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入冬, 趙璟琰從京城回到江寧,他這次回來沒有大張旗鼓,不知道的還以為攝政王還在京城掌管大局。

一年多沒回江寧, 他回府頭一件事還是去雅芳閣看望老太太, 聽信中說, 老太太的身體調養得好,已經幾個月沒有出現心悸的症狀了。

趙璟琰一見,老太太受著病痛折磨還是瘦了許多,精氣神遠不如之前足, 即使如今養得好, 整個人還是蒼老了不少。

“娘,孩兒回來了。”趙璟琰大步上前行了一禮。

老太太半扶住他,慈祥地笑著, “好孩子,你終於回來了,讓娘看看,又瘦了。”

趙璟琰起身坐在一旁, 自顧自飲了一杯茶。

母子二人寒暄一番, 老太太問了問京城的情況, 如今四皇子登基, 設了二相三公輔佐,朝政逐漸平穩,沒什麽大事,攝政王一時離開也不打緊。

老太太瞧著底下的趙璟琰, 他一身墨黑勁裝, 冷硬的麵龐越發深刻, 眉眼淡淡的, 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的樣子,懾人的權勢滋養下,周身氣勢讓人捉摸不透,抬眼時黑瞳都泛著寒光,冷意沁入骨髓,叫人不敢直視。

而立之年,兜兜轉轉還是孤零零一個人。

老太太看了又看,還是問了出來:“璟琰,你在京城,可有遇見心儀的女子?過了年你就到而立之年了,身邊沒個人怎麽行啊?”

她刻意避開提起秀秀,可是做娘的怎麽忍心孩子一個人冷冷清清的,如果秀秀一直找不到,趙璟琰就要一直孤身嗎?她這個兒子生得極好,雖性子乖張些,可是如今權勢滔天,想再娶再容易不過了。

趙璟琰隨意扯出一個笑,眸子冷然,“娘不必煩心,我一個人更方便行事,沒必要再招一個麻煩進門。”

老太太歎了一口氣,看他那樣子,終究沒問尋人尋的如何之類的話,這是王府不能說的傷疤,撕之即見血。

她沒有再勸,“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如今身子不好,也沒精力去操持你的事了。”

老太太眉眼間露出疲憊之色,想起餘家的事,稍稍提起勁來,將那封信和信物拿了出來。

“餘家對我們有恩,人家求到我這個老婆子這來了,不能不管。”

趙璟琰掀起眼皮掃了一眼那信,語氣薄涼道:“官文已經昭告天下。”

這意思是沒有通融餘地了。

老太太一聽,心裏涼了半截,趙璟琰竟如此漠然。

她攥著信,沉聲道:“娘知道沒有朝令夕改的道理,可是律法之下尚有人情,娘沒辦法坐視不理,將來下了黃泉無顏麵見兄長和餘家的叔伯。”

趙璟琰皺眉道:“娘,別說不吉利的話,您定能長命百歲。”

老太太將信拍在桌子上,語氣軟和了下來,“璟琰,不說別的,那雲霞觀也是個百年老觀,聲譽很好,你陪我去一趟那雲霞山罷,不擺你攝政王的名頭,就以普通香客的身份去那拜一拜瞧一瞧。

去了之後,如果真的沒有轉圜餘地,好歹讓我親眼瞧一瞧餘家小郎君,不然娘這心中實在過意不去啊。”

話說到這個地步,趙璟琰隻好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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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快到冬天了,雖還沒下過雪,寒潮已經來襲,雲霞觀裏的人都換上了厚厚的棉衣。

秀秀給鳴鳴套上一件厚實的夾襖,用力扣緊了扣子,肚皮圓圓的,衣服繃得有些緊,她笑道:“好小子,又長胖了不少,上個月才打的衣裳就緊了,這個月沒少去孫姨家開小灶罷。”

鳴鳴圓睜著眼,一臉無辜,“娘,什麽是‘開小灶’呀?”

“就是饞嘴貓鳴鳴的意思。”梧桐從門外走了進來,笑著說道。

鳴鳴轉過頭據理力爭:“鳴鳴不是饞嘴貓,鳴鳴是乖寶寶。”

秀秀拿出一頂紅帽子給鳴鳴戴上,口中熟練地哄著:“乖寶寶不要動,娘給鳴鳴戴個漂亮帽子。”

鳴鳴伸手一摸腦門,摸到了幾條挑出來的線條,他疑惑道:“帽子上有什麽?”

