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明亡而清興,經術遂昌明一時,尤重程、朱之學。是以國初則有奉程、朱之學的顧炎武,祖述陸、王之黃宗羲,折衷朱、王之孫奇峰等,其後占顯要於朝廷之學者如湯文正斌、魏果敏象樞、李文貞光地、熊文端賜履、張清格伯行、朱文端軾、楊文定名時、蔡文勤世遠、雷副憲鉉、陳文恭宏謀等,大抵皆遵奉程、朱之學者,康熙五十二年(公元1713年),敕李光地編纂《周易折衷》,自是以後,雍正中敕纂《詩》《書》《春秋》之《傳說匯纂》,降而至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年)作《三禮義疏》,經書注釋,就逐漸完成。大概這些書都本自朱子傳注而又折衷諸家者,是以程、朱之學,當為清朝公許之學。

有明一代王學流行勢壓朱學,然既入清代,風氣一變,而朱子之學乃為當時的指導精神。

然而清朝學術之特色乃不在程、朱學派之活動而在始自明遺臣黃宗羲、顧炎武等的考證學之興隆。

黃宗羲(公元1609—1695年),字太衝,號梨洲,又號南雷,其學乃繼自明末劉宗周(公元1578—1645年,字起東,號念台,又號蕺山),初學程、朱之學,後信王陽明,然惡龍溪末學空論本體而流於禪,是以力言慎獨之功夫,思由是以振興王學。黃宗羲夙受其訓乃以慎獨為旨,重致用抱經世大策,誌圖恢複明朝,然其誌不成,僅在學問上留下不朽的功績。他討厭明人那種嚐語錄之糟粕而為遊說的方法,於是先窮《六經》,次讀曆史,欲得實際上可以活用的學問。本此懷抱他就整理明代學者的著述,撰《明儒學案》六十二卷,指摘龍溪後學之流弊,闡明陽明之精髓,懷著同樣的希望,他又作《宋元學案》,然書未完成,人已死去,其子黃石家乃續成之,更經全謝山之整理,乃成今日所存之《宋元學案》一百卷。《明儒學案》與《宋元學案》,可謂中國之學術史或思想史之第一部著作,其裨益後學,良非淺鮮。萬斯同就是出自他的門下,長於曆史學,獨著《明史稿》五百卷。斯同鄉人全祖望謝山亦私淑黃宗羲,完成《宋元學案》,又著《經史問答》。總之,黃宗羲也是陽明學者,本陽明六經皆史的見地,而一切皆以曆史眼光觀察,由是他可以說是促進清代史學發展的第一人。他又有《易學象數論》之著而批判易圖,其弟之子黃宗炎亦著《圖書辯惑》,此二書可謂為後來胡渭的《易圖明辨》之濫觴。

顧炎武(公元1613—1682年),字寧人,號亭林,昆山人,明代學風馳於空疏,無視六經,多談空義,亭林疾之,乃精讀古典,跋涉天下,實地征之,考古按今,以求永世斷案,遺作有《日知錄》三十卷及其他各書,他本是尊重程、朱之學的,是以排斥王陽明,又輕視宋、明語錄,而重六經,以為經學即理學,經學之外別立理學乃是錯見雲。(《亭林文集》下《學指南序》及全謝山《亭林先生神道表》引顧氏之言)以為要研究經學一定要博集證據,始能得精當之判斷,是以慕其學風者皆以考證攻究經書,其後學考證家踵出,為清學別開生麵。

顧炎武後輩就是閻若璩,閻(公元1636—1704年),字百詩,太原人,據傳顧炎武遊太原時曾會見過他,又在炎武所作的《廣韻》初版的校刊者人名中有“受業閻若璩”(《漢學師承記》卷一)之名,則他恐怕是曾經就學於顧氏之門吧。他是個非常勤學的人,畢生盡心研究《尚書》,二十四歲時讀《尚書》,疑心其中的二十五篇乃後人偽作,於是為了證明這點懷疑,乃羅列百二十八條理由,而著《古文尚書疏證》八卷。而與他同時的程定祚著《晚書訂偽》,少後則惠棟(公元1697—1785年)著《古文尚書考》,讚同閻氏之意,自是以來,所謂《書經》之一半乃東晉人所偽作的見解,已成學界定評。雖黃宗羲門下毛奇齡曾作《尚書冤詞》反對閻氏意見,然亦不能動搖已成定評之輿論。更後則惠棟門下,出江聲與王鳴盛二人,前者著《尚書音疏》,後者作《尚書後案》,引用了很多後漢學者馬融與鄭玄的注釋,由是以闡明千餘年來,付之等閑的漢代之經說。所以後人稱他們所研究的經學為漢學原來是針對宋之經學而言的。在被斷定為東晉人偽作的二十五篇中,如宋、明儒者借之為論心性的典據的《大禹謨》篇也在其中。抹殺了它,就可以差不多動搖了程、朱學說的基礎,同時由江、王諸家所搜集的漢人之經注與程、朱之解釋亦有很大的出入,這也是足以減輕人們對程、朱的信仰的。

