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琳的一身紅衣,在毫無生機的幽河之畔十分紮眼,像朵詭異開在沙漠的牡丹。香蘇在雲端就遠遠看見,直到落在她身後,赤琳也沒轉過來,香蘇覺得她在模仿君上,不得不承認,模仿的很不錯。

河畔的風鼓起她寬闊的袖子,秀著鳳紋的裙擺也微微飛揚,金色的圖紋在陽光下閃著華貴的星芒。香蘇看得愣住了,渺渺幽河在前,赤琳的背影毫不遜色,沉靜孤絕,像已經當了幾百年的帝君似的,半分找不到之前被君上氣得跳腳的乖戾嬌憨。

“赤琳?”香蘇有些不敢認,試探地喊了她一聲。

赤琳這才緩緩轉回身,她戴了副五鳳金冠,類似冕旒的細小而勻稱金珠,從鳳喙中垂墜下來,朦朧半遮她的臉。這些非但沒使她五官模糊,反而更顯得眉間的赤蛇花鈿奪人心魂,眼角點綴了紅色的飛霞,顯得眸子更黑,眼睛更媚。

香蘇雖然不喜歡她,卻一直承認她長的美,如今她做這樣華貴的打扮,比以往還要出挑。

“他是誰?”赤琳美麗華豔的眼睛,看著香蘇身後的炎及。

香蘇回頭看了看他,炎及臉色發白,顯然有點兒受不住幽河的靈氣,心裏突然有點兒暢快,這個跋扈的小子終於也吃到了苦頭。

“嗯……他……就算我的徒弟吧。”香蘇沒想到赤琳第一句話會問這個,隨口亂說。這也算炎及的一個本事吧,總是讓人沒辦法忽視他。

赤琳譏諷地挑了下嘴角,又轉回身去看幽河的茫茫水麵。

炎及的嘴唇動了動,反駁香蘇的話已到了嘴邊。赤琳不屑的表情讓他皺起眉頭,不用看也知道,香蘇一定又裝沒發現紅衣女的態度,剛才在雲上,他就發覺香蘇完全被紅衣女的架勢鎮住了。

香蘇暗自讚許地看了他一眼,對他沒有當麵拆穿,表現出長輩的肯定,炎及又有說幾句話,讓她在紅衣女麵前丟盡麵子的衝動。

“我……”赤琳開了口,像是突然出神了,香蘇看著她的背影,衷心希望她說“我要嫁人”了,“我已經是赤熒帝君了。”香蘇沒答話,總覺得她是在對河底的君上傾述。“父親修煉過度而仙逝,太突然了……我也沒想過,這樣早就成了司火帝君。我與你……一樣位列五行帝君……”她的語聲低下去,或許是哭了。

香蘇心裏又酸又澀,幸好剛才沒傻兮兮地答赤琳的話,不然一定被炎及笑話死。赤琳說她和君上同為五行帝君,他們是同一檔次了,相比之下,五十年來她東遊西逛,雖有進步,可既無金盞的決心又沒赤琳的光耀,的確是碌碌無為……

香蘇這麽些年來第一次正視了自己的本質。等君上回來了,在光芒奪目的赤熒帝君和灰頭土臉的小花精之間……還能如之前那麽選擇嗎?

赤琳這時卻飛快地轉過身來,威嚴地看著她,香蘇這才發現她左手托了一座精致玲瓏的小塔。“你找個人嫁了吧。”

“啊?”香蘇一掀眉,赤琳的法力不會提升到可以看透內心的地步了吧?這不是剛才她盼她說的嗎,這會兒她還回來了。

“就算東天雲回來,他也不會選你!”

香蘇戒備地看著她,完了,赤琳現在真的這麽牛了!她怎麽想的她全知道。

“家師的事,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一直沉默的炎及突然來了這麽句衝話。

香蘇現在真是太了解蚩落山上那個老道的感受了,攤上這麽個“徒弟”真是驚心動魄啊。

“哦?”赤琳聽了,眼角一挑,似乎有點兒不高興,卻媚得厲害,連炎及看的都一愣。

香蘇心裏很不是滋味,這小鬼才多大啊,就動色心了!

