當場愣住了。大家都覺得他是在內涵[織田],幫[太宰]證明他的善意。

織田作之助或多或少也帶著點小心思,否則整麵牆的酒瓶,桌上也有未開封的酒和空酒杯,他為什麽一定要這一杯?

“咳。”織田作之助不在意地用手背擦去唇邊的酒液,杯子底座與吧台接觸發出一聲脆響。

“怎麽不坐?”織田作之助扭頭看向[織田],“如果不介意聊天的人中多出我一個,就請坐下吧。”

他側著臉,垂眸看著[織田]手中的槍。

“把槍收起來。”他說,“我可以保證,這裏沒有任何陷阱和埋伏,也沒有任何敵人,不是用到槍的時候。”

或許是織田作之助比[織田]經曆了更多,盡管年紀相當,織田作的氣質更加成熟。

織田作之助的氣勢鎮住了全場。

“……我無法相信你。”[織田]持槍的手沒有鬆開,“他是港口Mafia的首領。”

他的語氣中帶著某種深入骨髓的厭惡。

織田作之助點點頭:“我懂了。”

他從吧台椅上起身,靠近了[太宰]。

[太宰]對他毫不設防,鳶色眼眸中是麻木到極致的平靜。他微微仰頭看著織田作,靜靜等待即將到來的審判。

織田作之助伸出了手,倏地抽走了[太宰]掛在脖頸上的紅色圍巾——代表港口Mafia首領之位的紅圍巾,然後把它遠遠地丟到一旁的座椅上。

饒是[太宰]也沒想到這一出。

“等、等等……織田作,那可不能亂丟啊。”[太宰]哭笑不得。

織田作之助摁住[太宰]想探身拿回的手,淡定地說:“現在,他不是首領了。”

“不過是一條圍巾……”[織田]皺了皺眉。

“那是信物。森先生……啊,就是在他之前的前任首領,包括先代,都是使用這條圍巾作為首領的象征哦。”冷眼旁觀的黑貓突然口吐人言。

發生的事情太多,[織田]發現自己已經能平靜地接受撿來的貓會說話這一事實,甚至能反問:“你剛剛不是還不會說話嗎?”

太宰治:“用了一點小道具,也是有時效的啦。”

其實就是花錢在商城買的臨時翻譯器,時效為24小時,足夠了。

“這樣可以嗎?如果不行,我還可以扒掉他的外套。”織田作之助的手停留在[太宰]的衣領,隻等一聲令下(?),立馬動手。

[太宰]像被叼住後頸的貓咪,一臉空白。

“算了。”[織田]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的發展,他搖了搖頭,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坐回了原位。他的目的——從港口Mafia手中保住芥川龍之介的命——目的尚未達成,他還不能走。

所謂代表Mafia的外套和圍巾都是外物,[太宰]不是靠一條圍巾統治橫濱黑夜,Mafia們脫下黑西裝也不代表就是個好人。

在這裏取下圍巾,象征意義比現實意義大得多。

這意味著[太宰治]願意暫時拋棄其他身份,隻作為[太宰治]而存在著。這場談話的參與者也不是港口Mafia首領與武偵成員,而是[太宰治]與[織田作之助]。

拋開世俗立場,僅僅作為個人而展開的對話——這就是織田作之助想要傳遞的訊息。

[織田]接收到了。他的感性告訴他,眼前的黑發青年是真誠的、友好的。他的理智卻在時刻叫囂:這是港口Mafia的首領!那個犯下無數惡行,用恐懼統治橫濱乃至整個關東的黑夜化身。

這種人說出的話,怎麽能夠信任?!

