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雲暉急忙迎了出來,見羅峰仍是一副嬉笑的表情,急忙上去行禮致謝。羅峰笑嘻嘻地問:“怎麽樣?住得還習慣嗎?北方苦寒,不比京師或者你的東南封地,這座石堡雖然小了些,也盡夠你擋風的了,不到的地方,你就擔待著點。”
方雲暉一邊連聲道謝,一方麵心裏也是有些納悶,這羅峰是十幾萬大軍統帥,就算性子古怪,也犯不上大半夜的來關照住處討好自己,一定是另有別情。但他不先說,自己也就不好多問,隻是靜靜地等著他說話。
羅峰又問候了趙霖兒和程素華兩句,對方雲暉說:“監軍大人,這時候酒筵已經散了,雖是朔風稍定,但明月當空,你我閑來無事,單獨出去馳馬,散一散酒,不知道你意下如何啊?”
方、羅二人也未帶親隨,月色之下翻身上馬,出了邊防大寨,一路向北馳騁而去。
羅峰在邊關駐防多年,此時雖然年已老邁,但驍勇不減少年,騎術又是極為精湛,這一撒開馬,四蹄翻轉過來碗盞一般,直向北麵戰場馳出十裏有餘,方才勒住絲韁,靜靜地等著方雲暉跟上來。
方雲暉這時候如果騎的是照夜玉獅子,自然迅捷如閃電,這是**不過是一匹普通的戰馬,雖也這些年馬背上上下來去的,可比起羅峰,馭馬的本領可就相差太多了。羅峰等了好一會,才見方雲暉漸漸從遠處馳馬趕了上來。
羅峰瘦小枯幹的身軀騎乘在馬背之上,明月草原,老將鞭稍一指,對方雲暉說:“監軍大人你看,自這裏往北三十裏,東西兩邊闊有百裏,便是我軍與狄蒙常年征戰之處了。你父親方坤督帥,早年間,嗯,直到去年,還在這片戰場與我一起共率大軍,馳騁在疆場之上。如今,你父親已經歸於兵部,我想,他帶兵出征的機會也不會再多了。而我,隻怕也已經走上了他的老路,大周三雄,嘿嘿,大周三雄!”
方雲暉不知道羅峰此番深夜約自己來戰場馳馬,到底用意何在,而大周三雄的稱呼,也隻是在軍隊裏私下流傳而已,至少從小沒聽過這外號從父親自己嘴裏說出來過。這時候驚疑不定,笑了笑說:“羅峰將軍,此處隻有你我二人,咱們就別那麽客套了。如果您不介意,我稱您一聲伯父,您就叫我方雲暉好了!”
羅峰點了點頭說:“嗯!方坤有子如此,應當大慰平生了。你大哥方雲明帶兵有方,二哥方雲昭驍勇善戰,但皆非大將之才,隻有你,今天我才看得出,你能在帝國之中名頭大過了我們這些老家夥,絕非僥幸。”
方雲暉正打算跟他客套兩句,卻看見朗朗的月光之下,羅峰再沒有了那種獐頭鼠目的滑稽表情,而是雙目之中隱隱地含著淚光。他鞭稍朝東麵指去,淡淡地說:“我戍邊了幾十年啦,這把老骨頭,原也沒想到回京師去。更何況,我的兩個兒子,都戰死在那邊十裏之外,直到現在也沒找到真正的屍骨,或許也正因如此,我現在反倒安全隻是,又有什麽用處”
方雲暉知道羅峰今天晚上飲宴的時候喝了不少酒,而或許到了明天,來接任的新的兵團長毛偉權就要來了,他感懷身世,不僅是舍不得離開北疆,更是因為這片戰場,是他兒子的埋骨之所。
“羅伯父,我經常聽人說大丈夫戰死沙場,得其所哉,您,您也無須如此難過了。”
“所言倒是不錯!但縱橫天下,卻老來無依,終歸落寞。我今天約你出來,是想告訴你說,你父親與我一樣戎馬半生,現在看雖然子孫滿堂,可別正因了這個好處,反倒自身受了牽連!”
“啊!!!”方雲暉明顯聽出羅峰話裏有話,但一想到當年李承嗣曾在王者之矛軍團之中帶兵,親臨北疆前線,這羅峰定是他的嫡係,此話不知道是什麽用意,幹脆咬緊了牙關,一聲不吭。
羅峰對方雲暉的這種表現直如不見,自管自繼續說了下去:“方雲暉,我雖身在北疆,可京師中的消息,也或多或少地聽聞到了一些。現在周龍彪和李承魁都已經跨了,我並無子嗣,又是老邁之身,陛下仍然放心我不下,調我回京師監控起來。以你的聰明,隻怕也擔心過,功高震主,惹來陛下對你下手吧?”
方雲暉聽了羅峰這番直言不諱的話,險些一個跟頭從馬上栽了下去,難不成這老家夥,也對李承嗣有著什麽二心不成?
羅峰微微地抬起了頭來,緩緩地說:“方雲暉,或許你有著很多的疑問。而我隻能告訴你說,我和你父親一樣,心中隻有大周帝國不滅的榮譽,就算將來遇到怎樣不公正的待遇,都會堅持走下去。也許,遇到一個英明的君主,是我們的福分,而遇到一個猜忌心重的君主,那也隻是我們的命運使然罷了。”
“方雲暉今日才初到北方,老伯明日可能就要起行南歸京師,小侄該當如何,還請老伯明示。”方雲暉聽著羅峰的話,越聽越有些摸不著頭腦,這羅峰是來試探自己呢?還是真的跟父親有交情來提點自己?父親在北方也是帶兵多年,沒聽說過跟羅峰關係怎麽好啊,相反,倒是聽說帝國裏這兩雄之間,疙裏疙瘩地總有些摩擦。
羅峰笑了,笑容在月色之中顯得分外詭秘:“你是不是懷疑我跟你父親之間的關係不好?或者你父親跟那個即將來接任的毛偉權關係很好?我告訴你,一切都是假的!”
