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神話中,大部分人(神)死後化為自然萬物或自然中的一物,但“伯禹服鯀”神話卻不同,鯀死後化成了自己的兒子禹,從而將人類組織的權力交接與自然的複蘇相聯係,實現了人的生命與死亡和自然的生命與死亡過程的合二為一。

禹,無論是在中國神話中,還是在中國曆史中,都是一個標誌性的文化符號,關於他的出生更是撲朔迷離、神異奇特。其中,《山海經·海內經》中記載:“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湮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於羽郊。鯀複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1]此外,關於鯀複生禹一事,《全上古三代文》卷十五引《歸藏·啟筮》解釋為:“鯀殛死,三歲不腐,副之以吳刀,是用出禹。”[2]《山海經·海內經》郭璞注引《開筮》則雲:“鯀死三歲不腐,剖之以吳刀,化為黃龍也。”也就是說,禹是在鯀死後從其身體裏麵出生的,且其出生時呈現黃龍之形。男人的腹中能化生出孩子,而且是死亡之後,這著實讓人十分不解。因此,屈原在《楚辭·天問》中問道:“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伯禹腹鯀,夫何以變化?”意思是說,鯀長期耽擱在羽山,為什麽幾年不出來治水?禹從鯀的腹中生出,男人鯀又怎麽能從腹中變化出兒子禹來呢?

除開屈原不解的追問,其他古賢也對鯀腹中生出禹的神話十分迷惑,因此,紛紛對禹的出生給予新的解釋。新近發現的《上博楚簡·子羔》中記載了孔子論禹之出生:“(禹母)觀於伊而得之,娠三年而畫於背而生,生而能言,是禹也。”[3]認為禹並非由鯀化生,而是其母懷孕三年,剖其背而生。《帝王世紀》也說:“顓頊生鯀,堯封為崇伯,納有莘氏女,曰誌,是為修已。山行,見流星貫昴,夢接意感,又吞神珠薏苡,胸坼而生禹於石紐。”[4]認為禹乃是其母女嬉吞了薏苡而孕,且剖肋生。對此,學者們研究認為,這些不過是儒家學者對鯀腹生禹不解,而依據棄、稷的出生神話造作而成。此外,聞一多先生則很早就提出,是初期神話中但有鯀而無鯀妻,有禹父而無所謂禹母其人者,禹母剖肋生禹之說晚於伯禹腹鯀神話。也就是說,“伯禹腹鯀”才是遠古先民最原始的認識,也最能真實地反映出人與自然原初的狀況與秩序。

“伯禹腹鯀”究竟何為,現代學者也從不同的角度給予了解釋。霍然等認為“伯禹腹鯀”實際反映了古代社會由母權製向父權製過渡時期的“產翁製”習俗。也就是說,那時男性為了同女性爭奪生育權,不僅要否定生育是女性的獨自的功能,而且要證明分娩和養育孩子是男人的事。於是,妻子一旦分娩,丈夫馬上臥床裝成產婦,坐月子,喂育孩子,而產婦則像常人一樣下地勞動,照顧丈夫的飲食起居。在這種情況下,很多人真的相信是父親生了孩子,因此說“鯀腹生禹”,實質上是說鯀之妻生了禹,而作為“產翁”的鯀則偽裝禹是自己生的。張開炎則提出,鯀、禹和洪水神話在最初與治水無涉,而是“世界父母創世型”神話,禹和啟的出生神話實質上反映了鯀、禹、啟三代人之間的衝突與權力的轉移。而葉舒憲則認為鯀、禹、啟三代出身神話是熊類冬眠動物的周期變化所轉換生成的一種象征性表述,喻示著個體生命的周期性結束與開始。

關於“產翁製”的解讀,筆者並不認同。因為,如果男性假裝生孩子,那為何非在鯀死亡之後?又為何會化為黃龍?再說,關於男性之間的血緣父子關係,《山海經》一般多用“生”字表示,如“黃帝生駱明,駱明生白馬,白馬是為鯀”等,但為何鯀與禹之間卻偏用了一個“化”字,這便說明,鯀與禹之間並非血脈的繼承,而更多的是精神的延續。而張開炎先生與葉舒憲先生則一定程度觸摸到“伯禹腹鯀”神話的真相之門,雖然這種觸摸還很不具體、很不全麵,但畢竟都在朝真相的方向努力,為後者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線索。

