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第十二章中已經說過,兩漢的經學,為後漢末大儒鄭玄所統一了。《周易》《毛詩》《三禮》,鄭玄都作注,惟《春秋》則不注。可是,與他同時代的學者服虔,則有《左氏春秋》之注,傳服氏之注,乃得鄭玄的草稿而作成的,故依此可以補足鄭注之缺,因此,綜合鄭氏之《易》《書》《詩》《三禮》之注和服氏的《左氏春秋》,可看作鄭玄的經學。
然而,至魏朝時,王肅每事都反對鄭玄而寫諸經之注釋。王肅的注解,現在皆散佚而不傳,惟茲有一宜注意者,乃《尚書》的孔安國傳。所謂孔安國傳,乃由東晉的梅賾而出世的書,清初的考證家閻若璩則斷定這是梅賾的偽撰。但其後丁晏又舉出這書已存在於梅賾以前的證據,指出其傳意多數與王肅的意見相合,而想定其是王肅的偽撰。然而,丁晏的假定,證據尚不充分。王肅的門人有名孔晁的學者,作《逸周書》之注,此人又有《尚書疑問》三卷的著作,《隋誌》雲,這是王肅、孔晁之共撰,惟《新唐誌》又注雲,這是王肅、孔安國的問答錄。因此可知,孔晁的字,是安國。於此,我想《尚書》孔安國傳便是孔晁傳。如果他是孔晁,則他和王肅的意思相符,亦是當然的,又它存於梅賾以前,也無懷疑之必要。總之,《尚書》的孔安國傳,確係與王肅有因緣之注。
第十四章已略述過,魏王弼作《周易》之注,晉韓康伯補之。降至晉朝,杜預著《左氏春秋經傳集解》三十卷。據《集解》之序雲,杜氏收集劉子駿(名歆)、賈景伯父子(賈徽與賈逵)、許惠卿(名淑)、穎子嚴(名容)諸人之注而作之,沒有說到服虔之事。但據清儒丁晏的《左傳杜解集正》雲,其偷竊服注為己說者甚多,但閱其禮製時,亦發現有孔安國傳《尚書》依照王肅說的形跡。因而,魏晉之際著名的經注有三:第一為《周易》王弼注,乃借老莊思想去改解舊說;其第二的《尚書》孔安國傳與第三的《左傳杜氏集解》,都是依王肅義而改易鄭學的。因為晉武帝之母文明王皇後,是王肅之女,武帝是王肅之外孫,所以,晉一代經學是尊重王肅的,於是遂采用了袒護王肅的《杜氏集解》和孔安國傳。
惟及其後,晉遷都江南,北魏興起於北方,北魏道武帝重經學,立太學,置五經博士,其後,為著曆朝都獎勵鄭學而重視之,從此南北兩朝的經學便發生了明了的區別。《北史儒林傳》曾說及此區別:江左《周易》則王輔嗣,《尚書》則孔安國,《左傳》則杜元凱;河洛《左傳》則服子慎,《尚書·周書》則鄭康成,《詩》則並主毛公,《禮》則同遵鄭氏。如果要更簡單評價,可以說北方是純鄭學,反之,南方則混合王肅、王弼之學。其後,南方東晉亡,宋、齊、梁、陳四朝相繼興起,北方的北魏則分為西魏、東魏、北周、北齊,遂出現了史家所謂南北朝時代。經過了南北朝時代,經學亦確然存有南北之區別了。
北學代表者試述徐遵明。徐遵明,字子判,華陰人,為求學而至上黨從屯留王聰,學《毛詩》《禮記》《尚書》一年,其後屢易其師,亦不能滿其意,遂閉戶讀《孝經》《論語》《毛詩》《尚書》《三禮》,後又得《服氏春秋》而研究之,著《春秋義章》三十卷,人稱為海內儒宗,永安二年(公元529年)為亂兵所殺,時年五十五,遵明以《易》授廬景裕,在景裕門下有權會、郭茂二人。傳其後講《鄭氏易》者,皆出自此二人之門。在遵明之門下,又有李周仁、張文敬、李鉉、熊安生,其後李鉉做北齊文宣帝時的國士博士,著《孝經》《論語》《毛詩》《三禮義疏》《三傳異同》《周易義例》等共三十餘卷,熊安生亦做北齊的國士博士,其次做北周的露門博士,著《周禮義疏》二十卷,《禮記義疏》三十卷,據說,其後通《禮經》的學者,多半是熊安生的門下生。與遵明同時的學者有劉獻之,著《三禮大義》四卷、《三傳略例》三卷、《注毛詩序義》一卷及《章句疏》三卷,是博學之士,特別擅長《毛詩》。傳之於李周仁,李周仁傳於程歸則,程歸則傳於劉敬和、劉思軌,聞其後談《詩》者多數出自二劉門下。總而言之,北學皆宗徐遵明、劉獻之,都尊奉鄭學。
