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在雲霞觀抄了幾天書, 本以為是暫避風頭的手段而已,抄了幾天後倒漸漸投入了。

雲霞觀傳承二百年,最繁盛時觀中有三四百道士, 流傳下來的書籍十分龐雜, 不僅有道家書籍, 還有話本雜書,有的涉及山川田野,有的是雲遊道士傳記,不少記錄詳實用詞嚴謹, 甚至還有許多兒童開蒙用的書, 《千字文》《三字經》等等。

明遠說,過去發澇災時,山下的村莊被衝毀了, 許多村民上山進道觀避難,有先生在觀中設立暫時的學堂,一些兒童認字的書便是這樣帶進來的。

秀秀邊抄邊讀,透過泛黃的書頁和殘缺的字跡, 仿佛也回到了雲霞觀過去的曆史中, 和那些心懷仁義瀟灑雲遊的道士暢談, 不安的心慢慢鎮靜下來。

過了幾日, 她從前邊上山的香客那裏打聽到,那夜青梧郡官兵搜查後沒發現什麽,第二日便都恢複正常了,畢竟隔了一條長河, 還是在鄖縣周邊多搜搜才是靠譜。

搜查之事便這麽了了, 秀秀總算放下了這樁心事, 之前計劃在觀中暫避, 過幾日就下山繼續向西走,可是她住在雲霞觀的這幾日,樹靜人也靜,書海浩瀚,孩童嬉戲,竟有些不舍得離去了。

這日正殿的修繕到了最後關頭,人手不夠,秀秀挑著一扁擔木材送去,她氣喘籲籲放下扁擔,明塵站在梯子上往下瞥了她一眼,輕嘲道:“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挑幾塊木頭別累出病來了。”

人手不夠,秀秀剛才挑的分量和別的道士一樣,一點沒減,確實有些累,但遠遠不至於累出病來,明塵就這性子,不會好好說話非得刺著人,心腸倒不壞。

秀秀扭了扭關節,揚聲回道:“不勞道長費心,我好得很。”

明遠從殿中繞出來,笑道:“虞夫人做事利落,大家都看在眼裏,我師兄心裏知道,說出口的話卻變了味。”

明塵嗤了一聲,沒再說話,專心敲起來。

明遠帶秀秀走到了別處,二人遠離前殿慢慢走著,明遠邊走邊說:“虞夫人,之前青梧郡在搜人,你正好要出城躲避,實在不容我多想,言語莽撞了些,還望勿怪。”

秀秀看向明遠,明遠神色有些抱歉,眼睛不大卻很亮,仿佛洞察一切,秀秀神情自若地笑道:“道長負責處理觀中雜務和人際往來,敏銳些很正常,虞月並未放在心上。”

明遠笑眯眯道:“那就好那就好,如今山下的風波已停,觀裏的修繕也到了最後關頭,不日將閉觀,虞夫人對之後作何打算?”

秀秀抿了抿唇,她心中是想留在雲霞觀的,住了幾日,她知道雲霞觀如今沒落,算上未入道的廚子,不過二十幾人,除她之外,其餘香客最多住一晚便走,沒有長住的。

她正遲疑著,身後傳來明塵的聲音,“你沒地方去就繼續住在這,正好把書閣好好理一理,那地方十幾年沒人管過了。”

秀秀回頭,明塵的頭發亂糟糟的,道袍沾了不少灰,卻很難讓人跟狼狽聯係到一起,因為明塵的兩眼總是傲視他人,說話的語調常常不耐煩,好像這世間除了他別人都是榆木腦袋似的。

明塵還是沒什麽耐心的樣子,直接戳破秀秀的窘境後給她遞了個台階下,秀秀感激一笑:“虞月多謝道長收留,對書閣的事務定當盡心竭力。”

明塵睨了她一眼,“道觀清苦,你若撐不住也可自行離開。”