更何況,多年前,是港口Mafia的人搶走了那幅畫——他遵守承諾,一直保護著的重要的東西。這件事就像一根刺,從始至終紮在他的心裏。

他對港口Mafia的厭惡,由此而生。

[織田]是這樣想的,也因此拔出了他的槍。

可現在,他神奇地見到了同樣自稱為“織田作之助”,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還有津島——那隻會說話的貓。

一連串神奇的事件砸下來,[織田]不僅沒有暈乎乎,反而越發清醒。

[織田]坐了下來,冷眼旁觀。看著[太宰]親昵地稱呼另一個他為“織田作”,兩人嫻熟地對話,聊的話題與Mafia毫無關係。

他側耳聽了一會兒,說的竟是用來做咖喱的食材在趕來的途中丟了的事。

津島自然而然地插話,撒嬌賭氣說“織田作為什麽隻給他做辣咖喱,我也要”之類的話。[太宰]不甘示弱地反駁。

一人一貓就在兩個織田作麵前唇槍舌劍、明嘲暗諷地吵了一架。

[織田]明智地保持沉默,織田作倒是一副習慣了的樣子,三兩下就緩和了衝突。

……港口Mafia的首領,還有如此孩子氣的一麵麽。

[織田]又一次懷疑起了自己的眼睛。

“給你們的酒。”

[太宰]重新調了兩杯酒,用的都是之前開封未用完的酒。

冰塊在澄澈的酒液中上下浮沉,[織田]盯著酒杯看了很久,最後還是湊到唇邊,輕輕抿了一口。

但也隻有一口。

四人……三人一貓安靜地待了一段時間。

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誰也不知道這個荒謬到極致的故事該從何說起。

不大的酒館中一片靜謐,誰也沒有出聲,唯有不變的古典曲靜靜流淌。

[太宰]突然感覺無比疲憊。

“織田作,你不該來。”[太宰]說。

[織田]沒有回應,他覺得這句話不是說給他的。

果然,坐在中間的紅發男人端著酒杯,沉聲道:“太宰,’我‘有權知道真相。”

[太宰]收斂起了笑容,輕聲說:“什麽都不知道,對你們才是最好的。”

織田作之助閉了閉眼,冷淡道:“太宰,我也是會生氣的。”

[太宰]的臉色僵了僵,握著酒杯的手緩緩收緊,指尖發白。

織田作:“大致事情,我都從太宰那裏知道了。包括這個萬物顛倒的世界,還有那個你一直在守護的東西……”

[太宰治]臉色劇變,打斷道:“織田作,不要再說了!”

旁邊還坐著[織田]呢!

織田作之助和太宰治早晚都是要回歸的,可[織田]不同啊!

“抱歉,打斷一下。”始終默默旁聽的[織田]忍不住插話道:“能讓我問一個問題嗎?”

織田作之助點頭:“請。”

[織田]問道:“你為什麽和我長得一模一樣?”

“因為我就是你,另一個世界的你。”織田作之助答道。

[織田]麵不改色地說:“證據呢?沒有證據,我無法相信你的一麵之詞。”

織田作之助便一一細數自己的過去,[織田]終於微微皺起了眉。直到織田作說到“在家門口撿到一個受了重傷的男人,這個男人就是太宰”時,[織田]倏地扭頭看向[太宰治]。

[織田]細細打量著黑發青年,心念一動。

“是你。”[織田]說,“那個時候倒在我家門口,身上纏滿繃帶,從不出聲說話的男人,就是你。”

[太宰]偏頭避開[織田]的視線,難以忍受這股要把他的靈魂都剝開的赤。裸目光。

[太宰]知道織田作接下來要說什麽。原世界裏,織田作之助為了躲避犯罪組織永無止境的追殺,為了保護畫,在太宰治的邀請下加入了港口Mafia。

而在這裏,他提前將畫奪走,保管在港口Mafia,一年後才將畫交還給它的主人。[2]

如果讓[織田]知道真相,一定能洗刷他的部分冤屈吧。起碼兩人能好好地坐在一起喝杯酒。

可是,不行的,絕對不行啊。他是將死之人,怎麽能……

周遭的空氣都變得稀薄許多,在織田作之助下一句話說出口前,[太宰]故作輕鬆地說:“[織田作],我之所以把芥川君引來港口Mafia,是為了保護這個世界。”[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