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三章 築基

第二天大清早,和往常一樣雞鳴第一聲之時,小順子已來到萬鬼林中,今兒個黑子沒到林邊等他,許是去哪裏找食了。

他自個兒遊了半個時辰的泳,與猴群嬉戲耍鬧一陣,待日到當中正午時分,記得與老頭(在小順子心中除了幹娘沒有任何人需要尊敬)的約定,匆匆忙忙拿著猴子們剛剛采回的吃食趕回呂家村。

這是小順子頭一回大中午跑回呂家村,自然難免會碰到許多村人。令他想不到的是,這些平日裏或謾罵或欺負他的大人孩子今兒個竟出奇的沒人搭理他,便是迎麵走過也是視若不見。

小順子納悶之餘也沒理會,徑直回家,將野果野菜交於幹娘,在幹娘的催促下這才心不甘情不願的前往太叔公家。

太叔公住在村南,呂家村雖然偏僻,但有一樣,地大房多,差不多每戶人家都擁有多餘的房產,太叔公這位輩份奇高的郎中老祖宗回來了,眾人自然巴不得將他請入自己家中。

似呂家村這等窮鄉僻壤,何曾有過郎中出現,村人若是得了病隻能聽天由命,沒有藥吃,這年頭人命生得賤,死便死了。可誰又願意死呢?所以太叔公成了村裏最受人尊敬的人。

可太叔公對大家說,他這次回到呂家村,希望能為老家的鄉親們出上最後一份力,教授村中所有毛頭小子們識字與醫術。

這一來,村裏可炸了窩般,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有出息,隻要能學些本事,說不定將來可以找個好出路。

村中最富的呂明輝將自己村南的一套大院讓了出來,這院子是村裏最大的,用來容納這群孩子,作學堂倒也合適。

太叔公與村人約法三章,從今以後決不許再有人欺負小順子,什麽妖魔轉世根本是無稽之談。這時候誰敢得罪這老頭,所有大人都警告自己的孩子,決不許再欺負小順子。因此,小順子中午回村時才會遇到那樣的情況。

小順子找到太叔公的家,從沒人教過他禮貌為何,因此他連叫門也省了,直接推門而入。進到院中,他可有點傻眼,隻見二十餘對眼睛直刷刷望過來,目光的主人全是他的對頭。

全村五歲以上十歲以下的男孩幾乎一個不少的坐在院中,四大金剛竟也赫然坐在裏麵,想是為了學到本事,虛報了年歲。

小順子想到要與這麽多對頭坐在一起,不禁心下一陣煩亂,眼中厲芒亂閃,打不定主意要不要開溜。

沒等他打好主意,太叔公已道:“小順子,進屋拿張凳子出來坐。”

小順子腦海中浮現出幹娘那慈祥的眼中希冀的目光,他實在不想讓幹娘失望,一言不發的進屋找了張凳子,孤零零一個人坐在了最後麵。

太叔公是郎中,自不能像秀才一般教授孩子們什麽經史文章,不過老頭識字不少,教這群村童識字自是遊刃有餘,隻見他將事先寫好字的紙貼在架上,一個一個教孩子們認。

孩子天性好動,尤其是男孩,若想讓這幫半大小子老老實實聽教聽話,可也絕非易事,自始至終下麵竊竊私語之聲就沒斷過。

太叔公卻也不理,自管自的教他自己的。孩子們見狀膽子越來越大,漸漸的竊竊私語變成了人聲鼎沸,好不熱鬧。

這裏麵隻有小順子一個人自始至終在認真聽教,因為他心念幹娘的病痛,希望能夠學好醫術,好將幹娘的病治好。

申時剛過,太叔公朗聲宣布今日這課便教到這裏,這幫小子立時似脫韁野馬一般轟然一聲衝出院子,看的老頭一陣搖頭苦笑。

小順子正待離開,卻被太叔公叫住。小順子停住腳步轉過身來,一言不發的望著太叔公,沒辦法,他不習慣與人接觸。

太叔公不以為忤,道了聲:“隨我進屋來,太叔公將上午你沒聽的東西教給你。”說著轉身入屋。

小順子無言的跟著老頭進了屋。

小順子並不聰明,太叔公教他識字,便是簡單的字也要反複教上四五遍才能記住。但他自始至終全神貫注的背記這些方塊字,沒一點分心。太叔公看在眼裏,心中暗自點頭稱許,不怕腦子笨,就怕不用功,象小順子這麽自覺用功的孩子實在太少了。