秀秀笑道:“我喜歡這裏的清靜,不覺得苦。”

明塵一挑眉,又點了明遠,“明遠,殿內還沒理完,一轉身就不見你人影了。”

明遠一拍腦袋,忙跟著明塵回轉,笑嗬嗬地任他數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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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去冬來,雲霞觀已經關門大半年了,這一年風調雨順,山下的百姓日子過得平和,雲霞山中,這個冬天和從前的很多個冬天沒什麽區別,一樣靜謐,隻是踩踏枯枝落葉的腳步聲熱鬧了些許。

雲霞觀中,秀秀輕輕擱下筆,手邊是雲霞觀第七代知觀餘不揚的筆記,這任知觀的經曆很有些不凡,他是中年才入道的,入道前是當官的,可惜官運不佳,屢遭貶謫,因此走了許多地方,心境開闊,不惑之年毅然辭官入道,也是在他手中,雲霞觀到達了建成以來第二個鼎盛時期。

根據他的筆記,可以看出此人心胸寬廣,自身修養極高,關心民生疾苦,是個仁善的好人好官。說來也是諷刺,如此仁善之人,為官時卻處處不順,事事受掣肘,當道士後反而能自由行事,和雲霞觀互相成就。

秀秀修複餘不揚的筆記花了許久,她坐在窗下品讀時,總是感觸不已,可能恢複完全後也沒什麽人在意,不過在這觀裏,每天重複枯燥的事太尋常了,她在書閣整理已經算得上有趣了。

她推開窗,昨夜起了寒潮,院中樹木打了霜,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正繞著樹捉迷藏,露出的雙頰有兩團紅,揚起的笑臉無邪天真。

大的那個是梧桐,她和半年前秀秀來時相比長高了一點,身上常年過大的道袍變成了棉麻小襖,是秀秀量了她的尺寸用道袍親手給她改製的,前幾日日頭好,秀秀牽著梧桐下山采買,特意去成衣鋪塞了棉花。

道觀裏的都是單身漢子,自己的日子過得糙,撿了小姑娘也不懂如何精心地養,梧桐長了幾年,年年都是穿大孩子剩下來的道袍,觀中沒有她這麽小的孩子,衣袖褲腳總是大了一截。

秀秀看不過眼,動手改了幾件,衣服合身了,小姑娘看著都沒那麽瘦小了,格外板正。

正笑著看他們玩耍打鬧,小的那個注意到窗戶這邊,蹭蹭跑過來,攀著窗沿奶聲奶氣地喊“娘”,黑亮的眼睛閃著光,鼻頭沁了點汗,手裏拿著一枝梅花。

“給娘花花,娘插在瓶子裏。”

這個奶團子似的小人正是鳴鳴,他如今快兩歲了,到了學說話的年紀,能跑能跳十分鬧騰,觀中的人都愛逗他玩,他最好的玩伴便是梧桐姐姐,兩個小孩成天膩在一起,把後山這塊都快翻禿嚕皮了。

秀秀接過那枝梅,語氣有些驚訝:“鳴鳴從哪裏折的梅花?梧桐姐姐又帶你去什麽好地方玩了?”

鳴鳴仰著頭驕傲地說:“是鳴鳴自己找的,在前麵一個高高的屋子旁邊,花花很香!”

梧桐這時也走了過來,她跺了跺腳,向秀秀告狀:“虞姨,鳴鳴他又亂跑!前麵有些屋子沒住人,一下雪就容易塌,我跟他說不可以亂跑,他還是到處跑。”

梧桐這話沒說錯,前幾年雲霞觀有些屋子年久失修,一下雪就塌幾間,有的小塌,落幾片瓦,有的大塌,頂梁柱都會塌下來。她長在觀裏印象深刻,常常叮囑鳴鳴不可以靠近那些沒住人的屋子。

今年是修繕了,可還是要防著,雲霞觀地方大人少,小孩跑不見了找起來也麻煩。

秀秀聞言板起臉,沉聲道:“鳴鳴不乖,去哪裏要和娘說,要告訴梧桐姐姐。有的地方沒人去,是關著小鬼呢,專吃沒人看著的小孩,鳴鳴要是被小鬼吃了,娘怎麽辦?”

