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期間最常為人提及的詩人無疑是郭小川、賀敬之。兩人的創作有一定的相似之處:都熱衷於創作政治抒情詩,也都寫過影響頗大的長篇政治抒情詩,同時,都主要是在青年讀者群中大受歡迎。

郭小川(1919—1976),河北豐寧人,原名郭恩大,1937年參加八路軍,1949年年初隨軍南下,後曾在中共中央中南局宣傳部、中共中央宣傳部、中國作家協會等部門工作,曾與陳笑雨、張鐵夫合作以“馬鐵丁”為名寫作《思想雜談》,產生過較大影響。“**”期間受到迫害,1976年10月18日從河南返京途中不幸因意外事故去世。郭小川是這期間少數有著比較鮮明創作風格的詩人。20世紀50年代中前期,他創作了一係列帶政治鼓動色彩的政治抒情詩,如《投入火熱的鬥爭》《向困難進軍》《致青年公民》等,這些作品**澎湃,頗具號召力;50年代後期到60年代,郭小川有意識地在詩歌創作的思想與藝術上進行一些探索,較具影響的有《一個和八個》《將軍三部曲》《白雪的讚歌》《深深的山穀》等,作者在這些作品中傾注了自己對現實、曆史、人生的某些思考,同時在藝術上也力求擺脫堆砌政治口號的缺點,而注重形象塑造和詩意描寫。不過,這種探索在當時卻受到了批判和遏製。60年代以後是郭小川的詩歌定型期,所謂“新辭賦體”便是在這時形成的,《甘蔗林——青紗帳》《廈門風姿》都是較有代表性的作品。

今天來看,郭小川留給文學史的首先是一個朝氣蓬勃的年輕戰鬥者形象,其次才是一個熱情洋溢的詩人。他也正是這樣看待自己的:“隻是我永遠永遠也不能忘記/我曾經而且今天還是一個戰士”(《山中》),這之後才是:“生命是珍貴的/為了讚頌戰鬥的人生/我寫下成冊的詩章”(《望星空》)。與同時期戰歌中無所不在的“擬人民”口吻相比,郭小川的大部分戰歌始終保持著一個年輕戰士——“我”的視角,這使詩人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政治一維視角的桎梏,獲得了某種真實的詩性。郭小川值得肯定之處,在於沒有被戰鬥豪情完全淹沒掉對普通人生的觀照,他的視閾裏,美好的生活同樣讓他喜不自禁:“在我目光所及的地方/處處都浮躍著新生的喜歡/……/從我麵前流過的每一點時光/都是這樣新鮮//……/我呀/……/隻是對/這樣的生活/發生了永世不渝的愛戀/……”(《閃耀吧,青春的火光》)生活者與戰鬥者合二為一的視角使郭小川的戰歌不致過於空泛,對他來說,熱愛生活也就是熱愛戰鬥,反之亦然。因而,郭小川的戰歌中的戰鬥者形象相對來說現實而可信:這不再是一個空洞的政治載體,而是一個活生生、充滿戰鬥熱情的普通青年;與此相應,郭小川的詩中雖有時也免不了一些枯燥空泛的政治口號,但大多時是與讀者促膝談心,談自己的切身體會,把讀者完全當成朋友;也正是由於這種普通人意識,郭小川戰歌中的戰鬥對象顯得較為平實可信,它雖然也常常會有“帝國主義”“資產階級”“修正主義”等這一時期常見的政治符號,但更多時候,是自己“莠草般的雜念”(《自己的心願》),是“不馴的長江”“混濁的黃河”“北京的黃沙”“大西北的黃土高原”(《投入火熱的鬥爭》),是“明天喲/一個緊要任務/又要放在我肩頭”(《望星空》)等,這樣一種對全麵政治化有意無意的拒斥,使郭小川較同時的其他詩人贏得了更多的年輕讀者。

更重要的是,也正因為是一個不為政治意識所完全主宰的普通戰鬥者,郭小川的詩歌有時會具有一個生活個體的真實感受,對世界、人生他能夠從某種意義上,甚至是“反政治化”的角度進行思考與體驗。《望星空》便是這樣一部作品:“在偉大的宇宙的空間/人生不過是流星般的閃光/在無限的時間的河流裏/人生僅僅是微小又微小的波浪/……”