那麽,“鯀腹生禹”的真相到底是什麽?筆者認為“鯀腹生禹”神話與原始巫教儀式及先民的最初信仰有著直接的聯係,是人類組織的權力交接與自然的季節性複蘇的雙層注腳。雖然,神話生態倫理意象因曆史年代的渺遠而支離破碎,從字麵的含義中也難以得到圓滿的解釋,不過我們仍可以從早期的文獻與文化遺跡中找到真相的蛛絲馬跡。

先秦文獻中,除開對鯀腹生禹的記載以外,還有一些關於鯀死後變化的內容。如《左傳·昭公七年》載有:“昔堯殛鯀於羽山,其神化為黃熊,以入於羽淵。”[5]《述異記》卷上有:“堯使鯀治洪水,不勝其任,遂誅鯀於羽山,化為黃熊,入於羽泉。”《拾遺記》卷二則說:“堯命夏鯀治水,九載無績,鯀自沉於羽淵,化為玄魚。時揚須振鱗,橫修波之上,見者謂之河精。”[6]等。在這些記述中,鯀死後有化生為黃龍、黃熊、玄魚等多種說法。至於鯀化為玄魚,應是對鯀字的離析,因為魚玄字本是鯀字的異寫,訛為玄魚,不足為怪。但“神化為黃熊,以入於羽淵”,卻十分讓人困惑。如果如葉舒憲先生所解釋的是化為冬眠之熊,那麽陸地生活的動物又何以入水呢?原來,熊古字為能,熊即能也。《說文》中有:“能,熊屬,足似鹿”,徐顥注箋雲:“能,古熊字……假借為賢能之能,後為借意所專,遂以火光之熊為獸名之能,久而昧其本義矣。”既然,熊即為能,而能之古字與龍之古字字形極相似,所以,鯀化為黃熊即是化為了黃龍。這也可以在《山海經》中雲“黃帝生駱明,駱明生白馬,白馬是為鯀”得以印證。所謂“白馬是為鯀”,按袁珂先生的說法,白馬不應是鯀的名字,而是指鯀的神形為天上的白馬。而《周禮·夏官·庾人》中有著“馬八尺曰龍”的說法,三星堆出土的馬麵的龍造型,說明在古人的神話意象中,馬即龍,神龍和天馬可以合一,或者本就是一回事。因此,諸多文獻中提到的黃熊、玄魚不過是黃龍的訛寫,鯀死後化生的動物隻是,也僅是——黃龍。

至於禹,既然為鯀所化,鯀為黃龍,其神形亦應為黃龍。《說文》中曰:“禹,蟲也”,象征龍、蛇之意,也就是說禹本身就蘊含著龍的意思。故聞一多先生認為:“或曰化龍,或曰出禹,是禹乃龍也。剖父而子出為龍,則父本亦龍,從可知矣。”[7]

那麽,在中國神話中龍意象又代表著什麽呢?《說文》釋龍曰:“鱗蟲之長也。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說明龍不僅神通萬千,而且與春秋的季節交替相關。《山海經》的《大荒經》和《海外經》中有著關於夔龍、應龍、燭龍、相柳的記載。夔龍、應龍、燭龍、相柳,分別對應春、夏、秋、冬四個季節的方位。其中,燭龍又名燭陰,最為著名。燭龍居於“西北隅”,人麵龍身,“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不飲不食不息,息為風”,即是說燭龍其視瞑關乎晝夜時辰,其呼吸關乎冬夏季節,其氣息關乎風雨氣象,是秋冬之交的象征。也就是說,在中國神話中燭龍等與一年四時物候歲時的時序有關,是主自然的季節性變化之神。由此我們可以理解:在中國神話生態倫理意象中,龍與季節的交替變化息息相關。

此外,由於龍“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而天與水又分別代表著陽界與陰界,正如葉舒憲先生所說:“由天、地、水三種不同的物質形成的三分世界,以地為界限形成二元對立:天神世界和人類世界共為陽界,同地下的水世界即陰界形成對立。地下的陰間神同時又兼為水神或海神。”[8]所以,在不同的季節中登天和潛淵的龍,又有著溝通代表極樂的天上世界和代表幽冥的水下世界的能力,象征從陰界的死亡與走向陽界的重生。這些我們可以從馬王堆漢墓出土的T形帛畫中得到印證。帛畫中龍自下向上飛騰,頭頂天門,尾毆水底的景觀,象征著漢墓的主人由死亡走向重生的過程。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龍這一神話意象還代表著由死亡走向重生的過程。