鳴鳴將頭搖成撥浪鼓似的,眼裏閃著淚花,“鳴鳴不要被小鬼吃,被小鬼吃了娘就沒有寶寶了。”

“那就不要亂跑,要是真的很想去,一定要叫上其他人一起,梧桐姐姐、叔叔們或者和娘一起去好嗎?”秀秀彎下腰,擦了擦鳴鳴的臉頰,溫柔地哄著。

鳴鳴鄭重地點了點頭,梧桐在鳴鳴身後揉了一把他的頭發,大姐姐的樣子十分可靠。

秀秀哄完了小孩,把兩人都叫了進來,梧桐過完年就五歲了,一般人家四歲開蒙,她在山中無人管教,開蒙已經晚了一些。知觀明塵好像幼學挺紮實的,但是早早入了道,自己的字都像狗爬,更別提教別人了。明塵跟前任知觀學了些賬本,其餘人基本停留在認字階段,教書遠遠不行。

最後隻能是秀秀來教梧桐了。

雖然時下對女孩子不要求讀書認字,可秀秀覺得女孩子更應該讀書認字,不提科舉入仕,至少以後不會吃這方麵的虧,糊裏糊塗就賣了身按了指印。

她自己女紅不精,勝在運氣好多讀了些書,也隻能教梧桐這些了,總沒有壞處。

梧桐坐在木凳上,挺直了背翻著書,像模像樣的跟著秀秀念。

鳴鳴還小,往往在一旁閑不住,過一會秀秀再看他,已經伴著朗朗讀書聲攤平了肚皮睡著了。

秀秀無奈地搖搖頭,梧桐捂著嘴偷偷笑,她還挺喜歡跟著秀秀學習的,從前明塵閑得無聊會跟她講講道教的故事,明塵不是個講故事的好苗子,再有趣的事經他口也變得幹巴巴的,時不時還插入幾句自己的見解,嘲諷居多。

對著明塵她都能睜大眼睛聚精會神地聽著,何況秀秀教她深入淺出娓娓道來,梧桐是越聽越有意思,鳴鳴聽來就是催眠之聲了。

“鳴鳴還小,過兩年就能聽懂了。”梧桐笑道。

秀秀忍不住笑了,給鳴鳴蓋嚴了被子,轉身繼續講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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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這一年過年,大雪封山,山中入目盡白,鳥獸不見蹤影,雲霞山無人進出。今年雲霞觀好好修繕了幾間正殿,再加上有鳴鳴這個小人精叔叔伯伯哥哥姐姐的玩鬧著,這個年過得熱鬧許多。

秀秀這邊安寧和樂,歲月靜好,山下卻不大太平。

京城,國師在宮宴上意圖行刺皇帝,安王雖及時救駕,皇帝依然受驚不小,回去便一病不起。國師行刺不成被當場拿下下了大獄,隔日就畏罪自盡了。

安王趙璟琰在皇帝病榻前受封攝政王,掌朝政大權,趙璟琰掌權後頭一件事就是整肅朝綱,拔除了好幾顆硬釘子老蛀蟲,就連外人眼中兩袖清風的兵部侍郎任行波也受了訊。

自此,陰霾籠罩一年多的京城局勢重新明朗起來,攝政王如一股挾裹著雷霆之勢的颶風,以不容忽視的權柄站在了皇位之下。

京城官員人心惶惶,每天勒緊了頭皮去上朝。

京城,攝政王府,趙璟琰背著手立在廳堂之下,懶散地轉動拇指上的玉扳指,目光落在牆上的一副柳大家的真跡上。

身後順義半跪著報事,“……褚太醫說,老太太的心悸之症調養的好,如今氣色越發好了,隻是時時念叨著……側妃娘娘和小少爺。”

說到最後,順義的聲音不自覺低了下去。

趙璟琰轉動扳指的動作一停,轉過身,壓低的眉骨戾氣越發深重,薄唇平直近乎一條永不會翹起的直線,一開口便涼到瘮人。

“找到了嗎?”

