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的新學年剛開學,鄭微她們就要從原來的宿舍搬往學校新建的女生宿舍大樓,她的行李一直是最多的,陳孝正也自然被她拉來充當苦力。那一天學校特許男生在舍管阿姨的眼皮底下進入女生宿舍,陳孝正第一次見到402的廬山真麵目,他一到,阮阮就鬆了口氣地說,“你來了就好了,這個爛攤子就交給你了。”
“鄭微,不要告訴我宿舍最亂的那張床就是你的。”陳孝正指著其中一張床問,果然,他在她的一陣幹笑中得到了料想中的答案,不由歎氣,“細節反映了一個人的生活態度,你就不能有秩序一點。”
“亂中有序,亂中有序。”鄭微敷衍道。
他認命地給她收拾東西,鄭微鞍前馬後地跑腿,倒也殷勤。整理到她床前的小百寶箱時,一本不算新的《安徒生童話》掉了出來,陳孝正把它撿起來拿在手中,“你果然還處在看這種讀物的階段,居然還放在床頭。”
鄭微忙說,“給我,給我,我來拿。”
他卻不著急給她,翻了翻,隨口說道,“我小時候倒是沒有看過這種童話書了,借給我看看可以嗎?”
他這句話本身就隻是一個象征性的禮貌問句,一本書而已,借給他又有什麽不可以,隻是鄭微忽然沉默了。他當然不知道,這本書對於她而言,不僅僅是一本《安徒生童話》,那代表了林靜與小飛龍所有的記憶,隻屬於他們兩個人的記憶。林靜走了,至今杳無音訊,他曾是她成長過程中最重要的人,可現在她擁有的也不過是這本書而已。
“不可以嗎,我隨口問問罷了。”陳孝正有些意外,但也不為難她,合上書便遞回她麵前。
鄭微咬了咬自己的下唇,她心裏忽然很矛盾,然而林靜已經把她和她的回憶丟下了,阿正才是她現在最最喜歡的人,她什麽都願意跟他分享,何況是一本書。
“給我幹嘛,你想看就拿去吧,不過記得要給我哦,這本書陪伴我很多年了。”
他笑笑,將書收到自己的外套口袋裏,繼續當她的搬運工。挪到漂亮寬敞的新宿舍之後,自然又是一番忙活。
次日是星期六,鄭微和陳孝正約好一起去圖書市場淘書。圖書市場跟書店不一樣,書多且繁雜,價格也比書店優惠,最吸引沒錢有時間的學生一族。出門的時候,阮阮提醒她回來得早一點,下午說好了宿舍集體出動去吃火鍋,慶祝她們集體的“喬遷之喜”,鄭微答應著知道了,就興衝衝地出了門,因為在此之前她和阿正都隻是在學校同進同出,他又不愛逛街逛公園,這一次去圖書市場可以說是他們兩人第一次正式的校外約會。
也就是這一次,他讓她在學校禮堂門口從早上8點半等到了10點半,當他姍姍來遲,略帶歉意地說著自己的理由時,她反複地在心裏說,別生氣別生氣,不要把這樣難得的一天弄砸了。可是依舊裝不出高興的樣子,隻得捂著耳朵,“我不要聽理由,你這個遲到大王,下次再這樣我不理你了。”他見她這個樣子,也選擇了不再解釋。
她的壞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上了公車不久,又開始歡聲笑語不斷,他本來話就不多,可今天更加出乎意料地沉默,她說了好幾個笑話,把自己逗得前俯後仰,可他依舊眼神漠然。到達圖書市場之後,他說她話太多,吵得他無心找書,建議兩人分頭行動,她雖不樂意,但也沒有辦法,隻得各自行事。
這時的鄭微已經有些察覺到他的情緒有點不對頭,他今天的冷淡已經超出了平時正常的範疇,可她完全不明白問題的症結在哪裏,當然也找不到解決的辦法。她也試過問他,“阿正,你是不是有什麽不高興的事?”他想也不想地否認了。於是,她更是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自己也連帶變得悶悶不樂了。
這樣不妙的情緒在回去的路上攀到了頂峰,擁擠的公車上,他們麵對麵站著,一路無話,鄭微在思考著自己是不是什麽時候得罪了他而不自知,因為陳孝正雖然孤僻,但並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也並不小氣,他的不愉快必定事出有因,她想得出神,連身邊有人不斷擠向她也猶不自知,最後是陳孝正用力地拉了她一把,將她扯到自己身後,鄭微吃痛,大為不滿地說了聲,“幹嘛呀?”陳孝正卻不理她,對著原本站在她身後的一個中年男子厲聲道:“一大把年紀了還占這種便宜,未免太下流了一點!”
