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酷暑,趙珫等人盤桓安王府一陣後,終於起身前往揚河山莊避暑。

每年夏季這個時候,趙璟琰和老太太本來也會去揚河避一避暑熱,不過這一回是和趙珫等人同行罷了。

揚河距離江寧有些遠,這些達官貴人平日裏沒受過苦,夏日裏趕個山路已是怨聲載道。一行人慢悠悠走了半個月才到。

秀秀坐在趙璟琰的馬車上,冰塊充足,寒氣碰到熱風蒸騰,變成陣陣白霧,十分涼爽。

自趙珫來後,趙璟琰雖然沒再去官衙點卯,日日賦閑在家,不過秀秀卻不大常見到他,他變得很忙,時常不在臨淵閣。

許是避子藥一事讓趙璟琰生了憤懣,即使白日裏忙得不見人影,夜裏照樣回來上工。

秀秀自知理虧,隻能曲意婉轉,伺候得柔軟逢迎些,趙璟琰通體舒暢,大發慈悲地準了她隨意閱覽閣中藏書。

剛得償所願沒多久,又要隨行去揚河山莊避暑。

一路上,秀秀大致摸清了皇帝趙珫南巡帶的人,除了幾位重臣及其家眷,宮裏就帶了麗妃和幾個答應,皇子也隻帶了麗妃名下的四皇子。

麗妃獨寵後宮,看起來確實如此。不過,趙珫卻極少去後妃那裏過夜,常常是一個人看折子看到深夜,然後獨自就寢。

作為一個皇帝,趙珫殫精竭慮,夙興夜寐,和臣子待在一起議事的時間比後妃多得多,就連唯一帶出來的兒子四皇子,趙珫也並不親近關心。

秀秀隱隱覺得,趙珫對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有一種漠然,甚至近乎厭惡的態度。

比起趙珫,夜夜纏著小小通房不放的安王殿下簡直是朽木不可雕也。

至於安王府這邊,老太太喜歡秀秀,手下清芳給她麵子,秀秀有意討好趙璟琰,溫柔小意,全心服侍,趙璟琰自然全部笑納,再得寸進尺。

這廂其樂融融,一派和睦,倒真有幾分像相公和娘子,相處曖昧又自然。

不過,萬幸的是,秀秀的肚子並沒有動靜。秀秀摸著自己依然平坦的小肚子,悄悄鬆了一口氣。

一隻修長有力的大手覆住了秀秀放在肚子上的手,月白色繡著竹葉的寬袖大袍完全蓋住了交疊纏繞的手。

趙璟琰從身後抱住她,低聲歎道:“秀秀何時給我生個女兒呢?”

秀秀身子微微一僵,不管趙璟琰抱她多少回,這種從毫不設防的身後完全壓覆過來,輕易攏住她全部動作的感覺,永遠讓她無法適應。

“可老太太更想要個孫子。”秀秀垂眼道。

“還是女兒好,女兒像你,看著乖乖的,其實又很機靈聰明。”趙璟琰貼著側頰調笑道。

不容忽視的溫熱氣息掃過秀秀的臉,秀秀臉頰微紅,微微側過頭。

“你若是給爺生個女兒,爺就抬你做妾。”趙璟琰把玩著秀秀柔軟的手指,漫不經心地說道。

“……多謝老爺。”秀秀稍微躁動的心一霎那冷卻下來,她瞬間從這種旖旎曖昧的氛圍中抽身。

不管趙璟琰看著她的眼神多麽深邃專注,不管趙璟琰看起來多麽喜愛她,給她多少特權,秀秀在他眼中,依然隻是那個村女出身的低微通房。

他把玩秀秀,和把玩拇指上的玉扳指沒什麽區別,隻不過秀秀會哭會笑,還會出其不意的叛逆一下,讓他生了更多的興味和樂子。

本質上,秀秀還是逃不出他五指山的一隻石猴罷了。

秀秀冷冷地想,生個孩子換一個妾室之位,趙璟琰自以為是對一個農女天大的賞賜麽?