由於在中國神話生態倫理意象中,龍與季節更替的關係密切,同時又代表著由死亡走向重生,那麽,鯀腹生禹並化之黃龍也同樣涉及季節的更替和由死亡走向重生的雙重含義。但是神話通常不會是憑空產生的,它總是與某種社會風俗或宗教儀式相聯係。普羅普曾說:“故事保存了業已消失的社會生活的痕跡,必須研究這些遺跡,這樣的研究將會揭示許多故事母題的來源。”[9]伯禹腹鯀中的死亡與重生背後,又是何種風俗與信仰以及與之相關的社會活動呢?

人類學家詹姆斯·弗雷澤在考察居住在內米湖畔的古意大利人“金枝國王”的原始祭祀儀式時,發現一種奇特的行為模式和信仰——王位交接。即在原始人的心目中,部落首領——王的地位極高,被認為是神在凡間的代表,他的健康狀況直接關係到部落的興衰,所以,成為王必須具備兩個條件,即強壯的身體和強大的生殖力,如果王年老多病身體衰弱,整個部落就會隨之衰敗,甚至部落耕種的莊稼亦會如此。因此,當部落首領的身體健康日漸衰弱的時候,根據習俗,王位繼承人——健壯的青年男子,要從一棵聖樹上折斷一根樹枝,然後在一對一的搏鬥中,殺死老國王,並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後繼承王位。

原始部落中,這種殺死老國王,並通過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把他的力量和精力繼承下來,重新獲得神的力量。這樣的情節,在今人看來或許過於血腥和暴力,而在原始人眼中這卻是再自然不過而又十分神聖的事,因為“王”既是人社會組織的首領,更是農作物豐產豐收的代表,舊王的死亡和迎接新王的再生,是部落由衰敗走向繁榮,乃至獲得神力庇佑的大事。其實,不僅在早期人類的社會組織中,在動物王國如猴、豺、象等王國中,當舊國王年老體弱時,必然被年輕的雄性動物打敗,並取代其成為新的首領,過程雖有幾分殘酷,卻是自然之規律,是其組織延續與發展的必然保證。

再回到我們討論的伯禹腹鯀神話中來。禹從鯀已死的腹中出生,並化為黃龍,而龍又代表著季節的更替與死亡走向重生。這樣,它是否也預示著上古時代的中國同樣存在著《金枝》中所描述的那種王位繼承關係呢?鯀作為部落之王,擁有天神賦予的神力,但即使如此,鯀還是擁有生、老、病、死的凡人之軀體,他會衰老,會死亡。因此,為了確保天神之力在王的軀體內永存,以及部落的農業生產獲得恒遠的豐產與豐收,鯀必須在身體衰敗之前將王位傳給部落年輕人當中最強壯、最優秀者。當然,這傳位的過程不是風平浪靜的,或許新王要通過暴力打敗舊王,甚至要殺死舊王,這就是所謂“剖之以吳刀,是用出禹”,預示著新一代部落首領“禹”的產生。此外,禹的兒子“啟”亦是出生怪異。《淮南子》中有記載:“禹治鴻水,通軒轅山,化為熊。謂塗山氏曰:‘欲餉,聞鼓聲乃來。’禹跳石,誤中鼓。塗山氏往,見禹方作熊,慚而去。到嵩高山下,化為石。禹曰:‘歸我子!’石破北方而啟生。”而屈原在《天問》中亦有著“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的疑惑。鯀的第三代啟,也是母親死後出生,且屠其母,這應該不是神話的巧合,而是同時指向神話背後的原始信仰與風俗——新王的產生。

如此看來,“伯禹腹鯀”神話實際上是人間新舊王之間的權力更迭,但是,這又不是普通的權力更迭,它還表示著神之力由死亡走向重生的過程,如同龍由水下進入冥界,進而升騰上天。隻有這樣,才能保證部落與部落的農業生產擁有繁茂的生命力,周而複始,就像自然界季節的更替,寒冬之後必然會有生機勃勃的春意。