小順子單獨吃了一個時辰的小灶,太叔公終於滿意的放他回家。

小順子回到家中,同幹娘吃過晚飯並伺候照顧幹娘休息後,立刻動身前往萬鬼林。

頭一次晚上進入萬鬼林,看著黑漆漆的林中滿天飛舞的熒熒鬼火,這別人眼中至為恐怖的情景在小順子眼裏卻好玩之極。不知者不懼,沒人同他講過鬼神的故事,他自然不會曉得鬼火是什麽玩意。

到怪穀的路每天都走,自然熟的不能再熟,雖然眼前黑漆漆一片,小順子仍毫不費力的來到怪穀穀口。

怪穀之中寸草不生,一輪明月,穀地那些嵯峨怪石,被映得分外清楚,鐵青色的石頭,或立或坐,在月光映照下散發出幾許聖潔的光芒,一切顯得異樣沉靜肅穆。

如此美妙的月色於小順子卻隻是擦眼而過,仿佛一塊沒有顏色的白色布景,在他麵前晃了一眼倏然而過,沒有在他眼中留下任何光亮與痕跡。原來,那雙超越年齡的如漆黑眸已經完全被一幅前所未有、怪異絕倫的奇妙景致牢牢吸引,隻見穀心怪樹處一道細細的銀線遙遙與明月相連,不可思議的奇妙神秘與美侖美奐。

心中大訝的小順子甩開兩條小飛毛腿,連躥帶跳一路衝下,一直跑到怪樹之前。

他簡直被眼前這幅曠世絕倫的圖畫所征服與震懾,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般不能動彈,隻是愣愣的、一眨不眨的看著樹頂的小花。

一道銀色光柱來自夜空皓月,而終點正是小花。

一團柔和銀光包裹的小花盤坐在怪樹最頂端的枝椏上,仰首對月,口中吐出閃爍著耀眼銀光指甲大的珠子,迎著月光,不停的吞吐,宛若一個有生命的銀色精靈,時而上下飛舞,時而疾速旋轉,煞是奇觀。

小順子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這堪稱神跡的一幕,他小腦袋瓜怎麽也想不明白,小花不過是一條長得漂亮一點的普通小蛇,怎會……怎會弄出這麽大場麵。

回想起棕頭被小花嚇得昏倒的場景,再加上無論自己怎麽威脅利誘,那隻臭猴子都不敢進到穀中,綜合起來這麽一想……

妖怪!

小順子的腦海中突然冒出這兩個字。

換了旁人便是再膽大的怕也早已飛也似的逃了,可小順子不是旁人,自幼便被認為是妖魔轉世的他確是與常人不同。他慢慢矮下身來,盤腿坐在怪樹之下,就那麽呆呆的仰頭看著小花,腦中一片空白,就隻是發呆。

無意中,小順子進入了道家煉氣術中冥想的境界,也即俗稱的入定,人與天地合為一體。小順子自己並不知道這無意中的入定到底給他帶來多大好處。

這棵無名怪樹乃是天地間集聚靈氣的寶物,任何藥典與怪誌異談皆沒有記載。此樹百年長一尺,千年才生果,再千年果熟。因為沒人見過這無名怪樹,因此恐怕誰也不知道這果子若讓人吃下去會是什麽結果。

怪蛇小花原本不過是條普通青蛇,在無名怪樹下成長,得怪樹靈氣滋潤,曆經五百年不死,已修成內丹,每當月圓之夜便對月吐納,吸食月之精華。若將來能躲過天劫,便能化身為龍,遨遊天際。

小順子每日在無名怪樹下睡個午覺,為怪樹靈氣所罩,所得好處已是難以計數,氣血筋骨早已超越常人許多。這次入定,身體接受靈氣的程度比之平日更是道不可以裏計,在怪樹與小花雙重靈氣的助力下,可說是伐毛洗髓、脫胎換骨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月已偏西,包裹在小花身周的銀光漸漸暗淡,小順子也自冥想中醒來,抬眼看到那顆銀色珠子緩緩下降,終被小花一口吞入肚中,他雖不知小花方才到底在做什麽,看到這情景總也能明白小花已經完事了。

想到這裏,小順子一躍而起。乖乖,便是練武之人打坐入定大半夜,腿腳多少也會有些酸麻,起身時隻怕也絕沒他這麽利落。

這時小花已收功完畢,沒見它作勢,幻影一閃,已落在小順子肩頭。

小順子可不管小花是不是妖怪,一把將它抓在手上,稚氣的問道:“小花你是妖怪嗎?”