“是麽?我可不這麽想。”赤琳輕輕顛了顛手上的昊天塔,當年那個壞丫頭的本色又露出來幾分。

“赤琳。”香蘇冷冷看著她,相比赤琳的紅衣金冠,香蘇淺淡綠色的衣裙現出別樣的素雅風情,盈盈一握的倩腰,半披散的烏發,天生媚骨,卻掩映在素淡的裝扮之下,更動人心魄。

赤琳的美,張揚華麗,香蘇卻像個徹頭徹尾的妖,輕靈柔弱,專門為了迷惑人心而生的魔物。

“我雖一直想活著等君上歸來,卻也不怎麽怕死。”

這話讓香蘇平平淡淡一說,卻有股灑脫決絕的意味,反倒讓赤琳微微蹙起眉頭,好一會兒沒說出話來。香蘇突然有了種覺悟,赤琳其實嘴挺笨的,至少和金盞、炎及這樣嘴尖舌快的人比,完全不是一個級別。

“哼!”赤琳冷哼,這是詞窮了耍橫吧?她一甩紅底金紋的廣袖,香蘇壓根沒怕她。“總之,世間的事,不會總按你的意願來!你……不會總那麽走運的!”赤琳教訓完,一召淨羽,威風蓋世地走了。

“你剛才說的不錯。”炎及等赤琳徹底沒影,才不怎麽情願地誇了香蘇一句。

香蘇麵無表情,“她手裏拿的昊天塔是我的克星,有了那個,我徹底不是她的對手了,隻能說點兒狠話痛快痛快。”主要是她知道,赤琳並不真想殺她,以赤琳那副聽風就是雨的脾氣,想燒化了她還會說恐嚇的話麽?早動手了。

炎及一幅吞了蒼蠅的神情看她,很後悔剛才誇了她。

“小徒弟,我們就在這兒開山立派吧。”香蘇突然心情很壞,大概是被赤琳比的,她欺負不了司火帝君,還欺負不了這個才修道的凡人小孩麽?上輩子是因為在結界裏,法力受到壓製,她才被這熊孩子騎在脖梗上,如今情況不一樣了!

炎及也不惱火,平靜地看著她,“你還當真了?剛才不過是想在那個美女麵前,給你留點兒臉麵,看來好人當不得。我可憐你長得不如人家好,身份不如人家高,這才強忍著沒拆穿……”

香蘇平靜了好幾十年的情緒,這一天來受到炎及的巨大挑釁,幾次都差點崩斷了。“你是不是看上她了?”她蠻橫打斷炎及繼續誇獎赤琳,“別做夢了!在她眼裏你就是隻螞蟻!”

炎及臉色一變,轉身呼出長劍,禦劍就走。

“哎!”香蘇苦著臉喊了他一聲,炎及頭也不回。看著他越來越小的背影,香蘇覺得自己好像有了些恐懼。這麽長時間,等待君上回來越來越像是個借口,其實她沒說大話,她雖然不甘心死,卻真的活得無趣。

金盞閉關,青歲姐姐執著地四處去尋失落的木靈神器,元厚帝君也很久沒有露麵,小炎雖然總讓她生氣,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她竟然有些依賴他了,依賴他的陪伴。或許,從前世的河灣鎮就已經開始。

香蘇沮喪地喚來雲,的確是她說了傷人的話,因為見了那麽神采飛揚的赤琳,她心裏亂七八糟,才會對一向驕傲的小炎說出這麽句話。她很快就追上了炎及,畢竟炎及的道術還非常一般,可這並不妨礙他鄙視香蘇。

“小炎,剛才……剛才……”香蘇很泄氣,上輩子她沒法術才被小炎欺負,這輩子她是師父,怎麽也混的這麽不濟?“是我錯了。”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從牙縫裏擠著說。

炎及像沒聽見似的,道者束發的長頭巾還飄到香蘇的臉上,迷了下她的眼。

香蘇揉著眼睛,“我道歉了啊!你一個小輩,別這麽過分!”