南方宋、齊二朝之際,為著不重視儒學,故關於經學不必論述。但梁武帝在天監四年(公元505年),開五館,立國學,任命明山賓、陸璉、沈峻、嚴植之、賀瑒為五經博士,各人主持一館,教授五經,因此,經學頓然勃興了。當時學者著名的著作可列舉者:崔靈恩有《三禮義宗》三十卷,《左氏傳義》二十二卷,皇侃有《禮記義疏》五十卷,《論語義疏》十卷,戚袞有《禮記義》四十卷,顧越有《毛詩》《孝經》《論語》等義疏四十卷,費甝有《尚書義疏》十卷,張譏有《周易義》三十卷,王之規有《左代春秋義》四十一卷,此等著作中,《禮》和《詩》都是用鄭氏與毛氏所疏釋的東西,這點與北方相同,惟《易》以王弼為主,《尚書》以孔安國為主,《春秋》以杜預為主,這點與北方完全不同,這裏亦有南北經學之差異。
在《世說》的《文學》篇中,褚裒對孫盛讚雲:“北人學問,淵綜廣博。”孫盛答之曰:“南人學問,清通簡要。”但支遁聞之則評曰:“北人看書,如顯處視月,南人學問,如牖中窺日。”這已很適當地表現了南北學問之精神。支遁的意思大概說,北方的學者博覽,而失其主要之點,好像在明顯的地方看月,雖瞭望廣大,而無明確的中心;反之,南人不能說是博覽,惟把其要點,好像是從狹小的窗子看太陽,眼界雖狹小,而能明確地理解其要點。《北史·儒林傳》亦把同樣見解以“南人約簡,得其英華;北學深蕪,窮其枝葉”之句來表現。後世的考證家稱,南學混有老莊思想,不是純粹的儒學,在此評語中露出了不滿之意,但想到當時思想界的形勢,經學中混入老莊思想,似乎是不得已的,亦有人認為由此便提供了儒學的哲學基礎。
南北兩朝為隋所統一,隋朝學者劉焯(字士元)、劉炫(字光伯)二人,曾受《詩》於劉獻之的三傳弟子劉思軌,問《禮》於徐遵明的門人熊安生,故他們原來是傳北學的人,同時也兼習南學,及其作《尚書》之疏,便采用孔安國本。與此前後,姚文安及秦道靜二人,亦開始整理《服氏春秋》,其後又兼講《杜氏春秋》。就這些事實來看,大約學界的大勢,已漸次傾向於南學。其後不久,隋亡而唐興起,唐太宗憂慮經籍中文字多異同、經義多陷於分歧,便命顏師古計劃統一經文,敕孔穎達等計劃統一經義。於是,顏師古研究南北經本的異同,作顏氏定本,孔穎達等參酌南北經義,作《五經正義》,從此,經學便完全統一。然而,顏師古祖父顏之推之為人,乃初仕梁,後奔北齊,及北齊亡又事北周,而曾閱覽了江南河北兩本的人,檢讀其著作《顏氏家訓》的《書證》篇,常以江南本為是,河北本為非;顏師古的定本,恐怕正是尊重其祖父的意見,而袒護江南本的。孔穎達是冀州人,幼時諳誦崔靈恩的《三禮義宗》,及長,從劉焯學經義,故他一定是袒護南學的人,一看在他監督下所編纂的《五經正義》,不僅《易》用王弼注釋,《尚書》用孔安國傳,《春秋》用杜預《集解》而作注疏,並且,在其既采用了鄭注本的《禮記正義》中,比較北學的熊安生和南學的皇侃說:“熊則違背本經,多易茆義,猶之楚而北行,馬雖疾而去愈遠矣。又欲釋經文,惟聚難義,猶治絲而棼之,手雖繁而絲益亂也。”如此地抑製北學而發揚南學,由此去推測,唐初《五經定本》與《五經正義》,有人說是統一南北經學的,但大體上可以說是采用南學,因而,當時學者問會經學,從此一定,儒學的發展,遂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