在異己、廣袤的宇宙麵前,人間的政治情懷受到不自覺的挑戰,戰鬥者的姿態被這種“念天地之悠悠”的人生體驗瓦解了,一切政治豪情都被這種真實的個人感受摧毀得無影無蹤,郭小川甚至情不自禁地發出了“嗬,星空/隻有你/稱得起萬壽無疆”這樣明顯與政治頌歌相對抗的感歎。不過,遺憾的是,詩人這種自我個體的體驗並沒有貫穿始終,強大的現實政治最後依然頑強地侵入了詩中,終極性的人生思索最終讓位於政治理性:在詩的後半部,由於突然蘇醒過來的政治意識,詩人自覺地與“望星空,悵寥廓”作鬥爭,他“走向北京的心髒”,以“大地上的天堂”來對抗神秘的星空,否定有脫離政治軌道之嫌的個體化感受,重新恢複戰鬥者的政治角色:“星空喲/麵對著你/我有資格挺起胸膛”。其實,這種否定是無力而軟弱的。詩人在以政治人間來“征服星空”的同時,也不由自主地旁白“而星空嗬/不要笑我荒唐”,這在某種程度上暴露了郭小川(也是這時期詩人)戰歌的危機:在政治意識的暗示與支配下,過分強調與求證戰鬥者的角色,便必然會危及詩歌主體作為個體化存在的邏輯完整性與真實性。

郭小川在此一時期也寫作了大量的頌歌。作為一個自覺的時代戰鬥者,他無法不高唱時代的頌歌,正如郭小川後來在《秋歌》中所說:“麵對大好形勢,一片光明,而不放聲歌頌/這樣的人,哪怕有一萬個,也少於零。”不過,與同時代大量膚淺、枯燥、空洞的政治頌歌不同,郭小川的相當一部分頌歌給讀者以較真實、真誠的感受,其歌頌對象雖也少不了新時代、領袖、共產黨,但更多的是歌頌普通戰士、普通人(煉鋼工人、林區工人等)、生活中的普通事物;歌頌的方式則多種多樣:從具體對象切入,時而唱出疾風暴雨,時而吟出行雲流水,時而大開大闔,進而精雕細刻,代表作如《廈門風姿》《祝酒歌》《林區三唱》等。此外,較為清醒的曆史意識與現實意識,也是郭小川頌歌區別於其他頌歌的一個明顯特點。盡管郭小川高唱過“黑暗永遠地消亡了,/隨太陽一起/滾滾而來的/是勝利和歡樂的**”(《向困難進軍》),但他更清楚地知道“祖國/它無比壯麗/但又困難重重嗬”,知道“在前進的道路上/還常有/淒厲的風雨/和雷的轟鳴……”(《向困難進軍》),知道“中國曾經是一個/貧窮的、勤懇的、孤單的/老婆婆/生活的負擔/使她的皮肉變得幹癟/頭上的白發光脫”(《閃耀吧,青春的火光》),這種“我過早地同我們的祖國在一起/負擔著巨大的憂患”的自覺意識,使郭小川的頌歌具備了某種厚重感,而沒有完全滑入那個時代常見的廉價樂觀主義與無邊的政治鼓吹中;並且,對主體“我”的觀照視角有意識的強調,也使郭小川頌歌容納了一定的詩性:無論是“像百花盛開的曠野那般清新”的“夢”,在“晚霞的光照下海浪般閃爍”的“草綠色帳篷”(《投入火熱的鬥爭》),還是“開花紅了一城”的“鳳凰木”“開花紅了半空”的“木棉”(《廈門風姿》),或“異樣地安詳”“不起浪”的壯麗“星空”(《望星空》),都不乏詩意飛揚的意象與意境,這也與這時期詩歌普遍的概念化、公式化、口號化有著明顯差別。

不過,當郭小川應和政治運動的腳步,迫不及待地追趕新的政治形勢的發展時,他的詩便出現了不可避免的浮躁。無論是戰歌還是頌歌,這時都直麵對象,政治熱情主宰了抒情主體,詩意也喪失殆盡,如《保衛我們的黨》《正當山青水綠花開時》以及一些謳歌“大躍進”的詩。在當時,詩人僅僅將這一部分詩作失敗的原因歸為自己對政治體會不夠深,顯然是沒有看到更為深層的製約因素。