炎及聽了臉一沉,催劍快行。香蘇一會兒飛在他左邊,一會兒飛在他右邊,氣得炎及臉色發白,她也學會挑釁了麽。

“小炎。”香蘇悠閑地踏在雲頭上,歪著頭,狐狸精一樣地笑,“你要是不生氣,婆婆我就教你駕雲。”炎及這副臉色,她還真不敢再自稱是師父,那隻剩“婆婆”最抬身份了。

炎及眯眼看了看她,突然人就向地麵落下去了,香蘇隻好很沒長輩風範地追著他喊:“等等我。”

炎及挑了山間一條小溪邊落下,香蘇跟過來後,眉眼變得有點兒得意,看吧,還是想學駕雲吧?

“我餓了。”炎及一撩道袍坐下,年紀雖小,耍帥卻似乎很在行。

“哦哦。”香蘇一改剛才的囂張臉色,茫然四顧,“有什麽吃的啊?烤魚?”

“嗯。”炎及很賞臉地點了點頭,看香蘇得了聖旨般,立刻揀了段樹枝變成個撈網,兢兢業業在溪邊撈魚。炎及有點兒無語地看著她,這個笨蛋似乎沒想過可以拒絕,她不誇口說自己是長輩麽?

香蘇翻動著串在樹枝上烤得香噴噴的魚,挑了條大些的遞給炎及。炎及撕了一條,嚐了嚐露出滿意的神情。

“好吃吧?”香蘇這回是真得意,這些年來到處飄**,她還真練出好手藝。

炎及吃相優雅卻也很快,香蘇在一邊看著,又想起河灣鎮裏的他,吃飯的樣子倒也沒怎麽變。

“幹嗎這麽看著我?”炎及瞪了她一眼。

香蘇理解他的疑惑,對他來說,她不過是個認識了一天的陌生人,卻不知道前世他們有過那麽多的記憶。

“駕雲的口訣呢?”他冷著聲問,不像求教,倒像師父在考學生。

香蘇忍氣吞聲地告訴了他,驚喜地看他一下子就成功地喚了一片小雲。若論天資,小炎還真不是個一般人。關於他的謎團,香蘇雖然好奇,卻沒去探究的想法,對她來說,他過去曾是什麽人並不重要,正如他此刻也想不起前世的她。

無論是人是仙,隻有眼前才是真實的,過去再好,不過也隻是記憶。有時候她夜宿荒漠,躺在冰涼的草地上,望著浩瀚無邊的星空,格外覺得獨單悲傷。她曾想,如果從沒遇見過端坐鯤鵬的俊美帝君,眼下的她,或許還是個蒙昧無知的小木靈,孜孜追求著微不足道的事情並滿足,其實也沒什麽不好。

“你是不是欠了我什麽?”炎及滿意地揮走了雲,不領情地瞥著沉思的香蘇。

“啊?”香蘇驚醒,看了眼他囂張的嘴臉,心下暗說還真是上輩子欠了。因為她的猶豫,害他早早罔死,不過絕不能告訴他,不然他會更過分!

“天要黑了,我累了。”炎及少爺又說。

“哦,我把火升大些。”香蘇添柴。

“我一個凡人,怎麽能像你們似的,什麽荒郊野外都能睡?”炎及少爺強烈不滿。

“那就進城吧。”香蘇認命地說,這時候他倒想起自己是凡人了。

在雲端緩行時,炎及慈祥地拍了拍隻到他肩膀的香蘇的頭,“當債主的感覺不錯。”

香蘇氣恨地一把拍掉他的手,斥責說:“別沒大沒小!”她都有點兒懷疑他是不是想起什麽來了。

天色黑了,他們才趁暗夜收了雲頭,也不曉得這是哪座大城,炎及挑了最大的客棧投宿,看著他走進上房,香蘇也覺得自己非常可悲,“好好安睡。”她不自覺地囑咐一句。

躺在炎及隔壁的房間,以她如今的修為,已經可以非常清晰地聽見他平穩的呼吸。

這麽對他,或許真是上輩子欠了債,又或許……香蘇覺得眼角一燙,心也被蟄疼了。

很多瞬間,她隻不過想到了當初的君上和自己,不過……她含淚苦笑,她可比炎及感恩圖報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