胡渭(公元1633—1714年),是與閻若璩同時的學者字朏明,德清人,長地理學,曾參編纂《大清一經誌》,著《易圖明辨》十卷,辨明河圖、洛書與《易》並無關係,這種意見黃宗羲的《易學象數論》及黃宗炎之《圖書辨惑》都已說過,故不能稱為他的創見,不過也可以說到了他才把這問題更詳細地研究了吧。這樣地從《易》裏麵排除了河圖、洛書,就等於從根本上打碎了朱子《周易本義》及《易學啟蒙》的見解,同時也就是搖動了朱學的基礎了。

下而至康熙、乾隆之間,安徽婺源,有江永(公元1681—1762年)出。婺源乃朱子故鄉,江氏尊崇其鄉先賢之學而修朱子學,修正朱子《儀禮經傳通解》作《禮書綱目》八十八卷,又為《近思錄》作集注,而於數學、音韻學造詣尤深。戴震就是他的學生。段玉裁、王念孫皆出自震之門下,自是以《說文》《爾雅》為基礎的訓詁音韻之學也就大興,這些學問的發達,常常證明宋、明學者之經義並不成立,而亦動搖程、朱學說之基礎。其中戴震更從孟子搜集所謂道、理、性、情、才、心之用例,歸納地加以考證,比對孟子與宋、明經學之說明,乃知宋、明學者之集注與原義乃大有出入,這個所給予程、朱學說的打擊,更為重大。

這樣的各方麵的研究,都使宋學陷於不利,其結果使程、朱學者與清代學者間,生感情的懸隔,於是考證學者就高揭漢學之旗,而對峙於宋學,受學於惠棟的江潘所著之《漢學師承記》裏麵就常常有這種意思。

這樣一來,漢學與宋學的衝突遂到了最激烈的程度,宋學派中亦有強者出而奮然報以一失。桐城派方東樹所著之《漢學商兌》,正可謂為應戰之始,所謂桐城派者,就是指本以安徽桐城為根據地之宋學派,其源出自方苞(號望溪)(公元1668—1749年),方望溪長經學、文學,且為被命為編纂《三禮義疏》之學者,其弟子有劉大※者善古文,大※門人為姚鼐,繼先人之遺緒,大興所謂桐城派之古文學派。姚鼐(公元1731—1815年),字姬傳,號惜抱軒,文學家而兼通經學,也是兼義理、考據、詩詞於一身的人,常謂,不兼是三者則不得為當世之儒者雲。姚氏對當時漢學,頗致不滿,雲:“今之士大夫之所謂漢學者,隻是考證一事,考證固不可廢,然亦安得與宋大儒之所得者並論哉,世之君子以該博取名者,遂不經閩、洛,是當今之大患,是亦衣冠中之邪教。”其門人方東樹比他更進一步,簡直對漢學取著攻勢,他摘錄漢學非難宋學者之言,一一加以駁論,且罵曰:“曆觀近世漢學者之言,其宗旨不出訓詁小學名物製度,而聖人之躬行求仁、修齊治平之教,皆被抹殺,名曰治經實為亂經,名曰衛道實為叛道。”這可以說是宋學對漢學的正麵衝突了,然平心而論,則方東樹之罵言,亦未免失之過激,所以其後桐城派驍將曾國藩(公元1811—1872年)於《聖哲畫像記》主張調停之說:“自朱子表彰周子、二程子、張子,以為上承孔、孟之傳,後世君相師儒篤守其說,莫之或易。乾隆中,閎儒輩起,訓話博辨,度越昔賢,別立微誌,號曰漢學,擯有宋五子之術,以謂不得獨尊。而篤信五子者,亦摒棄漢學,以為破碎害道,齗齗焉而未有已,吾觀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於洙泗,何可議也?其訓釋諸經小有不當,固當取近世經說以輔翼之,又何可摒棄群言以自縊乎?”然曾氏如是理想,亦未成就。直至清末陳澧(公元1810—1882年)始稍能實行其理想。他作《漢儒通義》及《東塾讀書記》,取漢學長處亦取朱學之優點。他以為漢儒也有理,與宋學初無二致,而漢學之考證實亦發源於朱子雲。與他同時的還有九江朱次琦(公元1808—1882年)仿江藩之《漢學師承記》作《國朝儒宗》,視漢、宋學為一體而作學案,是亦可謂曾氏理想具體化之一端。其門人簡朝亮之《論語集注述疏》,則一方本於朱注更以近世研究而訂正其說,一方還加以注疏。這也可說是部分地實現了曾氏的理想了吧。由是可見,嘉慶、道光以後,以漢學訂正朱學的傾向已多少發生了。