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畫源於實用之主張,為我一人之私意。近人多謂繪畫徒資美觀。諸君試觀尺頁、手卷、條幅等,所有之山水、花鳥等,何莫非含有玩賞之意。但古時不盡然,繪畫固為美觀,若特寫一幅以供玩賞,古則無之。今通常所區別者,圖與畫為二。圖資記述,畫資玩賞。規畫山川、房屋式樣,圖也,非畫也。關於圖者,今可分三種:
圖之用:
(一)記述 記述事以圖者,如記物件、畫像皆是;
(二)考證 製度、物品,作圖以資考證;
(三)說明 意義太多、難於辨別者,繪畫以為說明。
由上觀之,圖包括者多,而畫包括者少。古時圖、畫相合,現世文明日甚,故區而為二。然古時玩賞畫少,而實用多圖,則可斷言也。
圖與畫之外另有一種,西文曰Design,日本人譯為圖案畫。中國雖無是名,而實早有此種畫法,用在裝飾。貝季美先生前日所雲,取各種自然之物,配於器皿、房屋之上,以為裝飾,即此是也。考之於古,為數甚多,抑亦最早;其次為圖;發達最後者為畫。試舉數證說明之。《尚書》:“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作繪,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絺繡,以五采彰施於五色。”此為圖案。袞衣繡裳,如“王後禕衣、夫人揄狄”皆是,“有虞氏服韍,夏後氏山,殷火,周龍章”等類。有在衣裳者,又有在旗常、鍾鼎、車服者,自三代兩漢以來,見於古書者甚多,皆為吾國古時有圖案之證明。並非徒供玩賞而以空畫獨立者,乃附之於實器,用為美觀,其主要之目的則在切於實用也。
除裝飾之圖案畫外,又有所謂圖者證之。古書又有數說。《周禮》:“司書掌邦之六典、八法、八則、九職、九正、九事,邦中之版、土地之圖,以周知出入百物。”又:“大司徒之職,掌建邦之土地之圖。”凡此皆為記事之圖。有農產品圖、工商品圖及地理之圖,皆為一國之統計。秉國鈞者所不可不知,其切於實用為何如也?漢興,蕭何首重圖籍。此外有“吳孫子兵法圖、楚兵法圖、周易新圖、周易普玄圖”(第一種),“三禮圖、冠服圖、周室王城、明堂、宗廟圖,毛詩草木圖”(第二種)。第一種言方法,言精理,非此不足以說明;第二種寫位置,寫形狀,非此不足以考證。甚至玄妙之圖,若諸葛武侯之八陣圖,歸於兵法。細小之圖,若棋圖、髀圖,關於算學,亦說明之類也。他若毛詩古聖賢圖、春秋盟會圖,一則容貌言動藉圖以紀,一則盤迂進退藉圖以傳。雖有煩複之事,得此亦可不忘。此記述類也。
漢時複圖功臣於麒麟閣,及淩煙閣功臣圖,皆為一代巨製。孔子問老圖,則關於掌故;雲氣圖、日月薄蝕圖,則關乎天文。此等圖畫,雖非圖案裝飾,然亦不離乎實用方麵。沿至於唐,尚是如此。唐時畫曆史圖、風俗圖、天文地理圖,皆少玩賞意。最盛行者為人物,其次為故事,猶為記述之意。且其畫之所在,非如今之冊頁、手卷也,大多數畫在壁間,是名畫壁。大寺大殿之牆上,皆有名手之繪畫,或狀風俗,或狀山川形勢,至故事之冗長者,或連續數壁而為一套。是皆原有裝飾之意,雖非圖案,而實含有圖畫實用之意。唯是時始漸漸有畫出現。古時圖多畫少,至是而畫稍覺發達。蓋名人畫本之中,漸有名雖是圖而實為畫者。若《鬥雞圖》《張萱伎女圖》《乳母將嬰兒圖》《相馬圖》《按羯鼓圖》,皆空寫而無實事,毫無考證記述之價值也。唯此等畫本,唐人偶或有之,為數甚少且多畫於絹素,布諸幛子,亦切於裝飾實用。杜工部有題山水幛子詩。幛子者,以絹素為之,幛一屋為二屋。唐時房屋之建築,如今日本式,上楹相通,欲區一室為二,則用幛子幛於中間,日本今尚存此俗。吾國人亦有購者,大都用一大幅,幔於木框,兩麵作畫,有以之蔽於屋之一部者,全為裝飾之
用,是其與圖案同而實非圖案也。斯蓋既有裝飾而複有玩賞意者,有畫之意矣。幛子之外,又有屏風。六曲屏風,亦為器具裝飾之一。宋時徐熙有鋪殿器,不講筆法,而以彩色鋪滿一殿為要。以圖畫之體裁,含裝飾之性質。是畫為屋之一部分,亦實用也,而非徒資觀覽矣。今吾國以幛及屏風懸在牆壁,屏風改為掛屏,幛子改為中堂。掛屏、幛子本為房屋一部分之實用裝飾品,今變為裝飾玩賞品。(對聯意亦同,曰楹聯,曰楹貼,所以裝飾柱者。今於無楹處懸之,失古意矣。)故室蔽以屏,以別內外者也,別以障以分室也,其初皆源於實用。若不用幛而用為幛,不用屏而用為屏,皆在後起,故曰繪畫源於實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