那一臉道貌岸然的中年男人本想反駁,但看陳孝正色厲內荏的模樣,料定他雖年輕也不是好惹的,隻得嘟囔了幾句,“都是誤會之”類的話。陳孝正不再看他,到了該轉車的下一站,車門一開,拽了滿臉通紅的鄭微就下了車。
這一站下車的地方距離轉車的地點還有幾分鍾的路程,他走了幾步,就鬆開了她的手,自己大步流星地往前走。鄭微忙跟上去挽住他,“幹嘛不理我?”
他“嘖”了一聲,甩開了她,“別拉拉扯扯。”
鄭微已經憋了一天的氣,被他這一甩之下頓時爆發了出來,“你什麽毛病呀,有什麽不高興你就說,你不說我怎麽知道哪不對呀。”
他不理她,可她是個牛脾氣,哪裏吃這套,於是用力在背後推了他一把。他無奈回過頭來,憤聲道,“你有沒有一點腦子,半點自我保護意識都沒有,剛才怎麽不見你這麽神勇?”
鄭微怒從心起,“就算是為剛才的事,你犯得著這樣嗎,那是我願意的嗎!陳孝正,我最討厭你這樣什麽事都藏著掖著的人,你根本就不是為了剛才的事跟我較勁,有本事就把事情攤開了說,再這樣下去我真的受不了。”
他冷冷看著她沒有說話。
鄭微氣極了,她已經忍了很久,實在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不說話算什麽,有事情就往心裏去,連說出來的膽量都沒有,你算什麽男人?”
他眼簾垂了下來,放柔了聲音,“算了,是我不對,我沒生你的氣,就是自己心情不好,我們回去吧,別在大街上吵。”他說完用手去拉她,這一次換她一把揮開,“想翻臉就翻臉,說沒事就沒事,你還是不肯說理由,你當我是誰?”
“跟我回去再說。”他隱忍地說道,再一次拉起她的手,她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你不肯走是嗎,那算了。”他一個人朝前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從口袋裏掏出她的那本《安徒生童話》,遞還到她手中,“對了,這本書我看完了,還給你,謝謝。”
直到他消失在鬧市區的人海裏,鄭微都仍然不敢相信,他真的就這樣把她一個人丟在了大街上,她想喊住他,沒張開嘴淚水就流了出來,隻得嗚咽著蹲在原地,滿街的行人來去匆匆,整個城市最繁華的地段,年輕的鄭微第一次感覺到刻骨的孤單。
她把頭埋在膝蓋裏無聲地哭泣,直到淚都流幹,手裏還緊緊抱著那本《安徒生童話》,為什麽童話裏沒有說,王子一個人離去後,公主應該怎麽辦。她本能地覺得是這本書是問題的根源,忽然想起似的急速地翻動著書頁,一次又一次,終於,在其中一頁裏,她找到了一張小小的照片,照片裏,十七歲的鄭微笑得燦爛無邪,身邊的林靜也微笑著,單手攬在她的肩上。
她記憶裏的一扇門轟然打開,那是她至今為止最後一次跟林靜的合影,地點是在家鄉的廟會上,身後熱鬧喜氣都隻是為襯托照片裏相親相愛的少年男女而存在的背景,那時的鄭微,從來不知“愁”字為何滋味。照片是用林靜家的相機,請路過的行人拍的,沒有多久,他就去了美國,所以這張照片她竟然從未得見,這本《安徒生童話》她從林靜宿舍帶回來之後,也一直放在床頭,連翻看的勇氣都沒有,更沒有想到他會把它夾在書頁裏。
她木然地翻轉照片,後麵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清雋字體,“我的小飛龍――LJ19XX年2月X日”。他習柳體,寫得一手極好的書法,連帶鋼筆字都頗有風骨,這個筆跡,她怎麽會不記得?她茫然地把照片和書抱在胸口,依然不知是喜是悲。曾經以為天長地久,一輩子相隨的一個人,還不是一聲不吭地遠走異國,他還不是最終丟下了他的小飛龍?就像阿正把她丟在了大街上。