可真是,高高在上的,令人作嘔。

秀秀依然垂著眼,將寒冷如冰的眸光藏在溫柔的眼皮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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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河山莊位於揚河邊上的一座山上,此山名已不可考,揚河山莊建在這裏,於是也被人直接稱作“揚山”了。

山莊三麵環水,後山還有一處天然溫泉,山上林深樹高,大大隔絕了暑熱。

值得一提的是,那個斷言趙璟琰命不好要先生孩子再娶妻的大師,就住在南山麓的圓頂寺修行。

老太太來這的頭一日,就帶著秀秀去圓頂寺上香求子。

秀秀入府快三個月了,趙璟琰對她十分寵愛,可遲遲沒有身孕,老太太確實有些著急了。她領著秀秀去拜見大師,大師卻不在寺裏,老太太隻好回來。

回來時,山莊已經點起了河燈,半山腰的溪流上漂浮著形態各異的燈盞,看方向都是從揚河山莊放出來的。

暮色深深,林高樹密,這些河燈像一條條發光的錦緞,從山莊吐出,繞著揚山流淌,遠遠看去,就像天上的銀河倒掛九重天,盛大而璀璨。

沿著蜿蜒不絕的河燈,秀秀回到山莊,山莊卻並不是燃萬千河燈的祥和平靜。

遠遠的,就聽見隱隱約約的兵戈相交之聲,殺伐之氣凜然,河中花燈的倒影化為碎片。

“太妃娘娘,山莊生變,請速速遠離!”一個身穿勁裝的男人攔停了馬車,秀秀認出他是趙璟琰身邊的侍衛順義,清芳的丈夫。

“順義,到底發生什麽了?”老太太拉開簾子,慌張地看向遠處燈火通明吵吵嚷嚷的山莊。

“太妃娘娘,有異族刺客潛入,此地不宜久留,先離開這裏!”順義說完,就跳上馬車,動作太大,他悶哼一聲,肩膀滲出鮮血,浸透了衣衫。

“順義!”清芳急得顧不上老太太,彎身鑽出馬車湊到順義身邊查看。順義是趙璟琰的侍衛長,也是王府所有侍衛的大哥,他身受重傷,老太太帶的侍衛也有些躁動不安。

趁著這兵荒馬亂的一刻,秀秀當機立斷,趁無人注意偷偷下了馬車。她與老太太分別坐在兩輛馬車上,一前一後,她清楚聽見順義的話。

秀秀躲在一棵大樹後藏住身形,沒多久,那邊恢複秩序,韁繩一拉調轉馬頭,老太太一行人轉頭往來路奔逃。

待聽不見馬蹄聲後,秀秀才從樹後出來,她遙望夜裏燈火格外醒目的揚河山莊,閃爍的燈火落入她的眼中,照亮了她眼中熊熊燃燒的渴望。

秀秀迅速撕掉過長的裙擺和過寬的長袖,斯拉的裂帛聲,昭示著趙璟琰精心挑選的樣式被無情毀掉。

她一把取下發髻上的玉釵,握在手心,將尖銳的一頭對外。

沒了那些繁複無用的累贅,秀秀覺得自己渾身都輕鬆了,她目光堅定,順著山路直奔廝殺中的揚河山莊。

那裏,有她的賣身契。

來時,趙璟琰當著她的麵,將她的賣身契夾在那本《寧國公主靜安寺遺事》裏,一並帶上。

趙璟琰認為她毫無威脅,牢牢握在掌心,卻又在某些時刻拿東西來震懾她。

那時,秀秀隻覺得趙璟琰這人喜怒無常,陰沉不定的。

剛才那一刻,秀秀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這個畫麵,她才知道,原來她清晰的記得每個細節,從趙璟琰夾著薄薄紙張的修長手指,到那本書具體的頁碼,她都記得。

一股強烈的衝動驅使她逃離。

多好的機會!閻王打架,小鬼趁機逃竄。

常言道,富貴險中求。對秀秀來說,應該改成自由險中求。

老太太的急躁她明白,趙璟琰日漸加深的執著,她也有所察覺。

此時不逃,以後就沒機會了!秀秀腦海中回響著這句話,促使她咬著牙衝入危機四伏的山莊。

秀秀繞了很遠,遠遠避開正門,從後山一個小小的角門潛入山莊。

她賭對了,這片原先應是柴房,天熱廢棄了。

秀秀順著長廊,按照心中記下的方位到了趙璟琰居所外圍,一路暢通無阻。

果然,趙璟琰的院子外煞氣衝天,十幾個黑衣人呈包圍之勢圍困趙璟琰,趙璟琰被五六個侍衛保護在其中,他手上握著一把長劍,身邊是七八具屍體,有黑衣人,也有穿王府侍衛服的。