“沒有。”順義自然不會問找誰這種蠢問題,王府沒人不知道找誰。

去往鄖縣的路上遭遇刺殺,側妃娘娘和小少爺與王府的人失散了。自下邊的報上來這消息後,趙璟琰冷硬的神色就沒融化過,且還有日趨暴戾的傾向。

壓入京城時行事還有些受製,很快趙璟琰就以鐵血手腕拉開了爭權的帷幕,不到一年時間就登上了攝政王之位。

皇帝病了,王相倒戈,秦家唯安王馬首是瞻,任氏元氣大傷,成了棄子。

“任家怎麽說?”趙璟琰問。

“還是‘不知’。”順義硬著頭皮回道,他想起任行波那灰敗的臉色,心中唏噓不已,做什麽不好,非得招惹王爺的心尖尖,又是安排刺殺又是劫人,劫走了人又欲殺害。任行波真該感謝他女兒有個好侍衛,刀下救了秀秀一命,不然他老早就成了一抔黃土了。

不過雖救下了秀秀,秀秀卻跑不見了,趙璟琰逼問無數次,那些守在林子外的任家侍衛依然不知道秀秀往哪個方向跑了。

一個身著華貴衣裙滿頭金釵的女人,還抱著一個不會走路的小孩,竟然就這麽憑空消失了?那些侍衛竟然連人往哪個方向跑了都沒看見。

趙璟琰閉了閉眼,牙槽咬得死緊,“廢物。”

順義低頭的幅度更深了,下意識地屏住氣息。

“她一個女人帶著孩子,沒有戶籍,沒有銀票,她怎麽活下去?難道真成了仙不成,駕著雲鬥在空中生活?”趙璟琰切齒恨道,黑瞳流轉著深不見底的漩渦,手背青筋一條條暴突出來。

鄖縣周邊幾個地方關卡卡得前所未有的嚴,恨不得一隻蒼蠅飛出去都要訊問戶籍官文,這樣嚴,大半年來依然沒有任何消息。住在城裏,單身女人帶個一歲多的小孩多顯眼,就算是隱居深山老林,她也要經過城鎮吧,總不能插了翅膀飛走。

還有一種可能,是秀秀和孩子逃出去後遭遇不測,已經不在人世,畢竟那片山林深,要是跑錯了方向越跑越深最終一腳跌落也是有可能的。順義心中閃過這個想法,可是他不敢說。

時間過去這麽久,還沒有半點消息,什麽可能都會有。

這時,門外跑進來一人,戰戰兢兢地低聲道:“王爺,宮中傳信,皇上今日發病,神情恍惚,直念著‘成仙、成仙’,吞了一粒仙壽丸後口吐白沫,太醫已經去看了。”

趙珫自兩年前宮宴上第一回 發病後,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發病一回,有時狀若癲狂渾身抽搐,有時兩眼一翻口吐白沫。

這回發病不湊巧,正好撞上趙璟琰的忌諱了。

那人一報完,順義心一跳,皇上啊皇上,你這會鬧著成什麽仙啊,王爺找不到人都快入魔了,本來瘋勁上來胡亂猜測,過後便不會放心上,你這麽一鬧,把王爺恐懼而不可能的事反倒壓實了。

沉默半晌,頭頂傳來低啞的男聲,語氣森然,長眉一挑,眼神盡是暴戾。

“去,讓秦呈進來議事,本王要夷平大魏每一座道觀,爺倒要看看,誰敢成仙。”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