與郭小川不大相同的是,賀敬之主要是以頌歌詩人的麵目出現的。賀敬之(1924— ),山東嶧縣人,1940年進延安魯迅藝術學院學習,新中國成立後長期從事文藝界的領導工作。1949年之前,賀敬之也寫過一些詩歌,但其詩歌創作真正發生影響,卻是在1956年後。1956年,他發表了《回延安》《放聲歌唱》兩首詩,此後一發不可收,先後寫作了《三門峽歌》《桂林山水歌》《西去列車的窗口》《又回南泥灣》《雷鋒之歌》等較為著名的作品。這些作品大致可分兩類:一是抒情短詩,《回延安》是其中的代表;一是長篇政治抒情詩,《雷鋒之歌》是代表。在藝術表達上,前者較為精細,在意象與意境的構建上頗費苦心,也比較講究煉字造句,其中如《回延安》還化用了陝北民歌“信天遊”的形式,將比興、對偶、排比等藝術手段交叉使用,淋漓盡致地表達了詩人對延安的感情;後者則借鑒了“樓梯式”這種馬雅可夫斯基首創的形式,比較注重押韻、字句的排列、節奏的工整。

在賀敬之比較優秀的抒情詩中,打動當時讀者的往往不是那個時代習見的政治熱情和戰鬥精神,而是一種對過去的真摯懷念,盡管這種戀舊之情在某些時候與現實政治的要求可能有一定的距離:“幾回回夢裏回延安/雙手摟定寶塔山//……//滿心話登時說不出來/一頭撲在親人懷/……”(《回延安》)“唱延河嗬想延安/連夢帶想南泥灣/……”(《又回南泥灣》)這種對往事的親切感真摯樸實,沒有政治姿態上的矯揉造作,也沒有虛妄中戰無不勝的戰鬥者的自我膨脹。麵對記憶,詩人恢複了“我”及“我”的真正身份: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兵,他脫離了戰爭歲月,但忘不了戰爭歲月中的人和事。於是,在一次次的故地重遊、抓住一切機會對舊夢的重溫細品中,詩人暫時忘記了自己的現實政治角色,一味沉潛到記憶中去,而故地舊夢又是如此可親:“手抓黃土我不放/緊緊兒貼在心窩上//……//羊羔羔吃奶眼望著媽/小米飯養活我長大”(《回延安》)。

“過去”對這個老兵而言,是一種已逝的光榮與輝煌的象征:他的青春歲月,他的成長生涯,皆隨時代腳步而被留在往日歲月中。這種精神式的“返鄉”,盡管是以政治、革命的名義進行的,然而在某種意義上,它卻恰恰達到了對現實政治的一種回避——它不是去配合當下政治形勢,作急功近利式的應時寫作,而是將視線拉回到過去,在歌頌“軍民魚水情”的政治主題下,釋放詩人刻骨銘心的追懷與發自內心的驚喜,正是這種人性的體驗,構成了賀敬之這類詩中感人的因素。

不過,在“十七年”無所不在政治氣氛的提醒下,賀敬之老兵的角色很快地又讓位給了新戰士,這種自覺的政治理性必然要驅走戀舊:“偉大的戰鬥又打響/是戰士都在哨位上/……/火光在前嗬,槍在手/大步長征——不回頭/……”(《又回南泥灣》)隻是老兵與新戰士角色之間明顯存在裂縫:賀敬之盡管發出了“大步長征——不回頭”這種欲做一個新時代新兵的誓言,但這一豪言壯語本身便是通過老兵角色的體驗而來的。這一表麵合一而內在分裂的角色矛盾,決定了賀敬之即使全力以赴地轉向戰歌與頌歌,也無法做到如郭小川般的真摯自然,而不得不依靠引入流行的政治符號來填充:《偉大的祖國》充滿的是大量的政治口號、宣傳語句;《放聲歌唱》麵麵俱到,支撐全詩的幾乎全靠蒼白的政治**;《東風萬裏》中膚淺的樂觀主義甚至將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描繪成一個喊“救命嗬……救命!……”奄奄一息的重病號。這種“小我”被“大我”取代之後的政治化傾向甚至也侵入到賀敬之的另一類抒情詩。《桂林山水歌》《三門峽——梳妝台》等寫景寓意的抒情小詩,“景”大都在政治視角的透視下定色、定調,政治豪情、戰鬥熱望有時甚至擠對了自然之景,附加的政治色彩使這些詩在內涵上顯得頗為平麵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