秀秀躲在石柱後,看向戰況激烈的那邊。

她在府中從未見過趙璟琰使劍,他練拳比較多,就是用弓箭也有一種貴公子的懶洋洋的勁兒。

沒想到趙璟琰一劍在手,整個人氣勢陡變,黑瞳流光鋒利,冰冷睥睨,似乎他合該有一把殺人利劍,衝鋒陷陣一往無前。

看著趙璟琰又果決狠厲的一劍砍下黑衣人的頭顱,頸部噴湧出瀑布般的鮮血,後頸卻還留著薄薄一層人皮,重重的身軀倒下時,頭身終於分離,一片血肉模糊。

剛開始還有些滯澀,後來已經變得流暢熟練,似乎已做過千遍萬遍。

黑衣人源源不斷湧上來,地上堆的屍體越來越多。趙璟琰仿佛浴血煞神,他殺紅了眼,一人抵住一半攻勢。

來,即亡。

秀秀將手指攥緊,牙關不自覺地打顫,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恐怖血腥的殺人手段,那個屍山中央的男人,已經不像是個人了,像個索命的厲鬼,眼尾猩紅,嘴角含笑,他竟在享受嗎?

指甲無知無覺刺破掌心,鮮血一滴滴落下,尖銳的刺痛感驚醒了恍惚的秀秀。

她不敢再多看,趁著刺客都在攻門口,她繞到後麵翻院牆進入院子。

不慎跌落草叢,秀秀才發現腿都已經發軟,她顫顫巍巍摸著小腿骨,一動便是極度的疼痛,估計是骨折了。

驚人的意誌力支持她強忍劇痛,撐著牆站了起來,腳步放輕,一瘸一拐走到書房,剛摸到書房門,院門被人一腳踹破,外邊的人攻了進來。

黑衣人上百數不止,趙璟琰身邊最多十人,縱使每一個都很強,可是在無窮無盡的人海戰術下,隻能勉力纏鬥。

刀槍的寒芒劃破寂靜的院子,秀秀的手已經摸到了書房的木栓,兵戈破空之聲如在耳邊,她手一抖,終究恨恨地放了下來。

秀秀迅速轉身躲在柱子後麵的陰影裏,窺視門口的打鬥,趙璟琰這邊還剩五六人,另一邊的黑衣人不知道換了多少波了。

趙璟琰步步後退,越來越靠近書房,秀秀已經能清楚看到他臉上的冰冷笑意。

秀秀凝神細看,發現趙璟琰以身為餌,腳步看似竭力抵抗,實則有意往書房這邊引,身側幾人沒有像院外那樣護在他兩側,而是一邊抵擋一邊繞到後麵院門處。

竟是誘敵深入的包圍圈。

趙璟琰深黑的眼瞳中,滿是勾引無知獵物走上死路的陰暗興奮。

這個平平無奇的小院,他們今天不過是第一天抵達,那些刺客可能正是看中了他們舟車勞頓,遠離自家府邸,防備鬆懈,所以才在第一夜來個出其不意的刺殺。

誰知,趙璟琰早有準備,故意露出破綻,且隻帶幾個侍衛,讓刺客以為能得手。其實不知何時布下天羅地網,隻等送上門殺盡。

秀秀身在局外,看破陷阱,她眼神暈眩,想到了自己,自己在趙璟琰眼中,是否也像無知蠢笨的獵物,而他,則是那個布局誘殺滿腹心機的獵人。

此時,趙璟琰已經離她很近,隻有十幾步距離。她看見趙璟琰動作略微一頓,和另外幾個侍衛無聲無息對視一眼,嘴角弧度越發擴大。

秀秀知道,收網的時候到了。

突然,一絲細微的破風之聲從書房傳來,薄薄的窗格上一點鋒利寒光亮得晃眼,充滿惡意,直直對準趙璟琰不設防的後背。

長廊外的院中刀劍崢然相鳴,柱子後的長廊分外安靜。

此刻天地之間,此刻天地之間,或許隻有近在咫尺的秀秀能看見那一點,直直向著趙璟琰後心而去的肅殺寒光。,直直向著趙璟琰後心而去的肅殺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