小花顯然沒想到他會問出這種問題,一時不知該是點頭還是搖頭才好。

小順子卻誤會了,以他的親身經曆,自然以為自己這話傷到了小花,趕忙道:“小花這麽漂亮,自然不是妖怪。坐了一晚我好困,趕緊睡覺。”說完逃避似的躺在地上,按照往常睡午覺的習慣,將小花放在自己的胸口之上,心中暗自懊悔:“自己怎麽說出這麽傷人的話,難道忘記了別人這麽說自己時的感受了嗎?唉……希望小花不要生氣才好。”

顯然小花沒在意,像往常一樣在小順子胸口衣襟下盤成一團一動不動,小順子這才稍稍放心,困意漸上心頭,真的便要睡去。

小順子並不知曉,蛇乃是陰性之物,而小花這條修煉五百年的蛇王更可說是陰中之陰,之所以小花喜歡窩在小順子的懷中,乃是因為小順子的純陽童子之體所蘊含的純陽氣息令小花舒服無比。

而人的胸口更是陽氣最盛之地,陰陽二氣互補互通,對於小順子與小花可說皆有莫大好處。

臨入夢前,朦朧中突然一個想法浮上小順子心頭:“小花是妖怪卻與我這麽要好,難道我真的是……”

第二天早上,小順子醒來時記起了睡前的那個想法,現在他也不確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妖魔轉世了,雖然與人沒有接觸,可從幹娘嘴中他還是知道了萬鬼林的恐怖傳說,而這人們口中的極致凶地,卻成了自己的樂園,這……這說明什麽?

鬼?什麽是鬼?既然萬鬼林中鬼怪成千上萬,為何這麽多年來自己一隻也沒遇到過。

小順子想不通,這等深奧的事情自然絕非他這不解世事的毛頭小子所能想通的,他畢竟是小孩子,並沒有被這事困擾太久,同小花一通親熱道別,離開了這座怪穀。

來到小潭邊,遠遠的就發現半月不見的大灰竟然趴在潭邊懶洋洋曬太陽,這可是少見的場麵,如果換成黑子那隻懶熊倒不奇怪了。

小順子不知怎的突然有惡作劇的衝動,這在以前可是從沒有過的情況。他踮著腳,極力不發出丁點聲響,一點一點接近大灰。然而他的企圖失敗了,在他離大灰還有五丈遠的時候,大灰突然跳了起來,正是撲擊的姿勢,凶狠的眸子裏射出嗜血的光芒,仔細看這眼神竟與小順子發怒時的眼神如此相似。

然而當發現是小順子時,大灰的氣勢登時鬆懈下來,再次軟啪啪的悶頭趴在地上。眼尖的小順子看到大灰的後腿一片猩紅,顯然受了傷。

小順子三躥兩跳來至大灰身旁,蹲身探看它的傷勢,用手摸了摸,骨頭沒斷,隻是皮外傷,小意思。放下心來的小順子立刻找來藥草,毫不猶豫將苦澀難當的草藥放在嘴裏嚼碎,對滿嘴的苦澀似一點感覺都沒有,麵上神情絲毫未變,將嚼碎的藥糊吐出,敷在大灰的傷處。

待一切處理完畢,小順子坐在大灰身邊,安慰的拍了拍它的頭。

大灰似狗兒般伸舌頭舔了舔小順子的臉頰,然後站起身來,略顯蹣跚的獨自離開。看著大灰孤獨的身影,小順子不覺有些悵然,孤獨!他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

正午時分,小順子趕回呂家村,剛與幹娘一同吃過午飯,便被幹娘迫著到太叔公那裏聽教。說起來小順子並不反感識字聽課,隻是與那麽多仇人對頭坐在一起讓他著實感到很是別扭。

在村路上悶頭走著,小順子感覺自己與四周是如此的不協調,那種被完全排斥在外的感覺雖然早已熟悉習慣,仍不免讓他感到難過,或許……山林之中才是最適合他的地方。

雖然每日都比別的孩子少學了半天,但小順子仍是所有孩子中學得最快最好的一個,不是因為他比別人聰明許多,實在是那幫小子哪裏有在聽課,根本是到太叔公這裏聊天打鬧來了。

小順子對於醫術有一種超越迫切的學習態度,太叔公自然知道他心中的想法,這一日終於忍不住將他單獨叫到屋中道:“順子,你幹娘病變已入內腹,藥食恐已對她無效,可惜……或許早個一兩年讓太叔公為她診治還有些希望。”

小順子當場愣住了,半天仿佛才剛剛聽懂太叔公的話,猛然激動的大叫道:“不可能,這不是真的!你……你這老頭是騙我的,對不對?你說你是在騙我的,說呀!快說呀!”