梧桐取了桌子上的銅鏡過來對著鳴鳴,鳴鳴一看鏡子,他穿著厚夾襖,圓滾滾的,腦袋上戴了個紅帽子,腦門的花紋似乎有幾分眼熟。

他歪頭苦想,突然眼睛一亮,小心撫摸那個金黃色的“王”字,喜愛極了,興奮道:“是老虎!”

前些日子,他們在山中遠遠看見了一隻老虎,老虎悠閑地穿過樹林,偏頭瞥了一眼身上沒毛的弱小人類,踏著樹枝走了。那氣勢,一下子就把鳴鳴迷住了,回來翻出失寵已久的布老虎偏要抱著睡覺。

之後天天鬧著要去看老虎,可是雲霞山十分廣袤,便是長住多年的獵戶也極少見過老虎,這種大型猛獸似乎和人類住所隔得很遠,在更深的林子裏,偶爾才會出現,不是天天都能見著的。

鳴鳴傷心了幾天,秀秀在做帽子時便特意在額頭上加了個老虎的花紋。

單純的小孩果然被哄到了,再次開懷大笑起來,對著鏡子左瞧右瞧。

秀秀轉向梧桐,柔聲問道:“梧桐,你準備好了嗎?”

梧桐點了點頭,脆生生道:“準備好了。”

今天難得出了太陽,秀秀決定趁早帶梧桐下山買些東西,免得過陣子大雪封了山出不去。

鳴鳴停了動作,眼巴巴地仰頭望著秀秀:“娘,我也想下山。”

住在雲霞觀沒多久後,秀秀下山進城就發現關卡卡得嚴了,萬幸她那次帶著梧桐一起,小孩一身老舊的道袍,一看便知是雲霞觀出來的,秀秀做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勉強蒙混過關。

她進城後趕緊買了些化妝的材料,把臉塗黃,眉毛刮掉,眼角描了些皺紋,還給臉上添了個大痦子。

之後秀秀便極少下山,能不下山絕不下山,建了學堂後,和山民熟悉了,便從他們口中了解山下的消息,有需要便托他們轉買。

這回下山,秀秀是打著明年開春離開雲霞觀的主意,因此必須要下山親自考察一番周圍的情況,來年下山後能直接去合適的別處。

之前鳴鳴也想下山,秀秀總是狠心拒絕,並且騙他山下有壞人要抓他,唬得他不敢下山。可是孩子的好奇心往往很旺盛,一時唬住了,隔陣子又冒出來。

秀秀這次沒有直接拒絕鳴鳴,她摸了摸鳴鳴的臉頰,溫聲道:“等明年鳴鳴長大了,就帶你下山。”

鳴鳴歡呼一聲,抱住秀秀,“娘,鳴鳴今天最最開心了!”

“喲,還會用‘開心’這個詞了。”秀秀笑道。

胸前的小腦袋動了動,“鳴鳴開心!”

秀秀不由失笑,又簡單交代了幾句,什麽“不可以亂跑”“好好吃飯不許挑食”之類的,鳴鳴連連點頭,也不知聽進去了幾個字。

秀秀無奈,看了看窗外的天,鬆開鳴鳴,坐在一旁化妝扮醜扮老。

梧桐聰慧,秀秀一在旁邊坐下拿出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她就牽著鳴鳴走了出去。

她知道虞姨每次下山都會把自己好看的樣子弄醜,然後包著頭巾遮臉,下了山進城才取。她曾經問過,虞姨立刻斂了笑容,美眸染上幾分憂慮不安,沉默良久,隻輕聲讓梧桐不要說出去,這是她們兩個的秘密。

梧桐就再也沒問過了。

過了一會,兩人從後麵的小路悄悄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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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璟琰帶著老太太來到雲霞觀時,已經快到中午了,雲霞觀門前隻有一個小道士在掃落葉。

國師暴斃,後來又發文書關道觀,一係列操作下來,雲霞觀近日又恢複了冷清。

看見這一行衣著低調卻氣質不凡的人,小道士趕緊迎了上去,老太太走在最前麵,笑著問道:“道長,這裏便是雲霞觀?知觀可是明塵道長?”