這不禁讓人想起《易經》中的兩個卦——剝與複。剝卦,下坤上艮,五陰一陽,一陽在五陰之上。此卦,陰氣一步一步向上逼進,陽氣呈現出窮途末路的勢態,正如同寒冬北風蕭瑟、木葉凋零的肅殺氣象。這是自然生命最衰敗、最垂危的時刻,所以此卦名剝,剝落之意也。但是剝卦的垂危之中又蘊藏著新的生命,因為五陰爻的上方還有一陽爻,雖然碩果僅存,但預示著新生命的到來。而複卦正好相反。複卦,剝卦的對卦也,下震上坤,雖也是一陽五陰,不過五陰在上,一陽在下,展現一幅初春季節的景象。此時,雖然大地上陰氣還很濃,下卦為震,為雷,上卦為坤,為地,無垠的大地正有春雷滾動,蘊含著巨大的生命力,因此,卦的最下方出現一陽,這一陽到來,是初春樹上的第一片新葉,是茫茫天際飄來的第一隻雲雀,它們唱著春天的歌,歡呼新生命的到來。可是,如此春意盎然的複卦就萌生於一片蕭瑟的剝卦之中,生命的蕭瑟處恰恰正是新生命的萌生處!因此,中國成語中有著“剝盡複至”的說法。

“伯禹腹鯀”不正是自然中的“剝盡複至”在社會組織中的延伸嗎?如果說年老體弱的鯀是“剝”,那麽年輕強健的禹則是“複”。“剝盡複至”,是自然世界四季的變化,從春到冬,從冬到春,時光的冉冉;也是社會組織從新王到舊王,從舊王到新王,權力的更迭;還是部落的農業生產從冬的凋敝,走向春之播種、秋之豐收的耕種周期。“複,其見天地之心乎!”天地的心、天地之情就是從蕭瑟中化生出新的生命。由是觀之,伯禹腹鯀,是權力的更替,是季節的複蘇,是農業的豐產,人類從死亡走向重生,也是天地之心情的社會性注腳。宇宙自然不是僵死的物象堆積,而是無時無刻不充滿著由衰敗走向生命的複蘇。生命不絕是宇宙的根本特性,“伯禹腹鯀”所顯示的正是這種生命的永恒變化。

如此看來,“伯禹腹鯀”是原始先民運用他最初的智慧,把不可抵抗的死亡事實與權力更替化成了一片永不凋謝的生機,把有限的生擴伸到無限的生,成為超越時空的永恒。或許在今人看來,“伯禹腹鯀”神話還帶有幾分暴力、血腥與殘忍,甚至後來者會自覺不自覺地掩蓋事實真相,以致在曆史的流淌中變得日漸模糊,讓人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在神話的世界中,在人與自然的原初秩序之下,這恰恰是最自然、最真實、最率真的生命過程,是最初的人類組織生命的延續和強大的精神支持。在鯀的腹中產生一代新王——禹,而禹的兒子——啟又從化石的母腹中再生,這是一種生命的磨難。但是,這種磨難不是消極的,它鍛煉出來的是一個更具有神性與生機的生命。

海德格爾曾認為死亡是一種本己的、無關涉的和不可超越的可能性。在這裏,“伯禹腹鯀”中的死亡超越了“我屬”性,使得死亡不再是個我的事,也不再讓人感受到恐懼與困頓,而是讓死亡不但超越了“我屬”性,而且超越了“類”屬性,成為了人類組織與自然生機歡呼雀躍的雙重大事。“死亡把這個人消除了”,但這個人軀殼、血肉中深藏的神性與生命力卻“綿延”不止。這樣,死亡不是“我”的消失,而是“我”的擴大,是“我”滲透到自然萬物以及他人的生命當中,並以“他”的形式繼續發揚光大。於是我們可以說,中國神話中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而是人類生命的重生與自然生命的複蘇,是人與自然生命光華最璀璨奪目的時刻。

[1] 李潤英、陳煥良:《山海經》,長沙,嶽麓書社,2006,第387頁。

[2] 嚴可均:《全上古三代文》,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第195頁。

[3] 裘錫圭:《中國出土文獻十講》,上海,複旦大學出版社,2004,第28頁。

[4] 皇甫謐:《帝王世紀》,濟南,齊魯書社,1998,第21頁。

[5] 《十三經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第2049頁。

[6] 王嘉:《拾遺記》,北京,中華書局,1981,第33頁。

[7] 聞一多:《天問疏證》,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0,第23頁。

[8] 葉舒憲:《中國神話哲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第37頁。

[9] [俄]弗拉基米爾·雅可夫列維奇·普羅普:《神奇故事的曆史根源》,賈放譯,北京,中華書局,2006,第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