太叔公難過的搖搖頭,想安慰他,卻又不知該說什麽。

小順子猛然衝進太叔公的書房,哐當一聲巨響,可憐的木門遭受沉重一擊。接著書房之中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音,太叔公向裏看去,就見小順子正在拚命翻找他珍藏的醫書。

太叔公長歎一聲,搖著頭黯然離去。

從這一日起,小順子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方式。每日晚上到怪樹下睡覺,清晨帶著猴子們孝敬的野菜野果回村,然後一頭紮進太叔公的書房,除了有不認識的字或不明白的地方出來請教太叔公外,再也不肯離開。

而太叔公對於村中的其他孩子早已失望透頂,將他們每天的學習時間縮短至上午兩個時辰,然後用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為小順子講解醫道醫理。

如此一來倒也合了村中這幫隻知道傻玩傻樂沒一點心計的小子們的心意,他們本就是被父母逼著來隨太叔公識字學醫的,與玩樂比起來,哪家孩子願意老老實實坐在院子裏聽那些不知所謂的東西。

如此過了兩個月,這一日太叔公借教授經脈穴道知識的機會私下教給小順子一套養生氣功與擒拿手。

養生氣功是老頭根據自己對於人體經脈氣血數十年的研究,結合儒家與道家練氣術自創的,與武學氣功講求的強壯筋骨、運氣發力不同,這套功法更多偏重於固本培源、養生自保。

至於老頭傳授的擒拿手,乃是當初他救治一個武林人物後對方感激之下傳給他的,以前行醫時碰上蟊賊草寇之流倒頗為管用,可說手到擒來。

小順子對這兩樣很感興趣,平時很少說話的他一反常態,心中有什麽不解之處都會仔細詢問。

太叔公這套養生氣功結合了煉氣技法中吐納練息與意守虛靜兩大功法,吐納即呼吸,呼吸包括外呼吸和內呼吸。調整外呼吸,使之達到“吐惟細細,納惟綿綿”的均勻、細緩、深長的程度,進而促進內呼吸的調整。而意守虛靜其實就是小花吸取月之精華那夜小順子無意中進入的冥想入定境界。

小順子這才恍然,如此說來那夜小花其實就是在對著月亮吐納煉息,原來小花不是妖怪,隻是在修煉氣功,這小子如此在心中安慰自己。

自此後小順子每日夜晚都到怪樹下打坐練功,無論刮風下雨,每日不輟。他與太叔公都沒想到,這套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的功法雖然不是什麽神功妙法、奇技絕藝,卻實是練氣入門的絕佳功法,為他奠定了堅實的練氣基礎,可說小順子日後的成就皆因於此。

至於那套擒拿手,其實隻是武林中最尋常的一套小擒拿手,招式簡單,隻有錯、推、扳、擋、頂、拿這幾種最基本的手法。

小順子資質平常,練了數日,終於學會。

雖說小順子資質平平,頭腦一般,可他那股子不弄明白誓不罷休的韌勁卻令太叔公異常欣賞,為了栽培他,老爺子拿出全部精力,毫無保留的將自己行醫五十餘載的經驗統統傳授給他。

唯一令太叔公有些抱憾的是,小順子從未主動與他說過話,甚至便是他找小順子說話也經常得不到一點回應。對小順子這孤僻自閉的性格,太叔公擔心不已,偏偏無論他想什麽辦法開解,卻無一點用處。

他也曾嚐試說服村人接受小順子,可或許小順子是妖魔轉世這事早已在人們心中根深蒂固,因此任他說什麽也無法改變這種情況。

每當有別的大孩子乘太叔公不注意欺負小順子時,看小順子眼眸之中顯出的那嗜血可怕的光芒,閱人無數的老頭都難免心頭一顫,小小年紀已有如此怨氣,這孩子將來……將來隻怕……

每每想到這裏,太叔公也隻能長歎一口氣,同張寡婦一樣,不知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