小道士點點頭應了,請他們入觀。

趙璟琰一揚手,兩列侍衛整齊守在門前,小道士這才看見最後麵的趙璟琰,趙璟琰瞥了他一眼,黑瞳是不帶任何情緒的沉。

小道士哪見過這樣的人,頭下意識地縮了縮,看向老太太,“這……”

老太太慈和道:“家中有些薄產,是以出門在外警惕了些。道長請安心,家中侍衛不會隨意動刀動槍,驚擾道家清靜。”

小道士接受了這個說法,帶他們入了雲霞觀。

趙璟琰跟在最後頭,百無聊賴地打量著四周環境。

雲霞觀房屋殿舍都已老舊,長久的風吹日曬,簷角的風鈴俱已風化,青瓦不複蒼翠之色,泛出灰樸來。

觀中十分冷清,偶有幾個道士在廊下走過,道袍半舊不新,神色安然從容,看見他們,也隻是略一稽首,念聲法號,隨後離去。

這山中百年道觀,倒是清靜自然,仿佛一磚一瓦都已和雲霞山融為一體,在滔滔的時間長河中靜靜佇立,全不似京城道觀的媚俗。

老太太見趙璟琰四處觀望,笑道:“這雲霞觀不愧是百年名觀,一草一木都有些仙氣似的,叫人不忍心驚動。”

小道士不懂話中暗示,青澀的臉上掩不住驕傲,開始介紹起周圍幾座殿宇。

趙璟琰一揚眉,隻當沒聽到老太太的話。

到了正殿前,道觀特有的清香縈繞,趙璟琰遠遠看見殿中高大莊嚴的三清像,略微不屑地冷哼了一聲,停了腳步。

“娘,我不信佛也不信道,就不進去拜了。”

老太太無奈地搖了搖頭,也不強求,“那你隨意轉轉罷。”

趙璟琰轉身便走,過了幾座殿,又繞了幾間廂房,慢慢竟走到無人處了,周圍已好大一會兒沒看見道士了。

他望著眼前格外老舊的廂房,屋簷角落爬滿了蜘蛛網,一看便是許久沒住過人了,空氣中似乎都有灰塵浮動。

趙璟琰愛潔,不欲再往裏走,正準備原地返回時,不知從哪響起了一聲小孩子的抽泣,憋著嗓,委屈巴巴的。

趙璟琰突地一停,不知為何,那小孩隻小聲哭了一聲,他卻能從中聽出委屈之意,一下子挪不開步子了。

“嗚嗚嗚哇哇……”小孩憋了一下沒憋住,正式哭了起來。

這回,趙璟琰聽清了方向,正是從廂房那邊傳出來的。

他掃了一眼簷角白色的蛛網,眼中浮起了怒意,那些道士都幹什麽去了?把一個小孩關在沒人住的舊屋裏,真是人麵獸心。

那孩子的哭聲像一道無形的繩索勾著他,聽起來那麽細弱可憐、孤獨無助,聲音極稚氣,可能還是個奶娃娃。

趙璟琰衝動之下無暇多想,已經一腳踹開了廂房大門。

不知積了多久的灰塵在空中四散開來,像天女散花似的。趙璟琰墨黑的衣裳瞬間沾上了一層灰,一塵不染的黑靴更是直接受害。

他不耐擰眉,揮了揮手打散麵前的灰塵,第一時間向屋內望去。

窗戶下,一個兩歲多的小孩蹲在牆角,粉雕玉琢的臉蛋上有幾道黑手印,見他看過來,小手抹了一下,又添了一道黑印。

一雙黑亮的大眼睛滴溜溜的,憨憨中透著幾分狡黠,看起來怎麽那麽熟悉呢?

趙璟琰不動聲色地接近,心不知為何砰砰直跳,越跳越激烈,好像快要忍不住衝出胸膛說話似的。

他終於走近了那小孩,那孩子扶著牆單腳站了起來,兩眼不見恐慌,反而好奇地打量著趙璟琰。

趙璟琰半蹲了下來,視線和小孩同一高度,他開口時,語氣竟有些滯澀,這不該出現在堂堂攝政王身上。

可在這間積滿灰塵的小小廂房中,麵對一個兩歲多的小孩,在外讓人聞風喪膽的堂堂攝政王,頭一回如此輕聲,害怕驚擾空中漂浮的塵埃似的。

他問道:“你叫什麽?”

一個非常、非常簡單的問題,趙璟琰問出口後卻不自覺屏住了氣息,牙關輕顫。

他在期待,也在深深地害怕著。

小孩眨了眨眼睛,奶聲奶氣回道:

“叔叔,我叫鳴鳴。”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