“什麽?你說一切都是假的?”
“沒錯,都是假象。你想想看,神策門兵變的時候,三殿下固然是棋錯一著放李承魁帶兵在外,可現在的皇帝陛下,讓你父親跟他共同帶兵,又是用意何在?你父親號稱大周三雄之一,兵戎數十載,難道真的就無法製約李承魁,就這麽讓他揮師南下了?我的十數萬王者之矛軍,又是吃素的嗎?還有,那個毛偉權,最後一戰定勝局的是他,如果他忠誠於帝國而非向晉王效忠,晉王又怎麽能總攝朝政?當時的朝野上下,都認為我才是李承嗣嫡係親信,可京師有變之時,我豈又接到了哪怕一紙的軍令?”
羅峰提到的這一連串的問題,問得方雲暉雖在草原寒冬之上,也是涔涔汗下。
薑果然還是老的更辣。自己紙上談兵,認為神策門兵變一戰而定乾坤,自己立下了不世奇功,現在看來,自己忽略了一個最為簡單的問題:軍權!對,就是軍權!當時就算南門變亂成功,可朝廷親衛軍如果向太上皇效忠,李承嗣又怎能順利地執掌天下大權?看來,眼前這個羅峰也好,自己的父親忠武侯爺也罷,當年都是縱容李承魁南下的,卻被自己一個“欽差頒旨”給打亂了全盤的計劃。這樣看來,李承嗣登帝,最大的功臣,也是最隱秘的功臣,是那個毛偉權!
“我和你令尊方坤說不上性格相
投,但有一點是有共識的。方雲暉,你能說出‘盡是橫槍馬上行’這種話,熱血英風,我很是欣賞。但你要記住一點,這是我跟你父親共同的心願,你要記住,我隻說一次:守衛大周帝國的子民,而不是讓他們在戰亂和某一任君主的手中遭到塗炭!”
方雲暉聽到此處,確確實實地感到極為震撼和欽佩了。按照自己固有的觀念,封建製度的王朝裏,難道不都應該是為帝王的家天下效死力,哪怕十二道金牌屈死也是應該應分的嗎?為什麽,為什麽他們會有這麽“先進”的思想?
羅峰立刻就從方雲暉的麵部表情當中搜集到了足夠的訊息,說:“方雲暉,不要驚訝。這是我的家族和你的家族從大周拓土開疆之日起,世代相傳下來的信念,我的家族後裔凋零,既然你的父親沒給你說過這些,我就當你是我的子孫把這個信念流傳下去吧。據我所知,皇宮之中,還有個世代流傳的秘密,李承嗣通過變亂起家,又是強逼瑞德帝陛下退位的,我想,這個秘密他未必會傳下去。你在北方要好自為之,我白天說你如日初升那些話都是給獨孤寒他們聽的,你切莫當了真。你能保住自己,也就是保住了你的父親!”
方雲暉聽他說到皇宮流傳的那個什麽秘密,心裏咯噔了一下,馬上就想到法術學校裏的那個通天之塔,當時李承嗣是不及梳洗,深夜就趕了過去的,還有,獅鷲山裏的那個黑衣人
羅峰哪裏會知道方雲暉想起了這麽多的事情,嘿嘿一笑,說:“方雲暉,還有件事情。虎鯊身島之戰時你就是周龍彪的監軍,周龍彪此人,我不多做評價,你在東南,他必會欺壓於你,以至深仇。現在東南平安,這是好事,北方的狄蒙,可就不是海城那群海盜可比的了,我不管你在北方做出什麽事情來,哪怕有什麽原因興兵造反我也不會怪你。但有一件事情,請你給我承諾!”
方雲暉見羅峰的兩眼死死地盯住自己,眉頭皺了起來:到底該不該相信這個老家夥呢?他說得合情合理,他年事已高,又無子嗣,就憑他保境安民這許多年,哪怕他是李承嗣嫡係來給自己下套的
方雲暉想到此處,心中熱血上湧,當下把心一橫,說道:“老伯請講,方雲暉必然誓死效力!”
羅峰點了點頭,堅定地說:“好孩子!我隻要你一個承諾:無論將來發生什麽事情,都不可以使狄蒙鐵騎,踏足我大周防線以南半步!”
方雲暉怎麽都沒想到羅峰說的居然是這件事情。此時因為連年戰事,大周北方的防線的概念,已經是涵蓋了王者之矛軍駐地以南一百五十裏左右的土地。而一百五十裏之南,就已經是大周子民居住的城鎮了。羅峰此意,就是隨便你將來怎麽搞怎麽鬧,內亂歸內亂,你不能當民族敗類,使得狄蒙人外族入侵禍害大周本土的子民。按照方雲暉的理解來看,這就是說,你小子造反當李自成有情可原,但你不能當引清兵入關的吳三桂!
方雲暉昂然地抬起了自己的頭顱——即便自己現在是穿越到了異世,但是,自己既然生在了大周,該有的原則底限還是要有的——他重重地向這位邊防老將行了個標準的大周軍禮:“伯父!我以我的人格起誓,有生之年,若有外族屠戮我大周子民,無論當時局勢如何,方雲暉便是賠上全部身家性命,也以抗擊外侮為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