想起阿正,她忽然一個激靈,難道這就是他悶悶不樂的原因?他看到了這張相片,所以生氣了?是吃醋嗎,冷淡寡情的陳孝正為她吃醋?有可能嗎?她自己都不敢確定。
可是為什麽他寧可一個人憋在心裏也不當麵問她?換做是她在他的物品裏找到這樣一張相片,她會毫不猶豫地當麵問個究竟。可惜他不是她。她問自己,如果他當麵質問,她會怎麽回答,說這張照片是一場誤會?不,不,她不會這麽說,她會告訴他,照片裏的這個人是她曾經深深喜歡過的一個男孩,即使這個男孩後來不告而別,他仍然是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一個人之一,這是一段她不能,也不願意抹煞的記憶,隻不過,現在小飛龍一心一意地愛著的,想與之共度一生的人,隻有他陳孝正,她不會騙一個她愛著的人。
很多時候鄭微自己都感到奇怪,為什麽她能在失去林靜之後這麽快地愛上阿正,難道她對林靜的感覺那麽不堪一擊?事實上這些年來,她經常想起林靜,想著他一個人在美國過得好不好,會不會孤單?她喜歡過他,他比她的親人還親,所以她短暫的怨恨過後,並沒有怨恨,更多的是牽掛和對他不告而別的難以釋懷。她不能說她對林靜的感情是誤會。然而,如果遠走美國的那個人是阿正――她連想都不敢想,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她會恨他,一輩子都不原諒他!
可惜他不問――如果他真的是為這件事介懷的話,他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給她。鄭微擦了擦臉上殘餘的眼淚站了起來,吸了吸鼻子就往回去的方向走。她有點輕微的路癡,這一段相似的岔路太多,居然繞了一個圈才成功地找到公車站。
大約五分鍾後,氣喘籲籲的陳孝正匆匆跑回原地,已經不見了鄭微的身影。他挫敗地抓緊自己的手,她一個人走了,他從來沒有想過,當她不再原地等待他的時候,他原來也害怕。
是的,他很介意,當他無意中看到那張相片的時候,有生以來第一次嚐到了酸澀的味道,他的鄭微,在另一個人的懷抱裏笑得如此甜美。其實是多麽老套的戲碼,可隻有經曆過的人才明白個中滋味。他何嚐不知道,拍這張照片的時候,鄭微應該還沒有認識他,照片裏兩人的姿勢雖然親密,但單手攬在肩膀上也完全可以是親人和知交好友間的行為,即使後麵有著“我的小飛龍”那樣的字樣,也隻能證明那是她的往事,他控製不了的往事。
他完全相信自己擁有的鄭微比照片裏的那個人更多,從月光下的籃球場到後來的親密,她的懵懂和生澀完全不是偽裝。究竟是什麽刺傷了自視甚高的陳孝正,是她把書給他時,那珍愛而猶豫不決的眼神,還是那個叫“LJ”的男孩眼裏真正的淡定?那種發自內心的淡定是陳孝正渴望而不能擁有的,他驕傲,他冷靜,但他唯獨沒有這種淡定的本質――那就是與生俱來的自信。他甚至注意到那人有著一雙修長而漂亮的手,這樣的手跟鄭微多麽相似,,隻有常年生長在良好生活環境中的人才會有這樣一雙手。
昨天晚上,他對著這張照片,居然長時間無法入睡,不知道這張照片的主人去了哪裏,如果那個人還在,是否現在擁有小飛龍的人就不會是他陳孝正,而他是否可以比那個人更能嗬護小飛龍的那雙手,不讓她因他而吃半分的苦,他做得到嗎?他為自己的不確定而感到絕望,更發現自己原來懦弱到連問她的勇氣都沒有。他最後的武器就是冷淡她,讓自己相信,她在他心中沒有那麽重要。
原來就連這樣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